唯一幸运的就是这时候角门无人,她拔了门栓,慕容澄一掀衣袍随即迈步而入,将身上的苎麻衣穿出了无边贵气。这处角门最最偏僻,以前是给倒泔水的杂役开的,后来膳房改了格局,灶间往外搬了搬,这角门也就鲜少有人进出了。
“世子爷,那婢子这就——”
刚说半句,就被慕容澄冷言打断,他肩头还带着落叶,“少说废话,跟我过来。”
莲衣的脸已彻底颓丧下来,亦步亦趋走小道出了膳房,随慕容澄来在附近某间名叫乌石阁的小楼。平安欠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只包袱皮,打开是一身世子素日的常服。
从这齐全的准备来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乔装出府。
平安把包袱塞给莲衣,“你伺候世子爷更衣,我到外头把风。”
慕容澄倒不怎么需要她伺候,莲衣只是在边上接一接换下来的衣裳,时不时上前打个绳结,掣平衣褶,然后在心里感叹世子爷的腰真细啊,腰带那么一扎,跟女人的腰似的。
莲衣悄悄拿手比划,肩膀又那么宽,这到底算瘦啊还是算壮啊?
正想呢,背对着她的慕容澄忽然开口,“你不是本地人?”
“额…是。”莲衣一愣,连忙把眼睛挪开,她晓得自己说话腔调和蜀地人不同,“回世子爷的话,婢子是扬州府江都县出身。”
“扬州,你是扬州人。”慕容澄将这地名在舌尖一滚,剑眉斜挑,看向她,“把头抬起来。”
莲衣颤巍巍照做,抬起头只敢将眼睛往下瞥。她长了张瘦小的瓜子脸,下唇肉乎乎的,唇角上翘,是整这张脸上长得最好的地方,其他的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小姑娘干干瘦瘦,头帘因为适才天降露水,打得半湿,身上还裹一身极不显眼的酱色衣裳,简直雪上加霜。
因为瘦,也因为慕容澄俯视她,显得她头大身体小,像一根腌渍过的酱萝卜。
就这么一根小酱萝卜,还在街上学人路见不平。慕容澄问:“衣裳制式如此粗糙…你身上为何会有一等宫人的腰牌?”
“回世子爷,是梁嬷嬷让我拿了出宫办事,取青瓷坊的一套茶具。”话毕莲衣才后知后觉,她腰牌揣在怀里,慕容澄是怎么看到的?
门外传来平安的说话声,像是有谁路过,莲衣透过窗缝看出去,瞥见对方衣角,是个寻常宫婢。
待人走后,慕容澄总算将莲衣遣退。莲衣刚喘口气,慕容澄又将她给叫住,“慢。”
她连忙赔个笑脸,怕他追究,“世子爷您吩咐。”
慕容澄扬眉问:“你今日有没有见过我?”
莲衣当即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她眼睛都亮了,眨巴眨巴,“我今天绝没有见过世子爷!”
*
蜀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荣德郡主远嫁京城夏国公府,小女儿荣庆郡主下嫁成都中护卫指挥之子。
今次荣庆郡主回门,小夫妻两个甜甜蜜蜜,还带了些喜饼回来,分给康平宫的宫人们吃,沾沾喜气。莲衣没分到喜饼,因为她没能准时把青瓷坊的杯子取来。
分喜饼的时候,她正在听王妃的贴身婢女训话,那婢女名叫巧心,平日最受王妃器重,也因此越发的得理不饶人。
“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难怪你在这府里四载还是个二等婢!这杯子是王妃叫我去青瓷坊订的,你取货,眼下迟了,责任就成了我的。”说着说着,巧心将眼睛眯起来,“好哇,莲衣,你别是故意想招对付我呢。”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莲衣慌乱解释,“是我路上耽搁,绝不是有心害你。”
“路上耽搁?郡主回门是天大的事,你拿着腰牌出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先把公事办妥,还有什么事比郡主回门更大?”
莲衣皱着脸,想着世子要她守口如瓶,有苦说不出。
“哼,你说呀?”巧心想着,又有了新的故事,“我知道了,一个你、一个我、一个雪雁,咱们三个都是同年进的王府,而今雪雁被崇华郡王要去,我是王妃身边的一等婢女,而你还只是个二等,你心里不平衡了,你有气,你要撒给我!”
莲衣见她如此,手都摆出残影,“我可没有,你不要乱说!”
梁嬷嬷从外头赶回来,见状连忙上来将人安抚,“好了巧心,你后头的话越说越没道理,莲衣也没说要你替她顶罪,这杯子没送到就没送到,王妃说了,让把杯子给郡主和姑爷带回去,不耽误什么。”
梁嬷嬷是康平宫的老人,纵然巧心得宠,也不能不听她的。
巧心哼了声,“谁说不耽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莲衣该罚,嬷嬷你说该怎么罚?”
“依你说呢?”
“就扣她半月月例。”
此话一出莲衣差点两眼一黑厥过去,好毒辣的手段!这康平宫里任谁不知道她是个守财奴,要她的钱,那就是要她的命!
梁嬷嬷见她一脸的精神不振,叹气道:“莲衣,今晚上你就别到跟前伺候了,就在外院盯着膳房的人传菜吧。”否则这蔫了吧唧的模样,少说还要再摔点碗啊碟的。
流年不利!莲衣在心里跺脚,说到头都是世子给害的,要不是回宫路上遇到他,也不会耽误功夫。
莲衣牙根痒痒,守在外院揪衣服角解气,此时琼光郡王伴着蒋侧妃从外头进来,偏首看过去,就瞧见影影绰绰的游廊里,有个临风玉树的人正翩翩而来,衣袍翻飞,像是阆苑瑶台下来的谪仙。
那便是琼光郡王慕容汛,他是侧妃之子,也是蜀王长子,自幼通读古书,为人谦和,是下人口中最和善的一位主子。
不过他身有顽疾,总爱咳嗽,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四十,因此时至今日都还未曾娶亲。
慕容汛朝这里看了过来,莲衣当即低垂下脑袋,却又忍不住掀眼皮小心翼翼朝他张望。大约是她模样太过小心,透着些许滑稽,慕容汛朝她笑了一笑。
莲衣脸孔“腾”的烧红,这倒不是慕容汛第一次对她笑,他总是微笑待人,每每婢子们被他笑脸相待,都要扭捏着奔走相告,以示幸运。
其实论模样,蜀王世子慕容澄最出众,可他脾气也最差,哪个敢多看他一眼?他对谁笑一笑,不是要大难临头就不错了。
莲衣想到那一竿子,这会儿还心有余悸。慕容澄当场不发作,别是因为今天他形迹可疑,没工夫和她扯皮。
不会事后寻仇吧?莲衣可听说过他惩治世子所的下人,看不顺眼了都拿脚踹,随随便便二十几个板子招呼过去,眼睛都不带眨的。
莲衣抖了抖,逼自己别去想。
*
那厢慕容澄回了一趟世子所,随后赶来赴宴,穿廊过来就见不远处站着个小丫头,还是那身酱色的衣裳,衬得她气色也和个酱缸子似的,正不知为着什么事丧眉耷拉眼。
平安跟着望过去,“世子爷,是她。瞧她呆头呆脑的,估摸又做错了什么事,在这儿罚站呢。”
慕容澄不甚在意,将失落的莲衣看一眼进了内院。内院里婢女们正捧着喜饼你一口我一口,瞧见慕容澄走进来,全都背过手去,擦擦嘴和世子爷见礼。
他来得最迟,门里却都是出来迎他的,就连荣庆郡主也带着姑爷出来,“世子哥哥!你又迟到!”
慕容澄让平安把礼物送上去,“明月,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回门礼,你看看喜欢吗?”
荣庆郡主上前挽他胳膊,笑逐颜开,“谁敢不喜欢世子哥哥送的礼?世子哥哥送什么明月都喜欢。”
郡主名叫慕容明月,是侧妃所出,却和慕容澄关系更近,因为她亲兄长慕容汛少年时体弱多病,鲜少和几个兄弟姐妹扎堆。
慕容明月道:“世子哥哥,我才和母妃说呢,过几日你进山打猎,可要给我也打一件裘皮衣,你以前总说那是小妇人穿的,现在我是小妇人了,也该有一件世子哥哥送的裘皮氅衣。”
慕容澄包揽下来,“倒不是难事,你就在你府里等着,我打红狐狸叫人送去,给你做氅衣。”他又看向姑爷,“滕云,好久不见。”
见到慕容澄,滕云就差单膝跪到地上,“家父今早才提起世子,叫我问世子爷安好。”
里头也久等了,慕容明月见这两人就要叙上旧,催促道:“就别这个好那个好了,知道你们两个一起在大渡河打过番人,是蜀地的大英雄,大英雄快往里边请,母妃父王早都入座了。”
主人家入了座,大圆桌围一圈,外头是传菜布菜的婢女,绕着圆桌挨个伺候过来。
蜀王素来以仁德闻名,学富五车爱民如子,厚德载物贤良方正,好似这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在这位贤德的王爷身上。蜀王妃则是一代名将之后,坊间都说蜀王世子像王妃,琼光郡王则更像王爷,一嫡一长,一个习武,一个从文。
吃了会儿,外头飘起雨星,慕容汛看向门外廊檐,瞧见月洞门边有抹酱色的衣角。
慕容汛温声问:“母妃,门口那个小丫头是您院里的人吧?”他记性好,能叫出王妃身边大部分仆役的名字,“可是她犯了什么错?为何独自守在院外,适才明月分喜饼,也不见她进来。”
王妃一下也忘了杯子的事,看向梁嬷嬷,“那是莲衣吧?莲衣那丫头怎么了?”
梁嬷嬷含笑道:“没怎么,就是叫她在外院盯着传菜,现在下雨了,我叫她进来伺候。”
莲衣被传进来,站在门口,虽然她刚刚一直站在廊下,但身上还是吹到不少雨丝,整个人都潮乎乎的。梁嬷嬷要她谢过王妃和琼光郡王,莲衣心里暖,连忙行礼道谢。
蜀王妃笑赞了几句慕容汛,说他自幼宅心仁厚,希望世子能像他大哥一点半点。
蒋侧妃替儿子道:“汛儿优柔,我也盼他能有世子半分果断。”
桌前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慕容澄舀着芙蓉羹,举目见莲衣正满眼欣喜地将慕容汛张望,长辈们又正好拿二人比较,他的那颗胜负之心便也跟着蠢蠢欲动。
袭击世子的重罪他都没有追究,这么点小恩小惠,把她高兴成这样?
第3章
转眼三日过去,莲衣还在为那半个月的月钱肉痛。
五百文…那是整整五百文……能给老家的房子添多少砖石……
慕容澄可真是她的克星,那么大的蜀王府,不逮别人偏偏逮她,害她打半个月白工。
巧心逮着这次机会打压她,说她办事不力,因此再不许进殿伺候。莲衣还巴不得呢,如此一来到了放良出府的时候,蜀王妃也不会留她。
她今年都十七了,又有梁嬷嬷照拂,按理说年前放良的名录上有她不难,但她还是要打起精神,就怕谁背地里使绊子,挤掉了她的名额,不给她出府。
进院见梁嬷嬷修剪盆栽,莲衣连忙去献殷勤,“嬷嬷,我来我来,就这几盆花,我修剪了就是。”莲衣笑着收拾剪下来的枝丫,半点不掖着藏着,“嬷嬷,年底王府放良的名录,草拟了没有呀?”
“无事不登三宝殿。”梁嬷嬷掸掸手心,哼了声,“我就知道。一个个都盼着留,就你想走。”
莲衣嘴巴一嘟,“我当年进的是应天府的夏国公府,是荣德郡主带我来蜀王宫省亲,才给我留在这儿的,我不想走才怪呢,这儿离我扬州老家多远,我都四年没见过亲人了。”
“当初也是看你合心意,王妃才将你留下。”梁嬷嬷瞧她,“你来巴结我想出府的心思,要都用在王妃身上,这会儿早都是巧心那样的贴身侍婢了。”
“我不想做侍婢,我就想回家…”
“笨丫头!”
“噢…嬷嬷也觉得只有雪雁那样的丫头是聪明的?”
梁嬷嬷将莲衣胳膊掣一下,“谁和你说的?”见莲衣不答,又咂舌,“我只是想你留在这王府里,得主子赏识,将来指给个田庄上的,安安稳稳度日。”
莲衣笑着打起哈哈,“真要出不去了,我也不嫁人,就陪梁嬷嬷在康平宫里剪花。”
这话倒是说进梁嬷嬷心坎去了,莲衣要真能留下,她也有个伴,这么孝顺体贴的小姑娘,说走就走了,她心里也落寞。越是如此,她也越想成全她的心愿。
梁嬷嬷叹口气,觑她,将剪子搁下,“罢了,晓得你着急,回头康平宫放良的名录一旦拟定,我第一个告诉你。”
莲衣高兴坏了,梁嬷嬷如此说,也就是答应替她张罗这件事了。
“多谢梁嬷嬷,等我回了家,年年给您寄信,您可别嫌我烦。”
解决了心头大患,莲衣本打算就这么混过在王府剩下的日子,不成想造化弄人,种下了因,必然要结出果来。
那日在乌石阁外路过的婢女叫茗香,是蒋侧妃安宁宫里的宫人,当时她到膳房递大夫开的滋补汤方,回来路上就听到乌石阁有动静,那地方素日清净,一下子传出男女说话声,叫她生疑。
走近了才发现门口站着平安,正想上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平安就抬手赶她,不许她靠近。可是那窗户开了两条窗缝,走动起来能清晰看到里面的人影。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头一男一女前后站着,竟是康平宫的莲衣在给世子爷穿衣裳。
她吓得大气不敢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赶紧就跑了。如此憋了三日,她谁都不曾告诉,可是那么大的事憋在心里,还怎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嘴巴实在痒得不行,茗香只得将这个消息告诉身边几个要好的,要她们谁都不许说出去。谁知道一传十十传百,这才过了一天,整个安宁宫都传遍了。
人言可畏,传着传着,“穿衣裳”成了“脱衣裳”,“一前一后站着”也成了“面对面如胶似漆”,到夜里越发不堪入耳,那景象越传越精细,听着根本不像从窗前走过,而是在窗口摇旗呐喊地观战了半个时辰。
三个小宫婢罩着被子围坐在一起,中心点一支蜡烛,探讨得十分起劲。
“世子爷这么有能耐?我瞧着也是,咱们世子是川蜀的英雄,不论做什么都比旁人强!”
“你刚才说那个倒吊起来的,是怎么倒吊啊?”
“我想想。”说故事的婢女绞尽脑汁回顾,不过回顾的不是茗香的口述,而是她以前从避火图上看来的高难姿势。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厚棉被倏地掀开,三个小宫婢惊做一团,通通被安宁宫的管事红嬷嬷给揪出来罚站。
次日清早,枝头鸟雀跳得格外欢腾,红嬷嬷揪着这三个婢女去见蒋侧妃。
蒋侧妃正屏气凝神打香篆,手一抖,精致的团福纹样就成了一抹灰,她轻拍胸口,像在安抚自己,“这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底下几颗脑袋就没有一颗敢抬起来的,还是红嬷嬷站出来,“回侧妃的话,这消息似乎已经传遍安宁宫了。”
这回答半点不叫人意外。好在蒋侧妃脾性柔顺,并未惩处宫人,只叫红嬷嬷命人不要传谣,静静观望。
红嬷嬷招来安宁宫的大小奴婢,要他们管住嘴巴,可这安宁宫里多少张嘴?哪里堵得住,隔天蜀王妃便拉长个脸摆驾安宁宫了。
蒋侧妃也料到瞒不住,因此笑脸相迎,蜀王妃瞧她这神情,心里有气,“这么大的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不告诉我竟还想着瞒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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