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只是让她抄书,妆成便知道我并非真要罚她,高高兴兴领了罚,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再犯。确实,妆成从小陪我一同长大,我当她是亲姐妹一般,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她的气,之所以让她抄写百遍,一来是教她在这东宫如何行事,二来我总觉得沈涤尘像是听到了她的话,怕到时候沈涤尘怪罪下来妆成吃不消,倒不如自己罚了,他要再想追究也不能了。
今日鹅黄带回来的桂花冬酿尤其好喝,甜甜的凉凉的,载满桂花的香气和米酒的清甜。我边抄写《女诫》边喝冬酿酒。很快一大壶见底。
书抄完了,我人也感觉面颊发烫,有些微醺。只觉得殿中的炭火太足,热得人头脑发昏。于是打开窗户,趴在窗边。正巧瞧见柳道可从外而来。我喊他:“柳大人,前来所谓何事呀。”
“臣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取太子妃今日所誊抄的三份《女诫》。”柳道可来到窗前拱手向我行礼道。
这个柳道可,倒也不必说的如此详细……
我抬头看着窗外的飞雪,落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上,落在梅花枝头,落在地上,也落在柳道可的头上,肩上。我把手伸出窗外,想要去接住这大片大片的雪花,只是那雪花落在手心里变化成了水。
甩了甩手上的水,我对柳道可说:“柳大人还请稍等片刻,墨迹还没有干透。”
柳道可只答了个是,便背过身去,也看着这漫天飞雪不再做声。
这雪如此大,天地连成一片,我想到书中所说的广大天地,便开口问道:“柳大人可有想去的地方?”
回应我的是片刻的沉默,然后听柳道可低声道:“有,微臣想去江南。”
“江南?”我有些诧异,我知道许多从军的人都想去西北或东南这种边疆之地立战功,这柳道可为何想去的是江南这种安乐富庶之地。
“是。“
“为何?”
又是沉默,许久他才道:“臣的家乡是江南。臣还有个心爱的青梅竹马也在江南。”
怎么又是因为女子。本朝以武立国。如今天下初定不久,百业始兴。这些男儿便一个个沉溺在温柔乡中。倒不如张念一个女子心中有家国。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敷衍道:“你如今已经是金翎卫首领将军,只消去她家提了亲,接过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她已经去世了。“柳道可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感情,好像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
现在轮到我沉默了:“……抱歉“
“无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鹅黄拿着我手抄的三卷《女诫》过来及时打破了这沉默:“柳大人,有劳了。“说着把它递给柳道可。
柳道可接过,拱手为礼。随即便要退下。
“柳大人留步。”我喊住他,“明日再来,给我们主仆三人带些胡人卖的蜜果子吧。”
听了我的话,他点头算是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果然给我们带回了不少蜜果子,我们主仆三人围在一处吃蜜果子,妆成道:“柳大人真是好人。”
我笑道:“只要是给我们妆成买吃的,那都是好人。”想到那日听他说自己的青梅竹马早已经去世,我原本的好心情也没有了。暗暗责怪自己还误解了他。
“柳大人婚配了吗?”我问。
鹅黄想了想:“好像没有,之前听闻皇上想要为他赐婚,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妆成嘴里嚼着蜜果子,说话含糊不清。
像是比赛似的,鹅黄也往嘴里塞了一颗蜜果子:“好像是有个什么青梅竹马……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听太后说过一点。”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柳道可倒还是个长情的人。再想到沈涤尘,两两对比更是高下立判。
正如此想着,陇客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太子殿下到!”他今日怎么会来?哎,偏偏我现在不想看到他。
我快步迎上去,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学着徐保林的语调柔声道:“今日还未逢五,况且徐保林还没康复,太子殿下怎有空来看臣妾。”
沈涤尘见我如此说话,起先有些疑惑,继而上下打量我,嘴上说道:“怎么?我要见我的太子妃还须得等到逢五才行?我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规矩?”
我笑意不减,面上故做难色,道:“臣妾日日盼着殿下来呢。只是……只是今日实是不巧,没有准备殿下的那份吃食……”
“无妨。”沈涤尘打断我,他斜睨双眼,表情玩味地看着我,脸上一副‘我看你能装到几时’的表情,道,“我亦是日日思念着太子妃,所以今日特地备了酒宴来同太子妃续话。”
我无话可接,只得看着陇客命人把一道道菜品摆上桌。沈涤尘自顾自坐下,看我词穷,面露得意之色。
简直是幼稚又无赖。
第23章
“来,吃一块鱼。”沈涤尘夹了一块鱼放在我碗中,声音温柔,“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我昨天就特意吩咐人去备的,今日一出锅,急急地就给你送来。”
一眼看过去,桌上确实都是我爱吃的菜,清淡细致。却不是沈涤尘喜欢的,他好吃辣。
我尝了一口碗里的鱼,这鱼肉质细腻,细细嚼来有清甜之味。我给沈涤尘也夹了一块,对他说:“鱼片鲜甜滑嫩,殿下也尝尝。”
沈涤尘把鱼放入口中,咬了一小口,夸赞道:“好吃。”转而向殿中的众人道:“我与太子妃许久没有一同用膳了,如今想边吃边说些私房话,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殿中只剩下我和沈涤尘两人,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中的菜,问我:“右丞相这次遇袭,你怎么看。”
我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殿下可是有什么发现?”
他并不回答我,只道:“你先说说看你的看法。”
“臣妾以为,不像是普通山匪。”我照实回答。
“哦?说说看。”
我把一路上所见以及心中疑惑一一道来:“那日我们刚入城便被人盯上了。我们几人打扮不算突出,怎么会这么巧,抓了父亲,又盯上我们?后来我们在九牛寨中遇到的那个叫“疤爷”的人说,有人花钱买臣妾父亲的性命。还有个叫郑言二的二当家,是薛济楚将军身旁的红人。”
沈涤尘点点头,像是心中已有盘算,又道:“还有什么别的异常吗?”
想到山寨中的布局,我点点头:“有,九牛寨中的布局完全是军中布局。岗哨安排十分周密。“疤爷”一副猪脑子,断然不能安排得如此细致。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郑言二指点。”
“你看看这个。”沈涤尘从怀中摸出一枚箭头递给我。
这并非是民间普通的大燕尾柳叶箭头,而是军中金锐所用开刃三棱柳叶螺旋箭头。兄长曾经提到过,相比大燕尾,这种箭头穿透力更强,更难拔除。因为技艺繁复,如今就是军中也只有少数精锐配备。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这是……”
“这是念儿………张将军在九牛寨缴获的兵器中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批环首刀和融了一半的四十两官银”
还知道把官银融了,这些匪徒倒也不是太蠢。
话到此处我已经清楚沈涤尘的意思了。看来我猜的不错,绑走父亲的不只是山匪那么简单,定是因为盐务上父亲查到了什么。我把箭头递还给沈涤尘,问:“太子殿下是已经有眉目了吗?”
沈涤尘点点头:“户部侍郎徐晏礼几个月前就发现江南那边的盐务税收对不上,可是户部尚书薛濯呈报父皇时,用的是誊抄过的新账本,旧账本不翼而飞。查了这些日子终于是有了眉目,之前你父亲从江南送来给你的那件夏袄证实了薛濯确实在江南盐税上做了手脚。我本是想再多找些证据等开春之后再呈报,如此也好让父皇和百官信服。没想到他们发现那两块绢布不见了后,自乱阵脚绑了你父亲,反倒又露出更多马脚。如今加上这些东西,我明日便去面见父皇。”
“薛濯?他与薛济楚是……”我问。
“这二人是堂兄弟。”沈涤尘心情不错,喝了一大口酒。
户部尚书薛濯,户部侍郎徐晏礼。我在心中捋着这几人的关系。突然想到,户部侍郎徐晏礼,那不就是徐保林的父亲吗?难怪这沈涤尘对徐保林如此百依百顺。真不知道有多少真情在里面。
我从柜子中把那件夏袄翻找出来,又拿出剪刀。从针脚出仔细地剪开。将藏在衣服中的两张丝绢交到沈涤尘手上。他仔细翻看,确认无误后与箭头一同收好,拉着我的手道:“辛苦你了。亏得有你。”
多喝了几杯酒,沈涤尘索性宿在了长信殿。我们并肩躺在床上,许是壮志得酬,需要一个分享的人。今日他一改往日的疏离,唤我的名字:“皎皎,你知道吗?自父皇册立太子以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这个太子是最没有根基的太子。母妃薨逝的早,母族中人早已全部战死。先皇后待我很好,日日考校我的功课,替我打点生活。我视她如生母,可她身体一直不好,崩逝也早。她走后我便更加没有依靠了。”
姑姑喜欢孩子,人又耐心,我从前养在她身旁的时候,她也待我如己出。听到沈涤尘提起她,我也有些难过。
“你知道吗?”沈涤尘自顾自地说,“这太子的路并不好走,我何尝不是拼尽全力。即便父皇把你许给了我。我也不敢有一刻松懈。”
是啊,于皇上,于李家,于沈涤尘。我就是一个符号,一种暗示,一句承诺。唯独我不是我。没有人在意我要什么想什么。我跟桌案上的印信,将军的虎符,皇上的玉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皎皎。”沈涤尘用手撑起身体,看着我的眼睛道:“如今我就要有自己的政绩。就要扎稳自己的根基了。我知你嫁与我本不是你所愿。但我心中,你一直是我的妻子,是家人。不论如何。我都会待你好,尊重你的。”
这沈涤尘真是被高兴冲昏头了。他也不想想我嫁给他,我们李家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若是他,此刻便不会在这里感慨。早就已经把太子三师请到府中商讨接下来要应对之事了。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对,我是他的妻子,是太子妃。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于是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太子殿下,真正难的还在后头。”
沈涤尘此刻实在是太过兴奋,一心沉浸在扳倒政敌的快意之中,并没有在意我的话。他手指触摸我的脸颊,继而穿过我的发丝,我很少如此近距离的看他的脸,不得不承认他长着一张容易让人心动的脸庞,我差一点都要动心,只听他柔声道:“没关系的。皎皎,有你陪着我。多难的路我都能走过去。不,是我们。”
尽管他如此温柔,我从他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我只觉得有些反胃,沈涤尘这样的举动,对我和那名女子,都是一种侮辱。
翌日一早,沈涤尘便早早起来更衣。我也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他看我醒了,走到床边吻我的脸颊,道:“我已经让他们轻一些了,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再睡会吧,我今日回来我们一同用膳。”
这一夜确实也没睡好,我只想再睡一个回笼觉,冲他点点头又躺下了。
刚躺下,我再次起身叫住沈涤尘,道:“殿下,在朝堂上,万不要替父皇做决断。”
经过一夜,沈涤尘也冷静不少,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点头道:“我知道了,太子妃果真是贤内助,能娶到你三生有幸。”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沈涤尘还是没有回来。鹅黄问我说:“太子妃,今天太子说会来用膳。如今这个时辰还没来。要如何准备膳食?”
我看了眼铜壶滴漏,心想沈涤尘如今所谋兹事体大,今天恐怕不会这么早回来了,于是吩咐鹅黄:“不用等太子殿下,我们先吃吧。”
果不其然,沈涤尘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但他却不是来找我。彼时我站在藏书阁的阁楼的窗边,看到他意气风发,大步流星跨入玉虹殿的门槛,喊道:“笙儿!我回来了!”他的笙儿闻言从殿中跑出来奔向他,白衣翻飞,仿佛一直白蝴蝶翩翩落入沈涤尘的怀中。
看来是办成了。此次户部侍郎徐晏礼出力最多,自然要先向徐保林报喜。我在暗暗笑他堂堂郢朝太子,也不得不以色侍人。
一旁的妆成也看到了楼下的一幕,道:“晚饭还备太子殿下的吗?”
我笑道:“让小厮去三元楼叫桌酒席,我们自己吃吧。”
“好!”妆成欢天喜地地去唤小厮去了。
沈涤尘在徐时笙处待了一夜,第二日便从宫中请了旨,擢升徐时笙为良娣。他做事向来赏罚分明,打开府库给我挑选了许多金银细软。又差人以慰问之名送了许多补品奇珍到李府。
沈涤尘带着许多珠宝首饰来的时候,我正趴在窗沿上赏花。他把我搂在怀中,柔声道:“皎皎,户部尚书和薛济楚已经入了诏狱了。他两本是投在四弟门下,如今他们二人伏法,也算是重创四弟一党。我昨日本应先来同你报喜。可你知道,此次徐侍郎功不可没……”
“臣妾恭喜太子殿下。”我乖巧地靠在他怀中,眼睛看着飘落的花瓣道,“臣妾知道的,臣妾能理解太子殿下。”
沈涤尘对我的乖巧十分满意:“皎皎向来是最善解人意,也最大度识大体。多亏了昨日早晨你的提醒,帮了我大忙。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满足。”
要说有什么想要的,我一时还真是想不到。这东宫里什么也不缺。可我又实在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想了许久,转向沈涤尘道:“殿下给臣妾聘一只猫来吧!”
第24章
不出五日,沈涤尘果然给我聘了一只狸花猫回家。陇客把它送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家伙看上去像是刚断奶不久,通体花纹,唯有肚子和四个爪子是白色,模样极为惹人怜爱。
听陇客说,这是沈涤尘花了十五条鱼干、三两银子聘回来的。
“这么贵!”苏嬷嬷惊呼。
我笑道:“不若就叫他三两吧。”
蜜合怕猫,不常与三两亲近,妆成与鹅黄却是对三两喜欢的不得了,每每得空都要抱在怀中逗弄。
自那日后沈涤尘便没有来过了,如今办了这样大的一件事,不仅是从皇上那得到了赏识和格外的重用,朝中的大臣也明里暗里开始站队。这些从近日来进出东宫的访客数量便可窥得一二。
不光是沈涤尘自己,徐晏礼身为户部侍郎,把薛濯拉下马后,毫无悬念地升任户部尚书。就连一直没有实权的父亲,也被招入内阁议事。张念被授禁军副统领留任应京。可以说沈涤尘一时间风头无两。就连四皇子沈柏琛都称病好些天不上朝了。
偶尔有闲暇的时间,沈涤尘都陪着徐良娣。我站在藏书阁的阁楼上看他二人吟诗作画、赏花喂鱼,好似在看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
如今有了三两,日子不再乏味,变得生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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