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夏看见言峥揭开盖子,一向淡漠的眼此时哀痛,不舍,却又有几分淡然。
他早已接受这个现实,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也曾希望这一天晚点到来。
毕竟,他早已失去。
握着罐子的手翻转,将罐子底座往下。
山顶的风吹散骨灰,从山顶到山脚,或是到另一座山上,也或许是追逐太阳而去。言峥的视线追随着最后一缕青灰,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迎着风:“妈,再见。”
第28章 花海
背了一路的包在此刻减负, 又一阵风吹来,卷带着青灰自他肩头拂过。
有着骨血关系的人在那个小盒子里委屈待了一路,化作一缕风, 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论多想多痛,都无法再见一面。
她离开了。
升起的太阳提醒言峥这个现实,告诉他时间在往前走, 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失去。
叶问夏看见言峥眼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骨灰而消失, 空掉的盒子被盖上, 放进背包。言峥站在原地,面色依旧平静,只眺望着拉萨方向。
就这样站着, 望着, 如被世间遗弃,不知要去哪里。整个人如一张被拉满弦的弓,随时都会崩断。
叶问夏走到他身边, 扯着他袖子, “别憋在心里了, 可以发泄出来的。”
言峥依旧望着远方,直到太阳完全笼罩他们。
“风停了。”
他声音很低很沉,说完忽地笑了下。
叶问夏难受极了, 心脏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们只是从我们视线消失了, 但是他们还在你心里,只要你念着想着他们, 他们就没有离开。”
她将他紧握的手打开,“他们化作了晨间的阳, 山间的风,陪着这座城市,陪着你。”
她声音温柔但有力,像伸向大海孤帆的一双手,将盘旋在海面不知多久的扁舟拉向海岸。
叶问夏示意他看还在随风摆动的树枝,“风或许会停,但一定会再来,再等等吧,等风再次来临,与他们相见。”
纤细温软的手指紧贴他的,好似羽毛轻掠过掌心,手心与他掌心相贴,四指弯曲,大拇指按下手背。
她笑着,好似天上月,山间最漂亮的花。
言峥被她握住的手不觉用力,抓住唯一能挽救孤帆的救命稻草。
“叶问夏。”他唤她。
叶问夏仰头:“嗯?干嘛?”
他黑眸深深,里面聚着千丝万缕情绪,提出这一路第一个要求,“能抱抱你么?”
“当然可以啊。”她笑脸盈盈。
话落,已经张开双臂环抱他腰身。
专属于她的温软和清香让言峥短暂愣神,似察觉他的僵硬,抱着她的双臂更用力了些。
“你胸膛好有安全感。”她说。
紧绷的情绪终于跌入堤口,言峥抬手,小心的,慢慢的回抱。
叶问夏明显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肩膀一重,他将头的重量放了上来。他微弓着腰,木质清香将她包围,抱着她的手臂轻微颤抖。
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叶问夏听见他深呼吸了两下,极力压下快要让他无法承受的痛。知道他现在比起安慰更需要无声的陪伴,叶问夏没再说话,就这样抱着他,被他抱着。
叶问夏侧脸贴着他胸膛,数着他心跳。
他心脏快跳好几秒,又慢下来。
“言峥。”她喊他。
言峥:“嗯。”
叶问夏:“不用忍着,你可以说出来,发泄出来的。”
“我会听。”
拉满的弓远没有那么坚不可摧,轻轻一句话就足让其发出铮鸣。
言峥慢慢放手,将她松开,“吃点东西。”
叶问夏接过他递来的面包,牛奶,水果糖以及一瓶兑了葡萄糖的水。
他们重新坐下,叶问夏咬着紫薯面包,“还记得我上次说的那个故事吗?故事里的小男孩一直走走到了没有人到达的森林尽头。”
言峥神色已经如常,“嗯。”
叶问夏:“其实森林尽头没有小刺猬说的星星,那只是一个精灵,小男孩很失望,因为这不是他要找的星星。”
言峥:“后来呢?”
“后来小精灵给小男孩打开了一扇门,小男孩看见行色匆匆的都市白领,携手到老的夫妻,坐在岸边哭泣的企鹅,在沙滩画画的小孩。”叶问夏说,“小男孩这才明白,星星从未消失,只是回到了所爱之人的心里,而小男孩终于在夜晚降临时看见了朝他走来的小饿魔和满天繁星。”
她将垂到脸上的头发勾至耳后,笑得很甜,“再黑的夜,思念也会将路点亮的。”
“所以,大胆往前走吧,他们一直都在。”
言峥定定看她几秒,拧瓶盖的手稍稍用力,她怎么都打不开的瓶盖被轻松拧开。
他往旁边坐了些,在一个背风位置,磕出一支烟点燃。
言峥沉默抽了好几口,青色烟灰窸窸窣窣落下,指间猩红忽明忽暗。
“我大学毕业来到拉萨,那时我爸是森林消防的一员,森林消防与城市消防面对的情况不同,他们每天要进山巡视,熟悉每座山林,那场森林大火,牺牲了五个,伤了十三个。”他薄唇轻扯,“就差那么一秒,我只要快一秒,就能把我爸拉回来,但我就是慢了,眼睁睁看着他落下去。”
“我爸牺牲后,我妈受了打击身体情况很不好,考虑到我的情况,对我进行了调任,当时跟我一起去曲京的,还有我从新生开始带的队员,冯家聪,是队里鬼点子最多的,高高兴兴等着下一次假期,回家看看新盖的房子,邀请队里的人去家里吃饭。”言峥喉咙干涸得有些痛,“灭火的时候煤气罐爆炸,当场牺牲,那天他正过二十五岁生日。”
“同一天,队里出任务,地点是我家。”他碾灭手里的烟,仿佛这烟是那天的自己,“我妈做饭时摔倒,引起心脏骤停,火烧了起来邻居看到报了警,我背着她的尸体从火里出来,她手里紧紧拽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就是我钱夹里那张。”
“也是唯一一张全家福。”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他的话,叶问夏眼睛难受得流眼泪。
接连失去父母,跟随自己远赴千里之外的队员牺牲,任何一件事都足以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痛,她不敢想言峥到底是怎么从那段时间坚持过来,又是带着怎样自我厌弃和满心创伤出发。
所以他从不许愿,因为他的愿望,早已去了触不可及的地方。
言峥递给她一张纸巾,食指接住她掉落的泪珠,“这就是我全部故事,我和故事里的小男孩,不同。”
叶问夏用纸巾擦眼泪,“你当然跟故事里的小男孩不一样,因为你比他更勇敢。”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他是星星的守护者,而你是生命的守护者。”
第29章 花海
朝阳光晕落在两人脚下, 像圈出小小结界。
叶问夏双眼有些红,不知是困还是被风吹的,她朝他身边挪了挪, 觉得不够又挪了挪。
“知道我为什么自驾318吗?”她说,“作为我们的故事交换。”
言峥顺着问:“为什么?”
“记得我说过,我跟同一个人表白了三次,都被拒绝了。”叶问夏双手抱膝, 回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说她和祁书尧的事, “小时候我们是一个院里长大的, 那个时候他就跟同龄人不一样,不喜欢说话,也不爱笑, 每天就是埋头在一堆医术里研读, 他很优秀,我们约好要一起上同一所大学,那时我就想着, 上大学就能和他在一起了。”
“我满心欢喜等着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得知他去旧金山留学, 我追过去问,你知道他怎么说吗?”叶问夏想起当时的事,“他轻描淡写说忘了。”
言峥薄唇抿直, 沉声问:“后来呢?”
“我特别生气,让他跟我回去, 不然我就不理他,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忆起年少虚张声势的威胁, 此时觉得有些好笑,“后来他留学回来, 四年的时间抹平了我对他的怒火,谁也没再提那件事,我们跟以前一样,一次我在书房找到一本叫《发现西藏》的书,我跟他约好等我毕业就一起自驾318,到拉萨,站在珠穆朗玛峰看流星。”
后面的事已经料想得到。
“他又忘了。”言峥说。
叶问夏摇头:“这次他没忘,但是已经没时间,也没必要了,同行的人不是他,我也能走完。”
“他总说我还小,说不喜欢幼稚的,因为这个我曾经做出改变,朝他喜欢的成熟方向走,但发现都是无用功。”叶问夏顿了顿,笑了下,“哪有什么不合适,他只是不喜欢我。”
最后一句话她声音低下去几分,眼帘微垂,掩藏开心内里的委屈和失落。
言峥生出一股恼怒和心疼,“不需要为任何人做自己不适应的改变,如果人人都一样,就失去独特的意义。”
风吹起她头顶发丝,言峥抬手,将发丝轻压回去,“真实的叶问夏才最特别,无可替代。”
叶问夏心下一动,偏头看他。
言峥眸色温柔,认真而肯定,不是安慰她的话,而是他内心所想。
叶问夏眼睫颤了颤,“怪不得你这么讨女孩喜欢。”
言峥没太明白她说的“那么多”指什么,“讨谁喜欢?”
叶问夏扯着脚边杂草,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在酒店遇到的那个女生,还有梅娅,要跟我们一起同行去稻城的两个女生。”
“酒店遇到的叫旦增喜绕,父母去了外地上班,奶奶在市区开了一家小餐馆,站里的人经常过去吃饭,逢年过节旦增奶奶会送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到站里。”言峥一一解释,“梅娅对我就是一些滤镜,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那并不是喜欢,至于要跟我们同行的两个女生,只是一面之缘。”
“我没看出来谁喜欢我,也没喜欢过谁。”言峥说,“我注意力不在她们那里。”
叶问夏把杂草在手里弯成一个圈,佯装随意地问,“那你注意力在哪儿?”
言峥弯唇笑了下,没说话。
叶问夏偏头,见他看着自己,“你看着我干什么?”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山顶并不是个适合久待的地方。
言峥起身,“回去了,再吹一会儿头痛。”
“噢。”
下山并不起上山简单,视觉下叶问夏双腿都在发抖,就怕一个没踩稳摔下去。
言峥走在前面,下两步回身对她伸手,“别怕,我接着你。”
叶问夏颤颤巍巍如八旬老人,“你接着我我也怕啊,上来的时候没觉得有这么高啊。”说完她又自问自答,“哦,晚上看不见两边。”
旁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抓的东西,叶问夏看着滑坡似的一段路,左瞅瞅右看看,无从下脚,“我准备冲下来,你可得把我接住了啊。”
言峥应:“接得住。”
“你站稳,我冲了。”
言峥:“站稳了。”
叶问夏深呼吸一口气,脚下上去的瞬间开始往下滑,为免摔倒整个人快步往前冲,直直撞进言峥胸膛。
言峥被撞得往后仰了仰,但很快稳住,双臂收拢,牢牢将她接在怀里。
“还好还好。”叶问夏拍拍心口,舒了口气。
叶问夏净身高有171,但在言峥怀里仍略显娇小,荔枝香比平常淡了些,但依旧乱人心神。
言峥揽着她的手僵硬一瞬,松开,“我背你走。”
“不要,你背我我在你背上看着更害怕。”叶问夏拒绝,“而且下山你背我也不好走,像刚刚这样,你接着我就好了。”
她坚持,言峥也没再多说。
好在后面的路还算好走,成功到达山脚,叶问夏回望那段陡峭的路,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走下来了。
她打开手机拍照,“纪念我第一次爬山。”
停了一夜的越野起了厚厚一层雾,她过去,言峥已经拉开副驾驶的门。
“谢谢。”她笑着道谢,上车。
言峥轻笑,“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有穿着橙色训练服的消防员往这边跑来,带着巡山需要用的工具。
“你以前也巡山吗?”叶问夏问。
经过他们时,言峥将车速放慢,“巡,需要熟悉每一座山,排查会起火的可能性。”
叶问夏:“冬天也是吗?”
言峥:“不分季节。”
叶问夏心里升起敬佩和感叹,“辛苦了。”
言峥看向已经跑远的消防员,“是他们辛苦。”
叶问夏纠正:“你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言峥眼里闪过什么东西,没回答这句话。
叶问夏将两只手放在暖气出风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赛马?”
越野驶上凹凸不平的路,言峥开启内循环,“下午四点,回去先睡会儿。”
叶问夏点头,“那你记得叫我,我要没醒给我打电话。”
言峥:“不急,等你睡好。”
“我这睡好可能就直接到晚上了。”叶问夏说,“还是别打扰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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