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淮双膝一弯,也朝乔正跪下,他伸出手扶住乔正的肩,眼眶潮红,声线都变了,他说,那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和儿子又有何分别呢?
黄淮低下头,肩背剧烈颤抖着,他哽咽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我替他死, 行不行?
乔正万般劝说,难改黄淮保护魏时同的心意,可黄淮是主战派的核心,真若死去,主战派真的没了心骨。
黄淮多次上书,文书到了皇帝身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直到传来乔正的儿子死在狱中,御史中丞承受不住,投河自尽,所幸被路人搭救,捡回一条命。
得到消息的那天,黄淮在家中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他拿出书房中的扳指,交给以为亲信,让他前往狱中。
再后来,狱中受刑之人口风忽转,齐齐指向魏时同。
而彼时魏时同已经在刑室中被囚三个月,消息闭塞,等再出来时,判书已下,流放苦寒之地为役。
可有些事无关过程。
抛弃魏时同,的确是事实,其中任何解释,都是辩白。
黄淮也不想辩解。
“当时死的人实在太多,若不推出一个替罪之人,求和派不会罢手,你是带头上书之人,躲不掉的,当时担心你扛不住刑罚,说出更多消息,所以给你投毒,想伪造你死于刑讯的假象。”
“我在狱中,从未供出过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魏时同呵笑一声,可眼泪却止不住,他胡乱蹭了一把,执着地立在春光里,脊梁挺得笔直。
他问黄淮:“若再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这样选?”
黄淮恍然回到当年,他听闻乔正投水,于是急匆匆跑到他家,乔正的妻儿围在床前哭,而床榻上,乔正安静地躺着,眼皮紧闭,面若白纸,恍如死人一般。
他沉沉地合上眼,再睁开时,他告诉魏时同。
“我依然会这样选,唯一后悔的是,我应该给你剧毒。”
魏时同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春风散去,他的面目渐渐扭曲,失了神智,抽出袖中的匕首,像野兽一般,大叫着向黄淮冲过去。
挣扎间,黄淮扣住他执刀的手,耳畔间俱是魏时同凄怆的怒吼。
黄淮死死握住他的手,抿唇不肯回答,眼底血红。
忽然间,黄淮魏时同的力道变轻,仔细一瞧,却发现魏时同两肋间,插进一双陌生的手臂。
下一刻,魏时同人便飞了出去。
黄淮这才发现,魏时同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皎容玉貌,目光灼灼。
魏时同起身又要冲过来,又被女子伸腿绊倒,紧接着一记手刀将人砍晕。
见魏时同不再动弹,江银廓这才抬头望向黄淮。
“若换成我,黄大人现在已经死了。”
江银廓弯下身,扛起魏时同,“黄大人,你现在还要杀他吗?”
黄淮说:“带他走,不要出现在天子城。”
“你走吧,我还在想,若你说要杀了这小子,我就卸你一条腿,他早年间受的罪,也让你尝尝,毕竟你和谢绮还有事情没有谈拢,我也不能杀你。”
江银廓望向远处,仆人正匆匆赶来。
黄淮转身离去,身影在杂草间若隐若现,慢慢地不见踪迹,消失在河岸间。
江银廓看了看河岸的渔具,走到马扎前坐下,捡起鱼竿。
日光灼烤她的脸庞,没多久的功夫,江银廓有些坐不住。
魏时同竟然在这里等了他两天,被至亲之人背叛,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吧。
她忽然间想起谢绮,当时在紫云城,谢绮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的呢?
江银廓托着看着睡水面,心思纷纷扰扰,忽然听见魏时同的哼声。
“醒了吗?”
江银廓握着鱼竿,回头瞧他,魏时同慢慢从地上爬起,看见她时一愣,又猛然回忆起昏倒之前的情景。
“黄淮呢?”
他坐在地上,举目四望,不见黄淮身影,连忙起身,想去荒草深处去寻,却被江银廓叫住。
“他走了。”
她走到魏时同身前,将匕首还他。
魏时同接过匕首,却迟迟不动。
自己查明真相,和听黄淮亲口说出,终究是后者令人痛心。
言辞锋利如刀,剐得人鲜血淋漓,魏时同坐在地上,更多的是茫然,黄淮推倒了他十几年来的坚守与信仰,如今他站在坍塌残垣之间,不知该去往何方。
极度的混乱令他心如擂鼓,胸口钝痛。
眼前光影一暗,魏时同缓缓抬头,发现江银廓已经蹲下身。
“亲手杀死至亲之人,要强烈的觉悟,背负巨大的痛苦,终其一生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你不需要成为谢绮,人生失意,可山河犹在,大千世界,必有新路。”
江银廓朝他伸手。
“我们回家吧。”
那只手掌覆着一层薄茧,能救人也能杀人,魏时同伸手握住,被江银廓用力拉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岸慢慢走,魏时同望向江银廓的背影,视野变得朦胧起来,他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悄无声息,却止不住的流。
而江银廓听见风中的啜泣,始终没有回头。
他们沿街而行,夕阳的余晖渐收,回到住处,发现谢绮已经回来,正坐在庭院中。
听见响动,谢绮回过头,亮出一张文书。
“魏时同的赦免书下来了。”
“你进宫了?”
江银廓大步上前,没了人影遮挡,魏时同暴露在谢绮眼中。
谢绮望见他眼眶微红,面色颓唐,欢愉的声线收了些,凝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时同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掸掸衣摆,“去集市买渔具,结果被人骗了银钱。”
庭院中晚风细细,谢绮望着张张嘴,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江银廓。
“有这事儿?”
江银廓意味深长地同她对视了一眼,继而点头,“的确,说不通道理,最后急了眼,同人动手,还打输了。”
“啊……这样。”谢绮故作惊讶,点了点头,又将赦免书递过去,“魏时同 ,这手谕我先帮你收着,还是你自己留着?”
只见魏时同上前两步,将赦免书从谢绮指间抽走,默默走回房间,掩上屋门。
关于魏时同白日的经历,还是夜里,江银廓来到谢绮屋中,悄悄说的。
当时谢绮听完,五味杂陈,如今回想起来,没让魏时同当贺州节度使,反倒是件好事。
否认自己的过往,本身就残忍,魏时同成为曾经的敌人,只会更加痛苦。
当时江银廓坐在她对面,说起魏时同,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坏人,这节度使,还是由你来做妥帖一些。
谢绮在她的话里,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难道我适合做坏人?”
“至少,坏人要有贯彻的决心,魏时同还没有想好前路,而你已经无法回头。”
灯火在黑暗中摇曳,江银廓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她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重复经历自己人生的二十年,显得格外漫长,谢绮在府宅中睁眼时,心中并没有庆幸,反倒觉得惊惶。
人们为她的降生欣慰,她被人围着,头上是一张张笑脸,却分不清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往事纷乱穿过脑海,谢绮无声抚平心潮,他人评说无关己心,今生她笃定心念,一切抉择听从自己的心意,不再欺骗自己。
想到此处 ,谢绮有些释然,她笑了笑,说道:“我从未想过回头。”
真要回头,五年前甜水河畔,她不会登上前往天子城的商船。
逃跑无用,这是她活过三十六年,才明白的道理。
谢绮虽然知道关于黄淮昨日面见皇帝的结果,但消息传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来到黄淮府中,跪在地上,听着黄淮念读密诏:皇帝决心派兵削藩,配合贺州攻打瀛洲。
“谢绮,陛下要和朝中众多势力涡旋,名义上说得是向贺州驻兵,一旦失败,陛下的处境也很艰难。”
黄淮将密诏交到她手中,托孤似的目光,落在谢绮身上。
可于她而言,瀛洲若败,贺州的官员和幕僚们,便有杀她的理由。
她说:“我和陛下一样的。”
收了密诏,她走出黄府,走进人流如织的街道中,隐匿于人海间。
第二日他们启程离开天子城,回程路上,山间杏树绽放,在满山灰绿间白得醒目,谢绮望着连绵的杏花,心间蓦然松软下来。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时逃跑,不作为谢绮生活,而是在遥远而无人的大地上游荡,自己的心会不会轻一些。
这念头猝不及防,让谢绮意识到了危险,夺贺州也好,杀父师兄也好,攻打瀛洲也好,她无非是想通过行动让关于她的一悉数消失 ,用另一种身份,光明正大,无所畏惧地站在天地间。
她忽然叫住前方的江银廓,对方茫然回首,轻勒缰绳,减缓速度。
等两匹马并行时 ,江银廓询问,“怎么了?”
远处山路曲折,树烟朦胧,谢绮望着前路,喃喃道:“若攻下瀛洲,你有何打算?”
江银廓自幼在船间行走,船上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养成江银廓对人敏锐的感知与体恤。
她觉得对方并不是在问自己,却也还是认真回答。
“我这两天在天子城,不跟魏时同时 ,总在茶庄泡着 ,他们的茶庄和杨仙镇真的不一样,堂中有说书的,特别有意思,到时候可以去天子城学学。”
江银廓感慨完,转头望她:“你呢?”
这一问,让谢绮的心空了一下,她恍然意识到,未来如同一片广袤无际的森林,等这场复仇过后,她将置身林间,不知何处是尽头。
江银廓伸出手,轻拍一下她肩头,让谢绮猛然回神。
“慢慢想吧。”江银廓笑笑,“毕竟你的今生和前世不同,没活过的日子,总要认真对待。”
第12章 高台
幕僚们离开议事厅时,已是日暮,人影尽散,斜阳射进屋,落在谢绮半片衣衫上。
她有些疲惫,坐在木椅中出神。
今日关于兵防与领将人选,一直没有商议出结果,谢绮本想自己带兵,可考虑贺州无人坐镇,于是没有开口。
若当时魏时同当上节度使,自己便可痛痛快快地杀进逐鹿城。
争论间,谢绮打量室内争论的幕僚,魏时同站在人群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从天子城回来,谢绮感受到魏时同的变化,想着是否要同他聊一聊,思量间,却发现魏时同独自走进议事厅中。
谢绮扶着座椅坐正,有些迟疑,“还有事?”
只见他缓步而来,离桌前一步站定,用一种似乎看透什么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谢绮被这目光端详得不自在,幽幽说道:“直视主公,有刺杀之嫌。”
而魏时同恍若未闻,干脆将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可那神情,似乎并不想放过她。
“你想自己带兵攻打瀛洲吧?”
被戳中心事,谢绮一怔。
“你当时想让我坐节度使,不是为了让我重回天子城。”
魏时同望着她,漆黑的瞳仁,如同深夜的天穹,“我知晓各藩镇形势,又在天子城为官,如今贺州若能有接手,除了你,便只剩下我,我若成为节度使,你便可以带兵攻打瀛洲,你当时在河堤时说,你要攻打瀛洲时 ,我还觉得很困惑……你不是为了贺州大权。”
魏时同顿了顿,确定了真相。
“你想消失,对吗?”
顷刻间,怒火点燃了那片黑色的眼睛。
魏时同长眉倒竖 ,甚至忽略了自己不是谢绮的对手,伸手攥住了谢绮的衣领。
咫尺间,谢绮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
“你若想逃跑,冬日时就不该出现在河滩上,真想逃跑,为何是现在?”魏时同定定地看着她,“我们都是局中人吗?”
漫长的沉默后,谢绮苦笑了一下。
魏时同又问:“这么说来,你是想出兵亲征周道山,然后消失么?你想怎么消失……战死吗?”
谢绮小看了魏时同,他的确是位谋臣,消息知晓的越多,会渐渐拼出真相。
握在她衣襟上的手,渐渐收尽,谢绮听见他略微沉重的声线。
“你用两州部做局,为的就是这个?”
“谢周不死,我的新路,走不出来。”
“这就是你不惜杀父弑兄的理由?”
谢绮定定望向他,不肯躲闪,魏时同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决绝,
所有人都认为她其罪当诛。
“黄淮叛你时,至少有我救你 ,三十六年前,我死于逐鹿城,被周道山以兵刃穿胸时,已有七月身孕,杀我的原因,是我作为使臣前往紫云城求援失败 ,谢镇大门紧闭,拒不派兵,谢镇没有杀我,可我却因谢镇而死。”
谢绮尽力说得克制,旧事重提,却依然觉得如鲠在喉:“你就不曾好奇,为何我在杨仙镇真实的预判,为何那么准确?是因为前十六年的事情,我曾经经历过,如出一辙,毫无变化,我若接受安排,嫁给周道山,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谢绮的目光森然,反问道:“换作是你,要怎么办?我救你当日,若直接说给你听,你会信吗?”
脖领前的力道渐渐松了,魏时同抽开手,重新撑着桌面,沉默良久,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战事在即,谢绮募兵屯粮,收拢人马开始练兵,魏时同虽和谢绮有过口角,但公事上从未表露过任何不满,自那日后,他开始献策,不再像那日时紧紧合着嘴,尽自己作为谋臣的责任。
关于那天傍晚的事情,二人再未聊过,事情像是一场细雨,没过多久便被时间晒干了痕迹,虽然看上去似乎从未存在,但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
谢绮想着,等忙完这阵,开战之前,寻个空隙找魏时同聊聊。
那日和幕僚商量完,谢绮派人寻来江银廓。多日未见,江银廓似乎晒黑了一些,她身法轻盈地走进室内,一阵风似的飘到她桌前。
“节度使找我?”
依然是毫无规矩的模样,却不让人感到厌烦。
谢绮和合上册页,也没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想让你做先锋,你可愿意?”
“攻城吗?”
谢绮摇头,“杨仙镇水战。”
江银廓“啊”了一声,“无妨,只是若给我先锋一职,我是不是要一直做下去?”
“直到打完瀛洲的。”谢绮想了想,抬头问:“你是想一直做先锋?”
“倒也不是。”
江银廓说得累了,弯身坐下,用胳膊撑着桌面,“我并未学过兵法,先锋只用一直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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