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侍女伏在地上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鹅黄道:“太子妃在问话,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为何就你们几个?为何不请医官?”
其中一个稍胆大的侍女说:“回禀太子妃,自良娣被太子训斥禁足之后,不少侍女小厮就找管事的嬷嬷换了地方当差,不在玉虹殿伺候了。良娣得罪了太子妃……我们不敢替良娣请医官。”
我冷笑一声:“哼,我不知这东宫什么时候竟是下人替主子做主了。嬷嬷什么时候能替我决定你们的差事?我何时不让徐良娣请医官?呵,这东宫可真是藏龙卧虎,竟有你们这等如此会揣度主子心意之人。”
几个侍女吓得在地上一个劲儿发抖,鹅黄喝道:“还不快起来该干嘛干嘛去!这还要太子妃亲自教吗?”
被鹅黄一喝,几人才从地上爬起来该添炭的添炭,该烧水的烧水。我握着徐良娣的手,用温毛巾擦拭她的脸颊。唉……沈涤尘实非良人,她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我心中对她却无同情怜惜之意。毕竟前不久她才刚想要我的性命。
不多时,妆成拖着医官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第26章
医官替徐良娣把了脉,不住地点头,而后又摇头,我在旁边看得也是一头雾水。
“如何?徐良娣什么病?”我问。
医官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纸笔开始写药方:“太子妃尽管放心,良娣就是感染了风寒,微臣给她开几副药,吃上就好了。“
虽然医官这样说,但我也还是不能放心,又问:“可我看徐良娣怎么会如此严重。不像是普通的风寒。“
此时医官已经写好了药方,他搁下笔,道:“良娣原本确实只是普通的风寒,只不过良娣本就体虚,又迁延失治,以致耗损正气。”
如此说来,徐良娣如今这模样,沈涤尘难辞其咎。若非他斥责疏远,侍女小厮怎敢怠慢,延误徐良娣的治疗。
经此事倒是提醒我了,我平日散漫贪玩,倒是松懈了下人的整治,东宫竟有这许多会察言观色,揣度主子心意阿谀求荣的下人。若我当真有一天失了势,岂不是还要骑到我的头上来?是需得好好整治了。
回长信殿之后我立刻着手此事,撤换掉了许多怠惰的侍女,又惩治了几个挟以自重的老媪。这东宫总算清明许多。沈涤尘说我越来越有储妃的样子了。
从始至终,沈涤尘都没有去看过徐良娣。从前笙儿笙儿叫得多亲,如今却不闻不问,真是凉薄。这让我想到姑姑病入膏肓时,怕被皇上看到自己病容,皇上多次想要见她都被她拒之门外,至死二人也再未相见。我当时年纪小还不懂,如今看到皇上虚悬后位至今依然忘不了姑姑,才渐渐明白了姑姑的用心。当时若是日日相见,哪还有如今的情谊。
徐良娣吃上药后,病情也是反反复复拖拖拉拉十来日才好。
到了今日恰巧是元宵节,我站在藏书阁的阁楼看到大病初愈的徐良娣缓步走到院子中央。今日寒气逼人,她却只着中衣。阳光照在她如羊脂般白皙细嫩的皮肤上,衬得她如梨花一般美丽脆弱。
徐良娣用手挡住直射的阳光,抬头望向天空。她嘴唇苍白,眼神空洞,再不似初入东宫那般明朗。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几片云孤零零地飘在空中,没有一丝生气。
很快的,侍女栀子抱着一件裘皮从殿中追出来出来为徐良娣披上,又把她扶回殿内。
“太子妃,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鹅黄和妆成已经换好了衣服催促道。
元宵节不设宵禁,街市上曲艺杂耍,幻术买卦,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好不热闹。街道两边各类吃食玩意也是名目繁多,琳琅满目。但最让人期待的还要数各式灯轮灯楼。也有人在灯面上绘制山水花鸟或仕女等各种图案,十分有意趣。
她们两个笑意盈盈,声音欢快。我也被他们感染,心中愁绪一扫而光,笑道:“那我们走吧。”
我们三人腿刚迈过东宫的门槛,便看一少年策马而来。妆成认出那人是李陟遐,朝他挥手喊道:“这边!这边!”
到了近前,李陟遐翻身下马,他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衫,皮质的护腕系住衣袖。若不是衣着太素了些,还真颇有一点贵公子的样子。
“李陟遐见过太子妃。“他单膝跪地像我行礼。
我上前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土:“陟遐,你今日怎么会来?”
到底还是个少年,李陟遐站起身开心道:“今日休沐,恰巧赶上元宵节。我一早已经去拜见过义父了。义父说太子今日有要事不能陪阿姊,担心阿姊一个人赏灯不安全,特命我来陪护。”
“好。“我笑道,“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千金,只管告诉阿姊,阿姊替你去提亲。”一句话说得他从脸红到耳朵。
街市上好不热闹,不管是世家公子小姐,还是平头百姓,各个都精心装扮。便是上了年纪的老媪,也要在鬓间插上一支菩提叶。我们一行四人穿梭在人流之中。妆成与鹅黄爱吃,手里端着酪面,皂儿糕还不满足,又挤到人群中想要去买玉消糕。我和李陟遐一步没跟上,便被人群冲散,很快就寻不到鹅黄和妆成的身影了。
我心中有些着急,扒开一个又一个的人去辨认,可都不是她们。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手腕。是李陟遐,他语气温柔而冷静,对我说:“阿姊别急。鹅黄阿姊和妆成阿姊发现我们不见了定会来寻我们。我们去高处,让她们更容易看到。”
李陟遐的话让我安心,我点点头,被他拉着穿过人群,来到一处桥上。他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道:“阿姊,这是回东宫的必经之路,位置又显眼,妆成阿姊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我点点头,坐在桥的护栏上边吃糖葫芦边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
桥下的流水清澈而流速平缓,水中漂浮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莲花灯,这里面承载的是善男信女们心愿和祈盼。我也想放一个,可是思来想去,我却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许,只能悻悻作罢。
寻着这些莲花灯的来处望去,我竟看到了“有公务在身”的沈涤尘。他与张念一同捧着一盏莲花灯,眼神虔诚,像是在许愿。少顷,二人将莲花灯放入水中。他怜爱第捧起张念的脸,吻上她的唇。
周围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我突然感受到从未体会过的孤独。这时间之长远,天地之辽阔,仿佛只有我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之人。我第一次对命运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是我要被困在四四方方的笼中,是我不得不推开年少时的恋人,是我要为了李家长久地坐在太子妃的冰冷位置上。凭什么我遇到的是心中已经有了一生挚爱的沈涤尘? 凭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缓缓握紧,痛的感觉一直传到指尖,差点没能拿稳手中的糖葫芦。我已经不愿意待在此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李陟遐跟在我身后,问:“阿姊不等妆成姊姊她们了吗?”见我不说话,他也不再问,只是跟在我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处变术法的摊子前。只见一名女子从包裹中取出一块三尺见方的金铤纹样织锦,将其角对角折叠三次。又取出一把剪刀,在看客面前呈现一周,让看客过目。随即将叠好的布剪出蝴蝶的形状,抓起来往空中一挥,嘴中大声喊道:“蝶去!”一连串的蝴蝶应声从她手中翩翩飞出,消失在夜色里。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拿出铜钱掷入一旁的钵里。
那女子得了赏赐,抱手拱拳为礼。又伸手在空中虚抓一把,大喊一声:“蝶来!”只见刚才飞走的蝴蝶又从夜幕中悉数飞回她手中。她手握成拳,在之前那块织锦上一扫而过,再打开织锦时,那织锦竟毫发无损。惹得众人又连连叫好,再次将铜钱掷入钵中。
“爹爹,蝶蝶。”身后响起一个含混不清的稚童声音。我转头望去,原来是一个男子肩上骑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那孩童紧紧抓住她爹爹的发髻,一个劲地说着“要蝶蝶要蝶蝶”。男子双手举过头顶扶住孩童的腰,脚下一颠一颠地逗她。这父女二人穿着朴实却十分干净整洁,身上隐隐有一股皂角的香味。他们旁边站着一名女子,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皂角味道,想来应该是一家三口吧。
看完幻术,女子向父女二人道:“时候不早了,明早还早起,我们这就回去吧。”那男子听了女子的话,一边安抚着肩上的孩子,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牵起女子,道:“那我们回去吧。”
这对男女之间并无一字甜言蜜语,我却深深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这样的夫妻情分远比沈涤尘的言语许诺和偶尔的亲昵要珍贵郑重。我心中生出许多的羡慕。仿佛看到了人生里其他许多种可能。
鬼使神差的,我跟随着这对夫妇的脚步往应京城的南门方向走。东宫在应京北面,我随着他们的脚步,离东宫越来越远。每向前踏出一步,我的脚步都要比前一步轻快一些。好似在摆脱某种禁锢。李陟遐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一只手握住腰间的刀柄。我想他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可是他没有阻拦,甚至都没有说话。也许他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依然选择跟随我,支持我。
那对夫妻在我前面有说有笑,很快便要走出城门。我无意识地快跑了两步,想要跟上。却被一个身穿轻甲的人伸手拦住。
“太子妃,时候不早,该回去了。”那人道。
我霎时间回过神来,望向说话的人,是柳道可。突然我想到什么,马上转身按住李陟遐拔刀的手,道:“许久不见今日这般热闹,我一时忘了时辰。这便回去了。”
柳道可与李陟遐两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先动。我推着李陟遐往回走,道:“走了走了,玩够了。”这才打破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走了几步,我回头去找那对夫妇的身影已经找不到了,可是却意外的看到站在城门上的沈涤尘。
第27章
沈涤尘很晚才回来,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直奔长信殿而来。彼时我已经睡下,但我向来睡得浅,但凡有一点声音都能吵醒我。所以当沈涤尘站在床边的时候,我其实已经醒了。只是一想到今夜街市上与他的两次照面,我实在是不想分出精力应付他,于是闭着眼睛假寐。
偏偏他不肯让我如愿。
鹅黄想要替他更衣,恭恭敬敬道:“奴婢替太子殿下更衣。”
“你下去吧,让太子妃亲自来。“听得出来沈涤尘语气中按耐着的恼怒。
“太子殿下,太子妃已经歇下了……“
还不待鹅黄把话说完,沈涤尘打断她,斥责道:“都是太子妃把你们放纵的如此没有规矩,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如此大声,把三两吓得“喵呜”一声。我也装不下去了,不得不假装被吵醒而坐起身来。
早前鹅黄和妆成二人在街市上因为贪吃与我走散,她们本就心有余悸。此时被沈涤尘没有来由的一通呵斥,鹅黄立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我冲鹅黄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鹅黄得了指示如获大赦,不敢做耽搁,立即退出寝殿。
“殿下先消消气,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起身来到沈涤尘身边,像是替三两顺毛一般轻抚着他的背。
沈涤尘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太子妃今日灯会玩的可还尽兴。“
我知他是在为着我想私自出城一事而向我问罪。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疼痛,我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娇嗔:“这元宵佳节热闹非凡,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偏偏殿下公务缠身,不在臣妾身边,臣妾有些遗憾孤单罢了。”我故意把”公务缠身“和”不在身边“这几个字咬得很重。沈涤尘不是痴傻的人,他听我如此说,自然明白我是暗讽他以公务为借口私会佳人。
他放开我的手腕,张开双臂,示意我替他更衣。
手腕的地方已经被他捏得泛白,我放在他衣带上的手因为疼痛有些微微颤抖,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解开它。沈涤尘注意到我的动作,突然轻笑一声,道:“我还记得大婚那日,你解衣带都不会。如今已经如此熟练了。“
我低垂着眼并不看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替他褪去外袍:“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妃。”沈涤尘握住我的手,仔细地替我揉搓着刚才被他捏肿的手腕,力道轻柔声音却冰冷:“太子妃,你做的很好。成婚三年多,你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储妃了。你应当牢记你的身份和责任。尤其要记得,你和你们李家,从太子妃这个位置上得到了什么。”
我娇声道:“臣妾明白,臣妾从不敢忘。”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沈涤尘手中抽回来,现在就是多看他一眼都叫我觉得恶心。
如今的沈涤尘在我心中与浣衣巷里的姑娘也并没什么不同。为着碎银几两,对每一个来消遣的恩客都言笑晏晏,转头恩客一走,便要嫌恶地啐一口痰到地上,骂一句“挨千刀的”。
像是要看住我一般,自元宵节之后,沈涤尘不管忙到多晚,日日都来。大部分时候我们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干涉,他看书,我制香;他练字,我绣帕子;他抚琴,我点茶。偶尔也像平常夫妻一般在他写折子的时候替他研墨,趴在窗台上聊天,或者手谈两局。
不得不承认沈涤尘身上确实是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他学识渊博,严于律己,并且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对每一个人都谦和有礼。在日常的相处中很容易就会被他的品格折服,渐渐的我对他的厌恶也随着时间消散许多。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徐良娣。自从她病好了之后,日日清晨都来问安,风霜雨雪也没有一日落下过。有时候来的早了我还没有醒,她就在厅里喝茶等我。不过我与她并不熟络,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所以她并不多留,只是问过安便回玉虹殿。偶尔也会遇到沈涤尘,她做足了礼节,再不似从前那般曲意逢迎。
沈涤尘对她倒也不坏,与对我差不多,算得上是温柔体贴,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道徐良娣怎么想,反正我是愿意日子一直这样不悲不喜无波无澜地过下去。
自古以来,事情总不会如人的意。
今日我与妆成正在小厨房为了熬莲子银耳羹到底什么时候放枸杞而争执不下。陇客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到我们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杵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给他倒了一碗水递过去,笑他:“看你喘的。怎么跑得这么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陇客接过水,三两口便饮尽,因为喝得太快被呛得咳了两声。平日里陇客是最稳重的,要不然沈涤尘也不会如此倚重,大事小情都交给他,可今天他如此失态,这让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很快就得到印证。陇客冲我行了一个礼,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在或雍殿中等您,让您即刻前去商议为圣上侍疾之事。”
皇上病了我一点都不意外,早在之前为沈涤尘纳徐时笙入府时,我就在与淮殿中闻到过经久难散的药味。那时我便猜测皇上的身体有恙。到了今年,皇上更是连春狩也没有去,外面皇子大臣们好似财狼苍蝇一般,早就各自站好了队,蠢蠢欲动。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皇上的病会来的这样急,明明昨日进宫请安时他还神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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