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黄昏过于安静,甚至能听见若水的滔滔水声,聂元景被授予将军职位,换了营帐,他站在营地中里,望向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天地间,心中却不太安宁,那是常年行军打仗的一种直觉,黄淮侍奉两位皇帝,算是老臣,不会轻易放弃心中为臣的道义,开城献降。
夜里,若水间忽闻响动 ,原是下游的城郡的楼船驶向河束,沿岸包围了河束城,如今真正变成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不肯放河束士兵离去。
聂元景被魏时同叫到帐中,随时听令,只见帐中的魏时同不似白日那般广袖博带,一身戎装加身,头盔摆在案间。
子夜一过 ,河岸边的士兵出传来消息,说河束城内兵变,城楼之上有人喊话,说捉了黄淮献城。
魏时同这才拿过头盔带好,叫身侧的聂元景涉岸,带回黄淮。
黄淮被绑着押入贺州军营,魏时同已经站在空地上等他,附近火炬繁多,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黄淮被卸去刀甲,反剪双手跪在地上,银发蓬乱,腰肢佝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轰然坍塌。
自天子城重逢后,魏时同再也没叫过黄淮一声老师。
魏时同凝视黄淮良久,才问道:“黄大人,你可愿降?”
却只听见黄淮一声轻笑。
“忠臣不事二主,你是国贼,名不正言不顺,世人不过是迫于淫威 ,不得不臣罢了……”
七月廿三夏夜,参知政事黄淮于河束被魏时同斩杀,贺州军于月底,乘舟过靖河 ,抵达天子城,入主天子城。
第27章 膏肓
秋末,身处紫云城中的谢绮,收到来自天子城的一封书信。
魏时同亲笔,一手行书气势遒劲,只是相识太久,即便是说公事,语气也不见庄重的口吻,如同在茶桌间闲谈。
信中说,天子城中的事务经由他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现在想让她乘船前来天子城。
紫云城中树荫碧绿,而空气中已经蔓延着丝缕寒意, 谢绮握着信纸 ,秋风袭入窗扉,拂乱纸张,哗啦啦地响,谢绮回过神,急忙单手抓过镇纸,想压住文书册页,忽觉肺腑一阵钝痛,弓着腰背,捂住嘴咳嗽起来。
可惜她只剩下一只手,那些没有来得及压住文书,被风掀起,散落满地。
室外的人听闻响动,推门进来,见谢绮这幅模样,心间一紧,不顾满地纸卷,先扶着人坐回案前,轻拍她的脊背,帮谢绮顺气。
咳声渐渐止息 ,谢绮这才艰难抬眼,一张蓄着胡须,身量清瘦的男人站在身边,正紧张观望,心知是主簿刘须弥到了。
当时她伤势未愈,需要一个助手帮她搭理事务,问紫云城众官员,众人推荐了内使刘须弥,此人博闻强记,悉知政务,于是被谢绮调来,辅佐政务。
谢绮放下手,却瞥见掌间一片猩红,懵然张望,刘须弥也看见她掌间咳出的血。
“夫人,你不能再监理事务了!”刘须弥的声都透着紧张,“可知会过魏大人?”
谢绮想擦拭掌间血迹,但碍于只有一只手 ,不方便再怀中掏找绢帕,干脆在桌上找了一张宣纸 ,将血蹭在上面。
“不必,贺州军大胜 ,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保住贺州官员不死 ,局势平稳,节度使入天子城。”
抬眼间,谢绮目光平和,温声说道:“过几日,我要去天子城了。”
听她说完,刘须弥心知,谢绮关于自己的事情,与魏时同只字未提,比如征战时期操劳过度,导致沉疴久治不愈,断掉的手臂创口每逢阴雨天,疼得冷汗打湿鬓发,写信时甚至🙍♂️纸间。
刘须弥知道她的性情,决定的事情,很难劝说,于是无声轻叹,替她捡起地上的文书理好,回身掩上窗扉,见她唇间带血,于是顺手倒了一杯茶 。
“夫人何时动身?山高路远,可有准备好行装。”刘须弥将茶杯递给她。
谢绮接过茶杯:“无需准备,轻装上路,就算准备,也是你要准备。”
她最担心的,是自己一走,贺州事务出问题。
不过刘须弥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日子,观察下来,是一个可以交托之人,大小事务都能处理妥当,不出纰漏。
刘须弥抬手,向谢绮一拜 ,“属下定不辱命,请夫人放心。”
八月末 ,谢绮走水路前往天子城,路上见闻细数记在心中,战后良田荒芜,民众流离失所,民心离散,荒野百里不见人烟,鸦雀啄食人骨,古树枝桠间悬吊自缢的尸体,褴褛衣衫在风中飘荡。
来到天子城那天,城中下了一场细雪,落在地上的留不住,化成一片泥泞,地面湿滑,谢绮干脆下马步行。
天子城中往日繁华光景不在,贺州军刚进城,城中居民人人自危,见到她这样的身带是从的奇怪行人,不禁多留意挤眼,见到谢绮看过来,又怯怯地收回目光,沿着墙溜走。
两岸街巷中伸出一双双赃物的手,都是乞讨之人,谢绮只是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分给乞讨者,却依然引起一番争斗。
进入天子城时 ,谢绮手臂旧伤隐隐发作,痛入骨髓,可天子城下,魏时同已经带着的军队在城门拱桥处迎接。
时隔一年,二人再次相见,魏时同嗅到她身上沾染的药味,难免关心,“你生病了?”
谢绮轻描淡写:“受了些风寒。”
贺州军上下都知道,眼前这独臂的女子非同寻常,这一年的战事不止靠拼杀的将士,还有这位运筹帷幄的“贺州后方”。
战事刚平,不好铺张浪费,接缝的酒席间,也不过几杯薄酒,两三份菜肴,魏时同尚可接受,众将并无怨言。
谢绮也许久未见江蛟父女,席间不免多聊了两句,谈话间,江银廓打量着谢绮面色,许是行医的本能,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住对方的手腕。
半晌,她松开手,定定望向谢绮。
见女儿神情不对,江蛟也望了望谢绮 ,又转头问江银廓:“怎么了?”
江银廓只说无事,而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什么,倏然间黯淡下来。
席间,谢绮并没有喝太多,直至临近子夜,众将离开皇宫回营,魏时同被下属扶着,前往内宫的空室中休息。
谢绮坐在床边观望,魏时同有些微醺,但神智还算清醒,他由衷的拥抱住眼前人,下巴蹭过她的鬓发。
魏时同含混沉顿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说:“谢绮,我不想再让你回贺州主事了。”
谢绮心中一顿,却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于是顺着话,开玩笑似的回问:“不然我再假死一回?”
忽然间,魏时同拥得更紧 ,令谢绮有些喘不过气。
只听魏时同说:“我想让你做皇后。”
这回答令谢绮心头沉重,她抽开身,扶着魏时同的肩膀,望着他。
酒气上头,魏时同抬头间,话中带着几分孩子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若称帝,你便是皇后,无需担忧声名 ,如今皇帝被我软禁宫中,论功名无人比我功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只需让皇帝写下禅让的诏书…… ”
谢绮轻轻捂住他的嘴,咫尺间,她望见魏时同眼中的波纹。
“你打了这么久的仗,为的是做皇帝,还是定天下?”
她将这一路的见闻,如实告诉了魏时同,无家可归的流民,沿河横陈的白骨,一路上饱受战火摧残的城镇,如同死地一般。
百废待兴,修养民生迫在眉睫,谢绮担心魏时同被权欲裹挟,看不清内心。
又见魏时同眸光暗淡,身上的热忱被自己的言辞扑灭,索性咬咬牙,将自己的事情,也与他说一说。
谢绮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听刘须弥的话,若早些告知魏时同 ,不至于让他生出了期待。
她想了想,尽量让事情说得清楚,且没有那么可怜。
“魏时同,就算你要称帝,我也无法做皇后,我兴许……活不了太久。”
话音一出 ,魏时同的呼吸猛然窒住,片刻之后,他细细打量她的神奇,从上到下,开玩笑的语气,又暗藏忐忑,“不做皇后便不做,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自毁的话……”
说到一半 ,魏时同的声音凝住,只因谢绮的面色,并不是在说谎。
谢绮说:“魏时同,我刚来时 ,你不是嗅到我身上的药味了吗?是真是假,明日你去寻江银廓为我诊脉 ,一探便知。”
不安感猛烈摇撼魏时同神智 ,酒意清醒了大半,他已经等不到明日,当即派人出宫去追江银廓。
彼时江家父女正在前往军营所在地,由于和聂元景顺路,于是三人同行,路上被快马而来的士兵追上。
江银廓听士兵说完,便知晓了原因,一勒缰绳准备掉头,江蛟本想同行,聂元景却抢先一步,说与江银廓同去。
聂元景在门外等待,约一炷香的功夫,江银廓从室内出来,神色戚然,聂元景见状,一时间不好多问。
出宫时,二人一路沉默,无边夜色里只剩呜咽的风声,宫墙之下,二人解开马缰,忽见江银廓狠狠一掷缰绳。
马匹受惊,倒退几步,聂元景不禁望向江银廓,只见她伸手捂住脸庞,怆然泪下。
第28章 返照
魏时同封赏众将,犒劳诸军,划分各州部治理范围,让众人带兵返回治地。
只是这兵权,最后留在了天子城。
瀛洲和贺州算是魏时同的发家所在,于是两地交由江蛟管辖,临去前,江银廓嘱托许多二州事务,这才安心从江蛟住处离开。
魏时同封赏江银廓时 ,江银廓却拒之不受,只说江家有父亲受封便足够,心中还是担心功劳过大,招惹灾祸。
当时魏时同听完没有阻止 ,只问江银廓想要些什么,江银廓想了想,说,不然就接着在天子城中行医吧,正好谢绮也需要我。
谢绮最终还是留在了天子城。
魏时同想让谢绮进入内宫,留在身边也好照看,可谢绮却坚决不肯。
那些围墙曾是谢绮的牢笼,最后魏时同也没能说服谢绮,最后只能统将谢绮安置在一处城南的府宅中。
但魏时同并没有给她任何的名分,江银廓心知其中的曲折,却也无法多说。
一方面是谢绮自己不愿,另一方面是魏时同不愿放手。
谢绮的权力全部交托,安然栖息在城南的宅院中休养。宅院附近地处地处桃枝岭,花树繁多故此得名,而此时正值严冬,桃树只剩枝干,伸向空中,谢绮路过山坡时,偶有鸟雀蹦跳掠过。
她拎着一筐竹笋进门,江银廓却刚醒 ,披衣走进院中 ,谢绮心弦一紧,心知这人又要怪自己。
果然,江银廓走上前,接过自己手里的蓝筐 ,嗔怪道:“冬日不好生休养,瞎走什么?宫中送了不少吃食过来,哪里有还需要买?”
谢绮笑笑:“不是买的,是我挖的。”
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望她。
心知再讲下去,谢绮的责备会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悄然走到屋内洗手。
江银廓最终还是用那些笋炖了一锅汤,二人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后,江银廓照例为诊脉 。
这具身躯如同一只漏底的水缸,底部的孔洞不修补,再拼命蓄水,总有一日水也会流干。
可江银廓目前找不到修补谢绮的方法,眼见谢绮渐渐消瘦 ,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谢绮自己不以为意,直到四月初的某个春夜,谢绮在自己屋中写书,忽闻外面传来一阵木柴倾倒之声。
她被声音惊动,起身推门,走到后院,只见江银廓怒气汹汹地站在散乱的木柴间 ,不远处泥炉间放着药壶,火光明红,药壶尚未沸腾。
谢绮站在拱门边观望,听见江银廓隐隐的抽泣声,轻声开口。
“你怎么了?”
夜太静了,江银廓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眼底的泪水犹在,折进炉火的一点赤红,她懵然望向拱门,待反应过来时 ,连忙抬手抹去眼泪,低头收拾地上的狼藉。
谢绮拦住了她的手,又问了一遍,江银廓绷紧的心绪乍然散开,颓然松开掌间的木柴,压抑的悲伤流泻而出。
江银廓红着眼眶道:“谢绮,我救不了你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病人面前哭,但眼前人是她的挚友,江银廓还是不甘心,又恨自己医术有限,无力回天。
谢绮却比她释然,伸手搭住她肩头,示意她不要自责:“撑到今日,已经足够了,我想保的人,都活了下来,没有什么遗憾的。”
院外传来打更声,短促而厚重击木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药壶的陶盖被水汽顶撞,发出轻响。
那夜之后,关于病情二人再未提及,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约定,只安静度过最后的日子,假装无事发生。
魏时同也会时常来探谢绮 ,谢绮虽没有身份,但众人皆知谢绮在征战中贡献极大,无人敢怠慢,魏时同每次来时,谢绮都会托江银廓为自己悉心装扮一番,每次花费很多时间,江银廓不太理解这样的行径,一日在铜镜前问她原因,谢绮说,粗衣乱发见他,只会更显憔悴,只怕到时候,真的要被抬进宫中了。
四月初,城中春色悄然而至,魏时同在一场细雨过后,来到桃枝岭的宅院。
此时岭间桃花里盛放,落英缤纷,谢绮带魏时同在花簇间游荡,山坡之下隐隐望见取水的路人,桃枝岭中有一泉眼,入口清冽回甘,于是总有人取水自饮,或挑入城中售卖。
魏时同好奇,于是谢绮带他前往,果然如传言所说,水质奇佳。
二人正站在泉水边,此时东风吹拂,扫谢绮的鬓间,魏时同侧目,无声注视谢绮,只见谢绮伸手将碎发掖到而后,而那只手,青筋毕现,瘦可见骨。
魏时同的心不禁缩了一下,问道:“可有按时服药吃饭?”
“你从宫中送来食物太多,冬日还好,春夏天气炎热,只怕都会坏掉。”
谢绮顿了一下,睫羽颤动,忽而抬当头道:“我最近在写一本书,等我写完,给你看看。”
人有期待,意味心中怀揣着生机。
“好啊。”魏时同不免好奇,“写了什么?”
当时谢绮没有回答,直到两个月后,一本书册从桃枝宅邸,连同谢绮的死讯一同传入宫中。
消息是聂元景递来的,当时魏时同众臣议完事,群臣散去,大殿空荡,聂云景神色凝重地捏着书册前来告知,当时魏时同的脑中仿佛仿佛下起一场大雨,耳边是隆隆水声,那本书安静地躺在躺在桌案上,姜黄色的书封上,正楷书写“桃枝食单”四字。
殿门大敞开,庭外春日如烟,光线沿窗棂投进地面,室内寂寥无声,魏时同望着书册,只觉五脏六腑绞痛,如鲠在喉。
他颤着手翻开,一页一页翻阅,都是在桃枝府宅中烹饪时令食材的方法。
谢绮一生都在与势力斡旋。他给自己留下菜谱,无非是借这一丝烟火气告诉他,人食五谷杂粮,在意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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