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可是转念一想,哪有人是刀枪不入的,她为什么会觉得慕容澄就不可以有脆弱的一面?
二人走到井边,中秋前夕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水井里,看起来凉飕飕的。
这晚上提心吊胆经历了太多,平安也有些不管不顾了,“世子爷从未对谁说起过这件事,我和你说,你别和别人说。”
“嗯!”
“你还记得世子所里的那块牌位?”
莲衣当然记得,点了点头,“是康健的。”
平安继续道:“当年大渡河一战,军队被困山谷,敌军放箭,康健用自己的命换了世子的命。那个下令放箭的西番将军,就是后来被世子爷斩首的敌方将领。”
莲衣皱起眉,耐心地听着。
平安将胳膊肘杵在腿上,抱着脑袋道:“那夜世子杀入敌营取敌将首级,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想必也是如此,才反倒因为将生死置之度外,获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此后他就对康健,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将士之死耿耿于怀,就连梦里也频频看到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这可不是个形容而已,莲衣想象不出慕容澄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如此?”
“世子爷从小就想当个大将军,但是从大渡河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这些话了。”平安坚定地看向莲衣,“他不是怕了,而是对生死有了敬畏。百姓之殇、军士之死、家国兴亡,这些东西压在他心头,他挪不开那座山,也什么都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打退了西番人!”
平安摇摇头,“他一定是觉得还不够。”
他一定会想,要是没有游说康健上战场就好了,可是如果没有康健,也就没有后来的雨夜奇袭,没有雨夜奇袭,也就成就不了后来蜀王世子英雄的威名。
他始终觉得他的荣耀,建立在了亲近之人的坟冢上。
转眼天快亮了,大家却都几乎一夜未眠。心里都清楚,天一亮,小满居的麻烦就来了。
辰时沈家人陆续来到前堂,沈母简单吩咐了几句,叫仍感到身体抱恙的沈良霜在家养病,也看着宝姐儿,自己和小花、平安去店里。
谁承想大清早就有中毒者的家属从店里找过来,到了沈家门前就骂街,将整个拐子巷的瞌睡都骂醒。
“天杀的,我一家到你店里吃饭,五个人两个都中了菌毒,要不是大夫将人救过来了,我定要你们全家血债血偿!”
“你家卖得什么毒药!人都差点被吃死!”
“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哗啦”一声,一盆腥臭的牲畜血泼到了沈家紧闭的门板上。门里沈末惊慌失措,浑身颤栗地想要出门上值,可是却被这场面吓到,根本不敢出去。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遇到危险,劝她今天先别去学里。家中遭此无妄之灾,沈末本就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旋即答应下来,留在家里和姐姐娘亲坚守阵地。
于是一家人搬来家具堵门板,担心外头的人一个想不开,真要和他们拼命。
莲衣站在院里朝外喊:“还请稍安勿躁!这件事是有人蓄意加害小满居,我们会为此事负责,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随我到衙门请县令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谁砸了石头到门上。莲衣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好想哭,可是又哭不得,店子是她撺弄起来的,她要是哭了,谁挑起这一肩重担。
最后还是街坊跑去报官,才将外头的一场闹剧制止。
莲衣和沈母随衙役去了县衙,又由县衙出力走访了江都几间医馆,弄来了中菌毒的具体名录。
才一个上午,县衙里就聚满了中毒者的家属,为了安抚所有人的情绪,沈母和莲衣暂时被带到了偏厅问审。
“刘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沈母一肚子冤屈,早就急着诉苦,颤声对刘少庭道,“那菌毒是有人蓄意下在番椒罐子里的,昨夜我家大女儿和容成都误食了罐里番椒,现今还卧床不起,这绝不是小满居要害人啊大人!”
“大娘快快请起。”刘少庭搀扶起沈母,安抚道,“大娘,我晓得这不是小满居有意为之,但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待查明,还请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母连声答应,“好,民妇定好生作答!”
为防止串供,沈母和莲衣被分开问话,但答案都是相同的。
问题在摆出来的番椒罐子上,那些酱都是提前炒制好的,也就是说前天吃了没事,昨天吃了才开始有人中毒。
莲衣还给出一条线索,“下毒的人应当是从后院进的前厅,我昨天清早看见脚印,他就是趁夜进的小满居!那脚印沾了泥土,我能看出他是个男的!”
刘少庭缓缓蹙眉问:“既然如此,你们可有怀疑对象?”
莲衣看向沈母,说出心中所想,“如果不是我那抛妻弃子的姐夫王谦和他的姘头,那也一定是同行。”她有她的理由,“一来外行不会眼红我们生意,二来能想到用菌毒陷害,那人必定也时常出入后厨。”
她忽地定定望向刘少庭,“刘大人,我知道徐盼是您表妹,但我请您千万千万一定不能有所偏袒,这关系到我一家老小,还有小满居的生死存亡,还请大人明察!”
刘少庭叫她一番话说得面露愧色,虽说他自己问心无愧,但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一样令他感到难堪。他想了想道:“关于集贤居,你们有位表亲在县衙供职,他时常为你们打抱不平,因此我也略有耳闻。其实你们要是状诉王谦与他和离拿回土地,我也一样会秉公处理。”
他摇摇头,“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要先解燃眉之急,彻查下毒者。”
哪位表亲?沈母不禁有些困惑。
莲衣赶忙抢白,“有大人这番话我就放心了,若菌毒果真是他们找人下的,那我们家也不怕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了王谦,将集贤居给夺回来!”
刘少庭想起先前徐盼请客,暗示他行方便包庇卖地的事,其实已经叫这起案子明朗了一半。
他叫衙役到前堂送中毒者家属先回去,并表明此案另有蹊跷,县衙会携同小满居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小满居也会承担所有诊金,由县衙核对,挨家挨户送去。
做完这些,刘少庭想起什么,看向边上空着的小桌。
沈墨怎么还没来上值,不会也吃毒菌子了吧?要不要派人上他家里看看?
第46章
有些担心这个不靠谱的文吏。
待百姓散去,刘少庭换了身常服,凭借对沈墨户籍住址的记忆,到城西上门找他。若放平时他不来,或许就记他一个缺勤,可这次正闹菌毒,他这个为人上司的,也不好想到了他还一点死活不顾。
刘少庭在这间破败的小院门前站定,敲了敲门。
院里传出两声咳嗽,随后来了一位老妇,她见刘少庭造访,目光迟疑,沙哑问:“你找谁?”
这老妇算年纪应当和沈母差不了多少,可模样却苍老许多,像是旧病缠身又无人照顾。这令刘少庭起了些许疑心,沈墨其人虽说出身寒门,一件衣服反反复复穿,可他看上去绝不是那种会对家中老母置之不理的人。
刘少庭客客气气鞠了一礼,“老人家,我来找您的儿子。”
那老妇身形一顿,随后领刘少庭进了门,她带他走到堆满杂物的主屋,那屋中赫然放着一块牌位。
刘少庭险些栽倒,怎么才一晚上人就没了?!
牌位的确写着“沈宏”,宏是他的名,刘少庭还记得。可是不对,这块牌位积了灰,又放在高处,沈宏母亲显然已经多年不曾爬高将它取下来擦拭。
“老人家,敢问…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第五年了,宏儿走了五年了。”老妇缓缓落座,“想不到五年了,还有人记得他,来找他。”
刘少庭不知为何有些惭愧,随后又警惕问:“老人家,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沈墨的人?”
“沈末?”老妇扭头看向刘少庭,颔首道,“那是永娘家的老小。”这永娘说的是沈母,不过刘少庭无从得知。
“永娘?谁是永娘?”
“就是小满居良霜良花的娘,沈末是她家老小。”
“她家还有个儿子?”
“哪来儿子,她家只有三个女儿,老大叫霜,老二叫花,生老三那年实在养不起了,就起了一个末。”
*
小满居关门歇业,被砸破的门板紧闭,敲上了木条,防止被家属硬闯。
也好在此次中毒事件没有闹出人命,莲衣拿到刘少庭让衙役送来的名录,挨家挨户送诊金。有收了钱就不追究的,也有那不要钱也要用笤帚将她打出去的,莲衣和平安像是过街老鼠,顶着簸箕四处窜逃。
“说什么有人下毒,以为自己演话本子呢?我倒要看看你们抓不抓得出下毒者!否则你们小满居开张一天,我就去门口替你们宣扬一天!你们这黑店往客人饭食里下毒!别想再在江都做生意!”
莲衣不敢再听,赶紧逃了。回到家,银子散光了,脑门上也不知何时磕了个红包,鼓鼓的,像个小犄角。
平安就更不用看了,被逮着打了一顿,呲牙咧嘴自己上医馆开药去了。
慕容澄和沈良霜情况好转,沈良霜虽还在发热,也已能够下地,慕容澄则是嘴硬地说自己彻底大好了,要不是沈母拦着,他肯定摇摇晃晃陪着莲衣出去派诊金。
脑门上多了一枚小红包,莲衣想学沈末,给自己剪个头帘挡住,可是手艺不精,剪了个一刀齐,十分滑稽可笑。
本来还一点不想哭,望着镜子里丑了吧唧的自己,连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登时鼻酸不已。
莲衣将门关起来,独自闷头大哭。哭得过瘾了,外头有人敲敲门,是慕容澄。
“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什么?”他敲得急了一点,“把门打开。”
莲衣吸吸鼻子,觉得莫名其妙,“门又没栓,你进来就是了。”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任凭谁听不出她哭过,慕容澄推门而入,果真见她抱膝缩在塌上,低垂着脑袋不肯抬头。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一下就看懂了,“受欺负了?我就说我跟你一起去,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不要!”莲衣别过身,这头发剪得太丑了,她不想叫人看见,“你出去,我今天不想见人,我要一个人待着。”
慕容澄当然不依了,他几时听过她的话。自顾自侧身坐到塌上,将她掰正过来,倏地一愣,“你头发怎么了?谁剪的?这帮刁民欺人太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你头发剪成这样?”
莲衣一听,委屈更甚,慕容澄连忙托着她脸蛋安慰,“没事,头发还会长出来,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今晚带上平安去往他家门前悬死老鼠。”
本来是很解恨的一番话,叫莲衣听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颓然指向妆奁上的剪子和碎发,问他:“你带平安上哪去抓老鼠?是要挂我屋外的门上,还是挂在家里大门上?”
慕容澄这才发觉头发是她自己剪的,不能理解地问:“好端端的剪什么头发?嫌自己不够漂亮?我瞧你本身就不差。”话毕他拨了拨她凌乱的发帘,看到了底下藏匿的肿块。
他那原本白净清隽的脸蛋倏地沉下来,成了一位黑面神。
莲衣连忙拉住他,“不要去找麻烦,我没事的,就是一点小磕碰,别闹大了,本就是小满居失察,何况…我不想叫我娘知道。”
她这竹筒倒豆的语速,叫慕容澄也无暇再想其他,眼里只剩那枚小肿块。
“上药了吗?”
莲衣摇头,“这有什么好上药的,消肿了就好了。”
她说得像是不在意,可哪个小姑娘愿意脸上破相?否则她也不会偷偷在屋里剪这头帘了。慕容澄二话不说到厨房里煮了一枚鸡蛋。
莲衣有些可怜他,他自己还晕晕乎乎不时看到地上长蘑菇,就已经忙着替自己热敷额头的肿块。
二人对坐榻前,各曲一条腿,膝头顶着膝头。他一手托她下巴,一手用剥壳鸡蛋揉她脑门。
“痛不痛?”
“…嗯。”她轻轻应声,像是不忍打破这一刻的亲昵。
垂眸就是她粉嘟嘟的面颊和被眼泪打湿的长睫,鸡蛋攥在手中滑滑热热,在二人皮肤间滚啊滚啊…调动起慕容澄心底隐秘的情意。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轻轻抱她在怀里,“你发现了脚印,给了衙门线索,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嗯。”
他语调一转,“衙门要是查不出来,我看这刘家父子也别当官了,等我进京面圣,就请旨革了他们的职。”
“啊?”莲衣大惊失色,起码她对这刘大人印象还是不差的,“那倒也不至于,你别小题大做,这么论起来,少说一多半的官都得革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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