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呢?”
江银廓回身望向下人,许是神情太过冷郁,下人不由得颤了一下。
“有,小人这就去取。”
下人掉头就跑,没多一会儿,拎着一只布袋匆匆跨进门,江银廓也不等他安置,劈手夺过布袋,攥着袋子将请柬全部倒在地上,蹲在地上翻找。
看了几十个,江银廓终于在众多请柬中停下动作,她捡起一只请柬打开,里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谢绮的每一次心软,似乎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她望着请柬,忽觉眼眶滚烫,捏着请柬站了一会儿,扭头望向下人。
“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在,在西边的卧室 ,夫人也在。”
余音未了,江银廓已经迈出室门,轻车熟路来到卧室方向,只见房门紧掩,室内并无声响。
江银廓一把推开门扉,寒风涌入室内,翻卷了床榻间的帘幔,缝隙间,谢绮苍白的脸庞若隐若现。
她在桌案前看见魏时同的身影,对方正低头阅览送来的情报和得行军舆图,昨日的喜服并未脱去,身上还带着谢绮的血迹。
江银廓将请柬递到魏时同眼前,而他像是清醒一般,缓缓抬起头。
“刺客叫周云溪,是周道山的幼子,六年前谢绮留下他一条性命,如今回来报仇。”江银廓顿了顿,“这请柬,是谢绮生母卢氏给他的,据周云溪说,卢氏暗中给予他许多帮助,情报,金钱,身份……尽她所能。”
魏时同身上沉寂的氛围不再, 身上仿佛裂开一道口,莫名的情绪沿着裂隙涌出,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动,接过请柬。
江银廓话音戚然,“应该将卢氏带来,让她看看,谢绮因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魏时同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他猝然屏住呼吸,待疼痛缓缓褪去,他吐出一口浊气。
让卢氏亲眼看见泄气的样子,只会令卢氏舒心。
他将请柬揣好,起身欲走出大门,只是一夜未睡,加上心绪不安,站起身时脑子两眼发黑,不禁身形晃动。
江银廓连忙伸手扶住他,魏时同却挣脱了她的手。
“你去哪儿?”江银廓望着他的背影喊道。
“照顾好她。”
说话间,魏时同也没有回头,一路前往节镇府司,调派兵马,准备期间,他换了节镇府司的官衣。
他带着兵前往谢府,将谢家为了个水泄不通,那封请柬还揣在他怀中,谢府上下不肯开门,被贺州军生生撞开,魏时同跨进府门 ,有仆从上前阻拦,被卫兵挥刀斩杀,人人都怕死,几轮过后,无人敢上前阻拦。
魏时同的眼中只有脚下的道路,沿着记忆寻到当时的庵堂,猛然停下脚步。
黑烟如长龙,盘旋至天际,熊熊烈火早已舔舐到栋梁,烧穿屋顶,滚滚热浪翻卷,活人无法靠近半步。
烈火中, 庵堂大门紧闭,而一扇格窗却还开着,火光中,魏时同在那扇窗内,望见一双摇晃的双足,其中一只脚上的僧鞋,已经掉落。
那一场大火,将庵堂烧成白地 ,焦尸蜷缩在灰烬之间 ,早已面目全非。
卢氏宁肯自缢焚身 ,也不愿在见魏时同与谢绮,用壮烈的死法明示自己的态度。
大火被人扑灭,魏时同望向满地狼藉,心中怆然,回身时,他望见了那位名叫惠春的女管家。
隔着人群,女管家向他一拜,魏时同甚至没有来得及张口,传她前来问话,惠春的唇齿间溢出黑血,身体一软,轰然砸在地上。
第23章 交换(2)
身边的仆从蹲下身,纷纷将她扶起,而惠春的目光坚定而果决,定定望向魏时同,很快没了气息。
一场由过去引发的刺杀,到最后也无法寻求一个结果。
回去的路上,贺州军跟在身后,街上几乎不见平民,人们或躲在屋檐下,或站在巷子里,无人敢挡他们的去路,魏时同骑在马上,放眼望去是安静的石街,连成片的酒幡牌坊看不到头,在风中猎猎作响,阴云之中,日光穿透裂隙,金光笔直如刀,劈在地面上,化作光斑散落于屋顶檐角之间。
浓烈的情绪渐渐沉淀,悲伤悄然漫上心头,魏时同一路无言,回到魏府时 ,江银廓还在,正坐在床边, 魏时同走上前,望了望昏睡的谢绮 ,由于失血过多,她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高热不退,嘴唇早已不复柔软水润,如同久旱赤土,皲裂起皮。
魏时同开口间早已没了底气,他轻声对江银廓说:“我有些后悔,带她回来。”
江银廓默了半晌,忽而站起身,伸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抽得又狠又准,魏时同直觉耳畔嗡鸣,面皮发麻,热辣辣的痛感缓缓袭来。
江银廓定定看向魏时同,“醒一醒吧,做了这么多, 你早已骑虎难下,一旦回头前功尽弃,贺州官员会被尽数屠杀,妻儿老小一个不留,面对叛军,这便是朝廷给的结果。”
文卷还摊放在桌案前,今日江银廓进门时,便留意到了那些东西。
她望向桌面,”在丁水郡相遇时,谢绮曾传信给我,想让我逃走,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与你血拼的打算,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五步之内,你不是对手,更何况还中了毒,可你没有杀她,或许这就是她同意的原因……你与周道山不同。”
由于谢绮遇刺,魏时同决定春日亲征,届时河水上涨,利于贺州军作战。
谢绮醒来时,立春刚过 ,冻土将化未化,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似乎是龙涎的味道,扭头观望,发现不远处的桌案前,正坐着的一道人影。
“魏时同?”
谢绮张了张嘴 ,声音滞涩,魏时同闻声颤了一下,良久才抬起头,发现谢绮真的醒过来,眼中浮出释然的意味,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他身上散去。
他放下文卷起身,快步来到床边, 又矮身坐在地上,伏在床边,视线与她平齐。
魏时同说:“你流了很多血。”
江银廓试图伸手,拉住他的手,却发现做不到,恍然想起,自己的左臂 ,已经被周家的幼子斩断。
想到从此以后自己无法再执刀,谢绮不禁有些怅然,这几分心念被魏时同捕捉。
“只要我活着,必定照顾你一生。”
谢绮轻轻一笑,心想,断了只手而已,并不是无法生存,人若自怜,才最可怜。
无论魏时同是出于私情,还是出于报恩,其实都不重要,谢绮深知回到贺州的后果,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轻轻侧头,看向窗扉,窗纸被日光晒得通透发白。
“什么时节了?”
“立春刚过。“
“我已受伤,无法随军……你要亲征吗?”
她望见魏时同的神色,心知自己猜的没错,不禁轻叹一声。
又听魏时同说道:“江银廓早已现行前往甜水河,整理军备,为讨伐做准备。”
如今身份调转,谢绮会想起当年河堤议事,魏时同激愤的模样,如今才算理解——贺州局势不稳 ,如今调军开战 ,总有后顾之忧。
谢氏的支持者,依然再伺机而动。
她想着,又望向魏时同,这其中利弊,他不是不懂,谢绮忖了忖,最终只是问了一句:”想好了?”
“嗯。”
谢绮顿了片刻,“我若留在这里,谢氏旧部或许不肯罢手。”
魏时同忽然想到谢氏府中燃烧的庵堂,顾虑到谢绮的伤势 ,他没有提及,只是说道:“他们没有机会,你若身体撑得住,贺州内务,我想托你打理。”
门外足音渐进,每日这个时候,侍女会前来替她梳洗,魏时同听见响动 ,站起身准备去门外回避。
回身间,她听见了谢绮的回答。
“受你托付,必当竭尽全力。”
门开了,几位侍女端着物件,弓腰垂首,见室内魏时同还在,无声行礼 ,恭顺谦卑。
微风拂面而过,纵然发凉,可也不似隆冬那般刮皮剔骨,微风中残存着春日的温度,日光洒进来,光耀夺目。
……
江银廓回到甜水河时 ,战船已经准备好,河面封冰已经开裂大,崩裂的冰块顺流而下。
夜间河岸灯火通明,士兵正往船中搬运辎重,江银廓站在岸边,听着冰块撞击传递的闷响,不禁有些出神,连江蛟到时都没有察觉。
直到有人唤她,江银廓才懵然回头。
因是水战,自然少不了江蛟,自从甜水河众人被收编为贺州军,成为贺州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而江蛟似乎也与当年不同,渐渐褪去了匪相,加上这几年江银廓不在身边,也开始广招幕僚补充自己谋略的不足。
火光映照不到河对岸,江蛟与她一同瞭望漆黑辽阔的甜水河,思绪倏然放远。
“你若不暗地传消息给我,此时我早已起兵造反了。”
江银廓笑了笑,不禁回忆起不久之前,紫云城刺杀一事,当日她因看顾昏迷不醒的谢绮 ,没有一同前往谢府,只是后来听魏时同说,卢氏上吊自杀,火焚庵堂,由于火势太大,屋中是否是卢氏本人不得而知,谢府管家惠春服毒自尽,其中真相,也不得而知。
权欲蔽目,血亲相杀,藩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
谢绮穷尽两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与自己而言,只是寻常。
江银廓回望父亲:“丁水郡相逢,魏时同却没有刀剑相向,他并非狠戾之人。”
夺权之事,最怕心软,魏时同若非虎豹豺狼,届时只怕纷争中难以自保。
思量间,江银廓忽问江蛟:“要不急流勇退,等夺了天子城,辞官跑路?”
江蛟一愣。
这时候,有士卒前来通报——紫云城的调令到了。
第24章 起戈
士卒双手奉上。
江蛟接过,兀自正拆信,未注意到江银廓正斜眼观望。
“是将军位吧?”江银廓问。
江蛟低头看了一会儿,合上信件揣进怀中,“没错,魏时同半个月后来到杨仙镇,坐镇军中。 ”
紫云城的人马来到杨仙镇时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天上不见半片云,紫云城的旗旌在风中猎猎作响。
深夜的营帐中,江家父女和魏时同与一众部将围坐灯火前,众人面对舆图,张掏出两条线路。
由西向东,沿若水向上,连拔五城,在若水与靖河交汇处的河束城,双方必会展开决战,若河束久攻不下,乘船向北入陈关天险,正面攻打天子城。
江蛟对此有些疑虑 ,若依次攻打,战线拉长,粮草有限,加上军队疲乏,难以一举攻下。
江银廓指向陈关,“若两地同时进攻,河束是否会派兵支援陈关?”
众人闻言,不禁欣喜,陈关算是天子城门面,一旦贺州军取得陈关,便能直入天子城,河束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若取下河束,便能直接绕到天子城后方, 顺水而行,节省时间,一举攻城。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进攻天子城。
同年三月初九,魏时同举着历代兵变的统一借口——“清君侧”的名义,在瀛洲起兵。
战船沿甜水河进入若水,战船一路向东,首当其冲的便是羯阳城。
事发突然,羯阳太守王萦只好关闭城门镇守,并连夜派人前往邻城求援,并传信天子城,说节度魏时同造反。
此时已经是羯阳城已经被困第五日,贺州军气势汹汹,另一面却迟迟不见援军到来,第六日,江银廓单骑立于城下,将书信绑在箭簇上,射入女墙中。
信由魏时同亲笔,劝降的口吻,只说邻城兵力有限,营救即将破城的羯阳,无异引火烧身,
你身死还有名声,但城中百姓士兵,只是白白送死,若你献城投降,我保证不劫掠银钱,屠戮人命,并留你性命。
王萦还本想拖到援兵前来,可眼下增援丝毫不见踪影,如今一封书信,王萦还开始怀疑邻城只顾自己利益,放弃营救羯阳,却不知送信的亲信早已在半路被贺州军劫杀。
江银廓打马回营,等待消息,坐在帐内合衣假寐。
帐外的守卫抬头望天,发现角宿西坠,于是站在帐外通传,
江银廓睁开双目。
魏时同说,只给王萦还一夜时间考虑,再有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是时候给王萦还增加一些压力了。
江银廓当即集结士兵来到羯阳城下,击盾而歌 ,歌声低沉肃杀,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天空泛起灰白时,城中大门敞开。
首战告捷,贺州军心大振,二百艘楼船沿若水而下, 魏时同望向灰白河面,春夏正值蓄期间,波浪拍打船舰,白帆如云,东边方向的城池极力阻拦贺州军,在岸边不不断派兵骚扰,试图减缓贺州军的步伐,为了帮天子城派来的援军争取时间,甚至不惜沿河以铁链勾住船只。
临近宛城时,敌军再次沿岸阻击,魏时同身披胄甲立在楼船之上,船在行进,士兵不便登岸,单方面成为靶子。
江银廓接了传召,来到船顶。
魏时同望向岸边的骑兵,“带一千部众下船,带着战车沿岸包围船舰,阻止他们拦截。”
话音刚落,远远便看见敌军统领遥遥只指向魏时同方向,大声叫嚷着什么。
离得太远 ,魏时同听不清,其实不用听也能知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很想取我的人头邀功啊。”
江银廓瞥了一眼岸上那主将,只同魏时同说了一句:“末将去了。”
战船上放箭阻止敌军进攻,江银廓等人趁隙带战车下船,以车为盾,扇形展开保护船舰。
对手骚扰多日,众军早想反扑,一百辆战车下船,从头到尾包围战车,战车中配备弓弩手,放箭扫射。
袭击的步兵瞬间倒了一片,连忙撤退。
贺州军大喜,手下见敌军溃逃,来江银廓面前回禀 ,“将军,敌军退了!”
江银廓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望着敌军离去的方向,“骑兵要来了。”
士兵的欣喜凝固在脸上。
江银廓问手下:“长槊带下来了么?”
“带了,数量按照人头带的 。”
“将长槊砍了,三到四段,弓弩击发。”
“将军,那些长槊本是斜插地面阻拦骑兵用的……”
江银廓拧头,冷目相对:“骑兵等你,船等你么?”
一时间,手下不敢再提,领命而去,江银廓又加派战车人手,果不其然,敌军步兵退去,骑兵卷土重来。
斩断的长槊用机弩射发,洞穿骑兵三四人,中槊而死之人,尸体渐渐堆积在河岸上。
破阵无望,敌军只好散去,退守城郭,结果根本无法阻挡贺州军的攻势。
魏时同一路乘船,连破五城,船行至河束,心知河束就是决战之地,于是在就近攻下的城池下船,就地扎营,魏时同叫江银廓进入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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