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银廓站在远处玩着大门,问魏时同,“消息怎么还问到监狱了?谢绮不想惹麻烦……”
“的确是问消息,但需要你抓住这个人,我没习过武,所以找你帮我。”
江银廓想到魏时同的身世 ,“那你需要我帮你问吗?”
魏时同说了一声有劳。
二人一直在暗处等,江银廓并不知魏时同想要抓谁,盯着也没用,于是坐在一边,闭目歇息。
直到魏时同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江银廓睁开眼,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一个身量矮胖,留着虬须的男人走出大门,弯身钻进马车。
江银廓望向那人的衣着 ,“这是不是监狱里最大的官啊?”
“不是,但这人是最大的狱吏。”
在二人的注目下,马车缓缓离去,江银廓魏时同跟在后面,等待时机。
路过一街道,那狱吏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车夫在外面等,江银廓走过去,同对方说了两句,对方的脸色乍然一变,却也不敢乱动。
魏时同眼睁睁看着江银廓钻进车中。
等狱吏出来,再回到车内,车夫依然没有走,几个弹指的功夫,江银廓从马车中钻出来,从车夫手中拿走马鞭。
车夫落荒而逃。
见人走远,江银廓朝魏时同招手,示意他上车。
二人驾车一路往僻静处走,最后在一处荒废的旧宅停下,旧宅许久无人,荒草有半人多高,屋檐上生着一棵张牙舞爪的小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江银廓在车厢时给狱吏用了迷药,人失去神智,力量尽失,肉身重如铁砣,二人合力才将人搬进屋堂,江银廓将一根麻绳悬在粱上,将狱吏倒吊起来。
她余光一扫,瞥见屋外水井旁,立着一个及膝的小水缸,想必是屋主用来养鱼或莲花的器物。
江银廓让魏时同将水缸搬到狱卒正下方,用水装满,这才掏出解药,给狱卒嗅闻。
狱卒将醒未醒,江银廓转头告诉魏时同:“我来问吧,你避一避。”
魏时同转身离开,走到屋外门板后站定。
室内很快传来狂躁的叫骂声,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入水声。
狱卒的叫骂声渐渐微弱,转而变成告饶声,魏时同只听江银廓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谁给罪囚魏时同下毒。
情绪在胸中叠荡,江银廓的质问敲打他的灵台。
屋内,狱吏声线减弱,喘息间,话音断断续续。
“我……我只是替人办事,只听人说……托事之人,给狱官看了一枚鱼尾衔扣的扳指,之后狱官便……答应下来,命我安排他人下毒,让魏时同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
后面的话,魏时同已经听不清,脑海中像如同掀起一片雷雨,隆隆作响。
当狱吏形容扳指时魏时同便知道对方是谁。
江银廓打昏狱吏,才放下绳索,走出门外,那狱吏头颅朝下,反复坠入进水缸多次,挣扎间溅湿她的衣衫。
“你知道何人有鱼尾扳指?”江银廓一边说着,掸去衣服上的水渍,走到魏时同身边时,见他脸色不对,探身观察他的模样。
“你怎么了?”
魏时同牙关乱颤,浑身战栗。
第10章 议事
黄淮坐在书房中,等待谢绮的到来。
窗外绿柳如丝,谢绮在满园春色中现身,朝书房走来。
一入室,谢绮朝对方一拜:“黄大人,小女功成。”
黄淮伸手扶起谢绮。
五年未见,眼前人的身量高了些,风霜雨雪没有折断她的锐气,那眼神和初见时一样,明亮摄人。
“我听说了,没想到你真的能成。”
黄淮不禁感慨,当年她十五岁时对自己说要杀父弑兄,坐拥贺州的情景,当时黄淮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流落女子说出的憎恶之言,本想留着当细作,结果真的被她夺下贺州。
“我今日来,为的是找大人兑现承诺。”
黄淮笑笑,灰白胡须抽动,望着谢绮道:“我于五年前,在天子城郊外救你,教你识文通政,兵法武艺,如今你还我贺州,我们就算两清。”
谢绮很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不想和谢家有一点纠缠。
关于这点,谢绮也能理解,黄淮作为参知政事,以他为首形成的削藩一派 ,自然为保皇权,恨不得铲平藩镇。
而如今用谢绮夺取贺州,于黄淮而言,心中的疙瘩,自然放不下。
不过这并不是谢绮该考虑的问题。
她无视话音中的情绪,反问黄淮:“如今需要朝廷封我为节度使,我才能代表贺州归顺,但是……”
谢绮话锋一转,“我并无心做节度使,倒是想让另一人来做,可是那人被皇帝判了流刑,我想着将功劳放在他身上,借献城为名,能否赦免他的罪行,再入天子城做官。”
黄淮很快听出了端倪:“此人曾在天子城为官?”
谢绮点头,“是一个很有胆识的谋臣。”
“他叫什么?”
“魏时同。”
谢绮顶着的满天星辰回到住处,却发现宅院内空无一人。
她遥望一眼屋堂 ,发现室内并无灯火。
江银廓和魏时同不在,谢绮不禁心中担忧,可转念一想,没人能拦住江银廓,心说没必要太过担忧。
等了一个时辰,弯似的月亮悬在天上,谢绮听见人声,从桌前起身。
门外的人费力开锁,谢绮心知是他们回来,放下戒心出门迎人,刚出屋堂,只见江银用肩膀撑起魏时同的身体,艰难朝里面挪动。
抬眼间,她望见谢绮,如同见到救星,扬声说:“快,快帮忙。”
谢绮走过去,抬起魏时同另一只肩膀,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喝了多少啊?”谢绮惊叹,又被魏时同身上的酒味熏得不得不仰起头。
二人合力将抬到床上,烂泥似的魏时同猛然翻了一个身,嘴里咕哝着,语含混地呼唤着什么。
谢绮站在床边听了半天,没听清他的醉话,只好问身后歇脚的江银廓。
“他怎么了?”
江银廓的神情复杂,想了一会儿,从思绪中捋出一个开头。
“你应该记得魏时同中过毒吧。”
谢绮一怔,“就为这个喝多?”
江银廓摇摇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托我去问关于下毒之人的消息,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谢绮没有想到酗酒与中毒的关联,懵然望向江银廓。
结果江银廓也是一脸空茫。 谢绮望向昏睡的魏时同,有些想不通。
“他还说了些什么?”
江银廓摊了摊手,“我也很想知道,可这小子进了酒楼就开始海饮,根本拦不住,他连菜都不吃……”
二人终究没有找到原因,各种曲折似乎只要眼前的酒鬼知晓,于是纷纷散去,等第二日魏时同酒醒再说。
因为身处异地,谢绮睡得浅,天光一亮便睁眼,她穿好鞋袜走向庭院,却发现魏时同坐在院中,弓着腰,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魏时同回头,脸色苍白,眼底血丝遍布。
谢绮走过去,观察他的面色,“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让江银廓给你瞧瞧?”
“不需要,宿醉而已。”魏时同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抬起头,“你如何认识黄淮?”
人生中哪有什么巧遇高人。
五年前,谢绮挟周道山出逃,一路上都是追捕自己的瀛洲兵马,相遇即恶斗,她在甜水河登船时,受了很严重的伤。
河船顺流而下,到达天子城时,谢绮双眼睛早已累得看不清,她知道黄淮是主战派,于是想去他的府邸碰碰运气。
本是想闯进去的,结果体力实在不行,刚跳进院子,就被仆人摁住。
黄淮是听见声音出来的,仆人告诉他,家中进了贼,黄淮看着谢绮反问,满身是伤的贼?
许是见她年纪不大,又浑身是伤,黄淮将谢绮当成了流民,让仆人给她一碗饭,谢绮却拉住了黄淮的袖口。
她问黄淮,有瀛洲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这段往事,谢绮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总体上,当年和黄淮的交易,是她替黄淮收复贺州,黄淮要教授她技艺。
徐风吹散连绵的云层,朝霞破云而出。
他又听见谢绮的声音。
“黄淮拒绝了立你为节度使。”
魏时同肩膀微耸,传出一声轻笑,谢绮站在他面前,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可能……让我回天子城。”
谢绮望着他起身,神情复杂地走向房间,谢绮本想问他和黄淮的关系,但是看魏时同现在的模样,就算问了也未必会说。
真正让你觉得痛苦的往事,很难启齿对他人诉说。
魏时同消失在门后,江银廓所在的门发出轻响,谢绮回过头,发现江银廓只露出一颗脑袋,正张望着。
她确定魏时同走了,这才从门缝中钻出来,猫一样溜到眼前。
“你怎么没有问他和黄淮的事?”江银廓看看着魏时同所的房门,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谢绮说,“强人所难,没有用的。”
江银廓转念一想,倒也是,但如今看魏时同的样子,似乎不太妙。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侧过头。
“还要再等几日。”谢绮并没有和黄淮达成共识,既然黄淮拒绝魏时同继任,至少要让朝廷赦免他的罪。
谢绮说:“我再和黄淮谈谈,关于节度使的事情,要得到确切的消息,才能离开。”
“在有结果之前,我还是看着他吧。”
江银廓喃喃说完,又向谢绮里确认:“你只是去谈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不会,除非黄淮想贺州大乱。”
江银廓还想问谢绮会不会遭遇斗殴之类的事情,但想到谢绮的身手,就算打起来也不会输。
她忽然有些困惑,谢绮到底是为什么,花一百两雇自己前来。
第11章 师生
魏时同从集市中寻了一套渔具,转身去了河边。
依然是进城时他们谈论的那条河,只是如今不是清明,人比当时少一些。
在天子城时,这里的河岸他走过许多次,魏时同轻车熟路,他拎着木桶和头上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摇摇晃晃地望河岸深处走,最终在一片长势稀疏的树林前停下。
那道身影无声又笃定,一坐下便是一整日。
魏时同在同一个地方坐了两日,在第三日中午,终于等到了另一个人。
黄淮喜垂钓,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
当时魏时同还是黄淮的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天子城,也喜垂钓,河边鱼多的地方,魏时同基本都知道,当年在河岸边遇见黄淮时,魏时同也很惊讶,久而久之,便成了师徒二人相约垂钓。
野草很深 ,魏时同的身影藏在草里,黄淮和仆从都没有察觉到,魏时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离他大约三十步的距离。
木桶中的鲤鱼摆动胸鳍,空张大嘴吞吐,魏时同扶住桶沿一倾,连鱼带水倒入河中,起身朝黄淮的方向走去。
他身量未及桌腿高时,便拜黄淮为师,孔孟经学,政事国策,魏时同的每一步,都踏过黄淮的足迹,望着他的背影一路向前。
这段路上,他反复想着与黄淮重逢的场面,或愤怒,或悲痛,抑或是憎恨,带着这样的心,去亮出自己袖中的匕首。
他走到黄淮面前,摘下草帽,露出真面目,站在繁茂的荒草中,春日光影明媚,魏时同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只是心间的力量与坚持,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他望着黄淮,声音发空。
“老师为何……下毒杀我?”
当时狱吏所说的扳指,魏时同曾见过,在黄淮的博古架上,扳指藏在檀木匣中,是先帝赐予黄淮的东西。
当时黄淮拿着那只扳指,说这是当年先帝所赐,以示君臣同心。
黄淮坐在马扎上,倏然坐直腰身,愣在原地,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捏皱膝间的衣摆,定定地望向眼前人,似乎是在确认。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笑了一下。
“你说话啊……”魏时同瞪着他,几乎陷入绝望。
身边的仆人觉察到不对劲,想要拦人,却被黄淮阻止。
“没事的。”黄淮瞥向仆人,我有话要同他说。”
主人之命不可违,仆从虽然担忧,却还是离开了河岸。
等仆从走远,黄淮放下鱼竿。
“谢绮说到你的名字时,我隐约猜到了你会来。”
黄淮望向他来时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两日。”
“两日啊……”
黄淮望向他空空的双手,“你应该带一把刀来才对。”
“当时的狱吏说,托他下毒之人,有一枚鱼尾相衔的白玉扳指。”魏时同颤声说,“早年间,在你书房中,你曾给我看过……”
黄淮的心头酸胀欲裂,情绪从缝隙间无声溢出,如今魏时同还在向自己求证,而不是肯定,他在狱中遭受那般凌辱,时至今日,即便证据确凿,仍然期待下毒之人,不是自己。
灰白的河边泛起璀璨波光,折进黄淮沧桑的眼底。
黄淮的声线清晰地散入风中,“的确是我下的毒。”
元贞八年,于魏时同是一场噩梦,于黄淮也是。
那年魏时同带人上书削藩,被谢家爪牙陷害,连坐者不下数十人,主和派想借此机会重创黄淮等人,于是用尽办法构陷主战派官员。
而据黄淮所知,入狱被拷问的官员,已有十五人,而那时魏时同已经被押入监牢。
扛不住的官员托付家人,来找黄淮求救,其中包括御史中丞乔正。
乔正与黄淮是同科进士,也是主战派,儿子因为上书一事,已经在狱中拷问五日,御史中丞暗地入狱探看,儿子早已面目全非,只怕再晚一些,性命不保。
为了这次纷争,乔正也极力营救,半月时间里,头发白了一半。
那夜乔正来时,眼底尽是疲惫之色,他恳求黄淮说,求和派是在赶尽杀绝,就算被拷问,也应该是我们,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他们只是谏言,罪不至死,再不平定风波,只怕死的人更多。
乔正撂袍跪下,说,我的儿子也在其中,我既是主战派,也是一个父亲,黄大人,若当真玉石俱焚,削藩未成,朝中局势先乱。
如何让平定风波,黄淮和乔正都清楚,需要推出一个戴罪者。
而这次的事端,由魏时同挑起。
强烈的不安撼动黄淮的理智,那是自己最中意的学生,才华横溢,锐气蓬勃,如今要由自己亲手推上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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