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犹豫了,可是不等犹豫变成话语,她眼梢一瞥,看到了房门倒影,吓得一头撞进慕容澄怀里。
慕容澄背对着门,此时愕然回首,就见房门上映着半个人影,盘发髻背微偻,俨然就是沈母送客回来了。慕容澄单手护着怀里的脑袋,领她转过身去,面向门口,“小花,是你娘。”
她知道,她就是依稀看清了那人是娘才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距离,除开隔了扇门,根本就是面对面在说话,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莲衣还以为她要送刘少庭出拐子巷,谁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母将门推开,和门里仍旧十指交握,忘记分开的小情侣打上了照面,她提口气,伸手朝莲衣招一招,“出来。”
莲衣胆怯地往前蹭步,“娘,你是几时站在门外的?”都听到什么了?
沈母是从那句“和平安进京,到国公府找姐姐,之后再给父王母妃写信”开始听的,因此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重点都没落下。
“你…你们…你们一个二个都在瞒我,小花,你居然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你将…你将……蜀王世子……”沈母话未说完,连日操心劳累,此时顿感头晕目眩,歪倒过去。
莲衣和慕容澄赶忙上前搀扶,动静太大,将门里哄着宝姐儿的沈良霜给惊动了,一并跑出门来,错愕问:“这是怎么了?娘这是怎么了?”
慕容澄跑出去找大夫,莲衣手忙脚乱跪在地上托着沈母,早已是泪流满面,“大姐…大姐我错了,我撒谎了,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沈良霜吓坏了,蹲下来左右顾不上,“慢慢说,你慢慢说。”
莲衣抹抹泪,“大姐,容成不姓容,他姓慕容,他不是仆役,他是大豊宗室…蜀王世子……”
沈良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说这癔症竟会传染,小花也犯病了,难怪娘承受不住,要晕厥过去。
第48章
大夫来的时候,沈母早就已经醒了,简单号了一脉,开了一张益气补血的方子就又请走了。
此时沈良霜也已反应过来,莲衣不是在说笑,更不是犯了癔症。
从始至终容成的癔症就是一个幌子,是莲衣为替蜀王世子掩藏身份撒下的谎。
莲衣跪在沈母床边,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慕容澄送了大夫回来,见她跪着,便一掀衣袍,要随她一并跪下去,将沈母和沈良霜吓得够呛,连忙架住了他。
“不敢!世子万万不可!”
莲衣见母亲姐姐如此反应,心中更加愧疚,眼看她抽抽搭搭又要掉眼泪,慕容澄不忍看她,开口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大娘,是我逼小花这么做的。”慕容澄说罢,觉得自己当时还真像个恶人,“我从蜀地追过来,不想惊动地方官员,也不想被当成疯子,就叫她替我隐瞒,来时没想那么多,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是我辜负大娘一家的照顾,全是我的不好,不是小花的错。”
沈母让沈良霜扶着自己起来,她坐在床沿,瞧着面前这个熟悉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时憧怔,当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蜀王世子…就是叫她放开胆子想,她也不敢想自己曾使唤皇室宗亲干杂活,还带他去瞧大夫,治他自作多情的癔症。
沈母摇摇头,只觉头疼欲裂,“请世子不要这么说,世子何错之有,是民妇一家招待不周,望世子大人大量。”
听沈母这样讲,慕容澄就晓得事情大了,这时候他倒宁愿沈家人怨他几句,哪怕不是说出来的,眼神里的埋怨也是好的,起码那样他还是小满居的伙计容成。
屋里静得一言不发,沈母抬手叫莲衣站起来,别再跪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好在是在这个关头真相大白,小满居歇业,不缺人手,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说到这里,就是不会再用他了。也可以看做是逐客令,毕竟口吻都已经如此生疏,可见沈母的确是怨他的,只是碍着身份不会表露。
慕容澄道:“大娘,我知道我不该再在这里叨扰,我明白,我这就走,再留在这儿谁看到我都不自在。您保重身体。”
“且慢。”
沈母这一声且慢,叫莲衣和慕容澄都生出些期待,却听她道,“世子来的时候带了五十两,那五十两我们本不该收。您莅临寒舍,是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您在小满居做工从未领到一份工钱,这五十两若不还给世子,真是我们一家厚颜无耻了。”
原来不是留人,是彻底划清关系。
慕容澄轻轻提气,含笑松快道:“不必,那五十两于我也不算什么,能叫小花高兴,莫说五十两和帮工,我做再多都可以。”
莲衣侧目看向他,听出了他话语里的退让和死皮赖脸,想到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样,也难免为他做出的改变感到动容。
“折煞小花了。”沈母却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当不起世子大恩大德,诸如此类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讲了,说出去给小花也惹回麻烦。”
这说的不假,莲衣也是赞同的。她两手垂在身前,绞啊绞,拉扯了一下慕容澄的衣袖,“我带你去整理东西吧,左右也是要走的,送你去找平安。”
沈母却道:“良霜,宝姐儿我看着,你陪世子去,我有话和小花讲。”
“好。”沈良霜带着慕容澄走了,屋里只剩宝姐儿、沈母和莲衣。
莲衣小步上前,忽地又要掉眼泪,跪到床边上,“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人家天潢贵胄,要你做什么你都只有照做。”沈母就算不识字,没读过书,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她深知女儿不易,“我只问你,你要跟他走是不走?”
“不走!”莲衣旋即作答,她本就是不打算走的,“我不会再离开江都了,不会再离开娘亲和姐妹。”
适才门里他们两个亲热的谈话沈母也听见了,知道他们是郎情妾意,“娘不是不想你好,是你要清楚你跟过去就是做妾,你自己是蜀王府里出来的,晓得出身既是一切,你在那儿是奴婢出身,做了妾也是奴婢,娘不想你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你可明白娘的用心?”
“明白!我明白的!”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不会去的,我本来…就是不打算再回去的。”
沈母也红了眼眶,“好,那你去送送他吧。”
“嗯。”莲衣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慕容澄要带走的东西很少,这会儿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已经站在前院。
“我送送你。”莲衣先行走上前开门,他跟在后头,没有分别的沉重,在他的规划里,是有风光骑着白马回来接她的一天的。
“你娘是怪我了吧,怪我也正常,谁叫我撒谎骗人,还要拐带你走。小花,莲衣,小萝卜。”见她低落,他揪她面颊哄她三声,“我到平安落脚的客舍去住着,你知道在哪儿,想我可要来找我。”
“嗯。”
“你就送我到巷口吧,现在这江都城,我比你还熟。”
“你走吧。”
“那我走了,你缺钱,遇到麻烦事,也要来找我。”
莲衣挥挥手,“嗯,你走吧。我回去看看我娘。”
二人在巷口分别,却是截然不同两种心境,莲衣转头小脸皱巴泪如雨下,慕容澄走远了三步一回头,就是不见她转身再看自己一眼,暗自咂舌,骂她小没良心。
巷子里那几个姑婆瞧见这一幕,私下里又要传开去,容成就这么走了,约莫是治好病回家去了。
莲衣回到家去,沈母没再和她说起这件事,只是大姐又按捺不住好奇和她多问了几句,譬如平安的来历,又譬如慕容澄是如何躲过衙役搜查的,等彻底弄清来龙去脉,便也不再多言了,独自消化心内的惊奇。
好坏相抵,下晌衙门就来了消息,说癞头狗招了。
是他下的毒,问他为何下毒,他却说是因为眼红沈家孤儿寡母赚大钱,因此动了贼心。
莲衣当然不信了,擦擦眼泪就动身县衙,在沈末和刘少庭的陪同下进了牢房,与癞头狗当面对质。
“你说你眼红我家,你以前认识我爹还是认识我娘?我从未听他们提起过你,你没头没尾恨我家做什么?”
“看你家赚了钱我就恨。”
“江都这么多赚钱的人家,我家这点小钱就能叫你惦记?还不惜下毒害人,你就不怕这菌子将人毒死出人命么?”
癞头狗当然是怕的,也是因为那背后主谋和他说了,这种菌子不致命,彻底做熟了还能吃,只有生的还有那半生不熟的带毒,他才相信自己不会出事,带着菌子油去害人。
“你说下毒的事是你一手操办,好,那我问你你用的菌子是红头鬼伞还是金钱菌?”
“当然是红头鬼伞。”
莲衣倏地笑了,“听着就毒对吧?这世上就没有红头鬼伞!是我现编的!”
“你!臭丫头…”竟然诈他,还真是小瞧了。
莲衣哭过,任凭癞头狗也看得出来,他本身就是个流氓,见了漂亮小姑娘更是本性外漏,“呵,气哭了?你叫声好哥哥听听,我就说点你想知道的。”
“你做梦!”说这话的却是沈末,她高高瘦瘦站到二姐身边,真像是个能护她周全的小男子汉,“癞头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袒护谁,这罪名可大着,为了几个钱,你也不想落个江都罪人的名号吧?”
这话说得是,癞头狗前头挨不住刑罚,自己说漏嘴招供,承认了是自己做的。
这下好了,罪名已经签字画押,抵赖不掉。
“要是不说出背后主使,你可就要一个人承担后果了。”沈末走上前道,“你想想那个花钱叫你害人的人,是不是穿得比你好,吃得比你精细,这样的人心肝比你都黑,却能花钱买你卖命,自己独善其身。”
她这番话说完,癞头狗显然动摇了,莲衣看向小妹,十分欣慰。
莲衣拿出上街买菜的架势,和癞头狗心理博弈,“罢了,我看他根本不在乎名声,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等他赔了我家钱放出去,我们或许不追究,那些中毒者的家属也不会放过他。他不愿意说,没准是那背后之人救过他的命,对他有再造之恩。”
说完莲衣就转身对一言不发的刘少庭道:“刘大人,我娘下午身体不适,我这就回了,他不招就不招吧,左右我家的嫌疑是洗脱了。”
见三人这就要走,癞头狗突然反悔,“不许走!”就像是被讲价的摊主,赶忙留人,“你们到哪去?我话还没说完!”
三人一齐回头,沈末摆摆手,“你还有什么废话,我在这听就是了,别烦刘大人。大人,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癞头狗急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是集贤居王大爷的那个女人徐盼,是她的主意!”
刘少庭看向衙役道:“都听见了吗?传集贤居王谦徐盼,升堂。”
半个时辰后,徐盼王谦被带至公堂,王谦面无表情,徐盼虽说神色慌张,可那模样更像是斗气的公鸡,半点不输阵,也是,她表哥就坐在堂上,任谁都觉得十拿九稳。
可传她来升堂的也是表哥,她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那还是有的,可是亲戚之间总是血浓于水,自家人不帮着自家人,将来逢年过节还怎么见面?长辈之间还如何走动交往?
沈良霜搀着沈母也赶来了,那些中毒者听说衙役去了聚贤楼,要带人到县衙升堂,也都纷纷到场,指指点点有各自见解。
江都一多半人都晓得王谦是沈家女婿,徐盼是他在相好的姘头,因此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本以为让出了集贤居事情也就结束了,谁知又闹了这么一出。
简单交代了案情,刘少庭传唤了癞头狗出来,指认王谦徐盼。
徐盼最初半点不肯认罪,“你这癞子,怕是晓得我家大爷和沈家的关系,故意泼脏水到我们身上。”她看向王谦,“大爷,你说句话呀,就眼看着别人这么污蔑我们?”
王谦鼻腔出气,没有出声。
莲衣看出来了,这件事王谦大约是不同意的,毕竟他得到了集贤居就该晓得休养生息夹紧尾巴做人,哪还愿意再惹沈家人的不痛快。
可是徐盼不一样,对徐盼来说,沈良霜和沈家都是她的假想敌,她赢了沈良霜不够,集贤居一样也要胜过小满居。
她却是忘了,集贤居本来也是沈家的店铺,她不过是鸠占鹊巢,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癞头狗在刘少庭的授意下,说出了当日徐盼给自己的委托,“那天徐盼叫了哥几个去吃饭,就在集贤居,因此那日的食客和伙计都看到了,她拿了三两银子出来说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三两,就是事情担着风险,问我敢不敢干。”
他继续道:“她说那就是一种能吃的菌子,炒熟了没有毒性。随后弄来一瓶菌子油,叫我下进小满居的番椒罐子里,好叫食客腹泻。谁知道第二天我就听说外头都是中毒的人,后怕也来不及了。她要是早说这么严重,我也就不答应了。”
“你少血口喷人!真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撒谎面不改色的人。”徐盼站出来,朝着刘少庭行礼,“刘大人您可千万要明察,不然您先放我回去,我去找——”
刘少庭一拍惊堂木,“住口,徐氏,你以为县衙是你家门前的大街,想来就来想走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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