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只凉了片刻,那片前襟就被盖了回去。莲衣睁开眼,见他倏地坐起来,搓起了面颊,长长吁气。
“怎么了?”这倒叫莲衣怀疑起自己了,她低头看看,默默把扣子扣上。
“走。”慕容澄站起来,重整旗鼓地深呼吸了两回,一把拉上她,“那个先留着,这会儿不是时候,我们先到你家去一趟。”
“去干什么?”
莲衣一路问,一路被他拉着到了家里,这会儿店子刚打烊,沈家人都在前院,正商量出去找找莲衣,就看到她和慕容澄一起回来。
宝姐儿许久不见他,一声二姨夫喊得嘹亮,丢下摇摇马就去抱他的腿。
慕容澄不说话,沈家人也不知道该和世子说些什么,他被宝姐儿抱着腿,只得费力地往前挪了两步,因此看起来异常郑重其事。
莲衣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低头发觉他还牵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刚要红着脸把手抽出来,下一刻就被他撒开了。
慕容澄探手进衣襟拿出三张银票,就是先前硬要塞给莲衣的三百两,这阵子他吃喝都在沈家,根本无处挥霍,只花费了些散碎银两。因此三百两还是三百两,一分钱没少。
慕容澄拱手对着沈母行下慎重一礼,“大娘,我就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花,这里是三百两银票,望您能够收下。千万,千万让小花等我回来。”
说得隐晦了些,但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三百两像是定银,沈家收了就要替他将小花留着,不能出嫁。
沈母不免恼火,在女儿的事上她从不曾含糊,正色道:“世子,恕民妇不能收您的钱,我沈家虽然人穷,但志不短,绝干不出卖女儿的事。”
慕容澄却一抬首,“不是买卖,这是聘礼,将来有一天,我会回来娶小花的。”
第51章
如此冲动的一番话,叫莲衣老僧入定般迟缓扭脸看向他,她真想掏掏耳朵,怕是自己听错闹了笑话。
侧目见沈末那小丫头正歪头掏耳朵,跳起来叫喊,“我没听错吧!我没听错吧大姐?我没听错吧二姐?我没听错吧——”
她家要出世子妃了?那世子妃不就是未来的蜀王妃吗?这怎么可能!
沈末反应过来,更为惊愕,“二姐夫你要为了二姐姐舍弃宗室身份不成?!”
慕容澄默不作声,算是默认。这是唯一的办法。
左右这个蜀王世子就是当着,也不过是进京“坐牢”,如若他不做这个世子,蜀王府也还有琼光作为长子接任。皇帝何至于连琼光都看不惯,届时蜀王府还是那个蜀王府,他也不必被皇帝监视,无爵一身轻,索性做个平头百姓,每天在小花老板的眼皮下跑堂。
“不行!”莲衣第一个跳出来摇头,她承受不起,半点都承受不起!
这是何等罪过,他又是何其天真!
慕容澄旋即反问:“怎么不行?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别说了…”莲衣无语凝噎,脸孔都皱成一团,“你可千万别再说了,求你别再提起!”
她说罢闪身进了边上厢房,将门都摔出“嘭”的闷响,竟是发起了很大的脾气。
当事人都这样讲,沈母也不必多言,母女两个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排除万难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白蛇法力无边尚且要被压在雷峰塔下,莲衣就是个小老百姓,起这种念头,还不把命给丢了?
慕容澄去敲她的门,她最初不肯开,听他锲而不舍拍门还是放心不下,不得不放他进来和他好好解释。
“你不想做这个世子,是那么容易说不做就能不做的?王爷王妃那边且不说,万岁爷如何答应?万岁爷从始至终说的都是要将你在京中重用,你却索性不当这个世子,又将天子脸面置于何地?”
她说着眼泪哗啦啦往外奔流,慕容澄两手去抹都赶不上她眼泪流得快。
“别哭,别哭啊。”
那眼泪当中是有感动在的,慕容澄是个多聪明的人,他这番话虽然冲动,又何尝不知道后果,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坦然接受。
莲衣一头栽进他怀里,哭得声泪俱下,“传出去…”抽噎两声,“传出去还当是我怂恿得你……你叫我和我家里人怎么办?”
她这一说,慕容澄才意识到他只想到了自己这边的艰难险阻,却忽视了这对莲衣来说更是需要排除万难。
莲衣圈着他把脸深深埋到他前胸,瓮声瓮气地说:“你只管去吧,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这儿。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嫁人了,但你也别把我变成什么世子妃眼皮底下讨生活的小妾,反正我就在这儿,你来我在这儿,你不来我也在这儿。”
她说完扬起脸,俨然哭成了颗红樱萝卜,一如他最初见到她时那样。
“…爱哭鬼。”他说完,吸了吸鼻子,仰脸看房梁,生怕被她给带歪,“你放心,若我不能娶你,那我也不立妃。”
莲衣的小心脏真的再承受不起了,真想打他,“别乱说话了!”
“这已是退而求其次,何况这也是为我自己。”他不清楚这句话算不算冲动之言,只知道不说出来给她知道,他一定抱憾终身,但是这句话太肉麻,他只得打了个弯,“除你之外,我还从未喜欢过谁,今后想必也只会喜欢你了。”
莲衣似乎听见谁在打鼓,挨近了他胸膛听一听,原是他紧张的心跳声啊。
她喜滋滋笑,“我哪有那么好呀……”
两个加一块没有四十岁的年轻人,幼稚不幼稚是另外一说,横竖丝毫不影响他们觉得这一刻就是沧海桑田了。
他离开扬州去往京城的那日,莲衣送他出了城。
这天分别瞧着十分寻常,就像明天又能见面似的,平安坐在马车上等他们,莲衣和慕容澄站在山坡上话别。
该说的话先前都说过了,再说反而显得啰嗦,莲衣只是嘱托他别冲动行事,他是宗室子弟,从小骄纵惯了,虽说给她打工做苦力这段日子打磨了他不少棱角,却也难改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
“别的我不多说了,说了你不听还嫌我多嘴。”
“那换我说了。”慕容澄从怀里摸出个小物件,塞到莲衣怀里,“这个你拿着,不可以嫌丑丢了。”
莲衣低头一看,好不熟悉,拿起来欣喜道:“你怎么把这个丑娃娃也带来了!”脑门随即挨了一记毛栗,“干嘛呀,是真的很丑,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吓得都心慌!”
“那你别要了,还我!”慕容澄一把夺回去。
莲衣跳起来抢,“这是我,当然要放在我这里,我还要给她扎小辫子呢。”
慕容澄将手臂收回来,捏着那娃娃在她眼前晃悠,“不是嫌丑?”
莲衣趁机抢回来,背过手去,将他亲手做的丑娃娃藏在身后,“丑得可爱,我喜欢,真可爱,真像我呀,就叫她小萝卜吧,她是小萝卜了,那你可就不能叫我萝卜了。”
他伸手揽了莲衣和小萝卜到怀里,紧紧抱着,两人都不再说话了,风轻轻地吹,草叶撩拨着脚踝,触感即便隔着罗袜也异常清晰,这一刻二人的感官都被放大,努力记忆着此时此刻对方的呼吸和体温,让彼此融汇,分别也只是一个人带着另一个人远行。
慕容澄跳上马车,掀帘看向山坡上朝自己挥手的莲衣,他直勾勾望着她,看她从摆手的小姑娘一点点变成山坡上一朵迎风招展的小花,直到消失不见。
莲衣蹦蹦跳跳走下山去,瞧着轻松又愉快,她哼起歌叫自己别去想,没走两步就坚持不住,跑回山坡顶上,抹眼泪朝他走的方向追出去了十几丈。
*
进京路上慕容澄不再掩饰身份,三日行路,进出城打的都是蜀王世子的名号,因此才进京城就被禁军拦下,将人护送到了夏国公府。
这却是不打算叫他在郡主家中停留太久的,禁军候在府门口,只等慕容澄换一身干净得宜的衣裳,随之进京面圣。
如此一来,皇帝必然成为第一个听到慕容澄数月见闻的人。
慕容澄被簇拥着进了夏国公府,再度见到了那魏家管事,那管事也才从江都赶回来,昨日才将慕容澄曾藏身江都旧仆家中的消息回禀蜀王妃,见慕容澄没有像莲衣说的那样提前回京,正打算再派人去一趟江都,将她好好盘问盘问。
“世子爷!世子爷您总算是现身了,你可知蜀王妃昨日听闻你人在江都有多急切!”那管事见了他当真热泪盈眶,没想到他从天而降,当真省了许多心力。
慕容澄猛然看向那魏家管事,这才知道原来母妃人在京城。
那禁军头领见状发话道:“圣上有令,在城外接到蜀王世子便将人带回禁中面圣,休要耽误时辰,从禁中回来自然有你们说话的功夫。”
这话说得有几分公事公办,全然不顾这一家权贵的面子,慕容澄对那禁军头领道:“给我半个时辰,面圣总是要给我时间洗漱一番换身体面衣裳。”
那禁军头领对慕容澄这个十七岁退西番的少年将领,是有敬意在的,因此抱拳让步,驻守国公府门外,等待慕容澄更衣出来。
慕容澄才进内院,蜀王妃便和明惠郡主便从厅堂里赶了出来,三人目光相对的一瞬,蜀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粗布苎麻衣,黑瘦了些许的俊俏少年郎,登时热泪盈眶。
“母妃…”慕容澄颤声上前。
蜀王妃朝他一招手,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倏地变出根粗藤条,追着他便满院跑,“我打死你个逆子!我打死你个不孝的逆子!!”
慕容澄下意识跑出几步,之后便一掀衣袍跪下不动了,随蜀王妃抽打在身,见他狠挨了两下在后背,蜀王妃便也收手了,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寻常母亲,见儿子离家近一年之久,安然无恙地出现,当然是潸然泪下。
“母妃,我回来了。”
“澄儿快起来。”慕容明惠俯身将弟弟搀起来,害弟弟又挨两下打,蜀王妃骂道:“出去一趟成了软骨头?要姐姐扶着起来?”
这会儿慕容澄做什么都是错,他却笑得开心,“母妃,大姐,我只有半个时辰,等我去换身衣裳从宫里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蜀王妃适才还伴着了,一下子眉眼柔和,“这就要进宫了?”
慕容澄颔首,道自己刚进城便被禁军拦下,想必宫里早已经想好该如何盘问他了。
蜀王妃作势要去拿来氅衣,道:“我和你去。”
“没事的母妃。”慕容澄将人宽慰,看向慕容明惠道:“若宫里问起,夏国公府只管说没查到过我在江都的踪迹,不要再牵扯无关的人进来,我知道如何应对。
他口中那无关的人,蜀王妃早已从魏家管事那有所耳闻,如何无关?他到扬州去,竟是去找莲衣那个丫头了。也不知是事前串通好了去的,还是临时起意去的,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蜀王妃再度留意起了她。
听闻她如今在江都开起了饭庄,做的还是蜀地温炉,生意异常好,听说就连京城都有人慕名前往。
回想起来,莲衣是个瘦瘦小小的俏丽姑娘,相貌讨喜,脾气也非常温顺,看不出她还有做生意的头脑,竟成了坐拥两间热闹饭馆的老板。
那厢慕容澄已经简单梳洗,换回了符合他世子身份的锦衣,甚至因为进宫,里外三层穿得格外隆重。
他走的这一年错过了及冠礼,此时坐在屋内,由蜀王妃为他束发加冠。
一切就绪,慕容澄随禁军上马,身披氅衣巍然坐在马背,气势全然不输那全副武装的禁军头领。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皇宫像是始终在这世界之外,在历任皇帝的修缮下,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变化。
他走在朱红的宫墙下,只感到阴冷孤寂,半点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愿望。
殿前,那掌印见他到头来还不是要进京面圣,笑得意味深长,“请吧,世子。”
这慕容家的堂兄弟时隔数年,历经“艰险”,总算又见上了一面。大殿上慕容恒宇正俯身凿刻着一头与人同高的木麒麟,虽然还只是初见雏形,但也已经能够看出麒麟活灵活现威风八面的气势了。
慕容澄一掀衣袍,行参见之礼,“臣参见陛下。”
“你可总算来了,免礼吧。”慕容恒宇举目朝他笑一笑,扬手叫他近前,“你来看看,这木头麒麟雕得怎么样?”
慕容澄近前端详,最后只道:“臣不懂木雕,就是觉得挺好看的,特别是这鬃毛,栩栩如生,很神气。”
夸到了点子上,慕容恒宇闻言大笑,拍拍这位堂弟的肩,发觉他当真是长高不少,已然冒出自己半个脑袋,“个儿高了,性子倒是没变,就别拘着了,为了找你可是叫朕费过一番功夫,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年初朕曾派人到蜀王府请你进京当差,却阴差阳错拖到了今日。”
慕容澄听罢又是结结实实一礼。
慕容恒宇这回倒是没再叫他免礼,而是行至上首,在龙椅坐下,“你在江都那么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朕曾下旨在江淮寻你,却根本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慕容澄低垂着头,“臣初到江都时下榻客舍,后来找到一座无名野山,在猎户家中借住了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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