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我问。
此时戴着兜帽那人将兜帽取下,转身看我。此人剑眉星目,脸似刀削过一般棱角分明,一把络腮胡将他的嘴掩盖住。他看向我的眼神中也带着疑问。
还是沈庭风最先反应过来,他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走到那名男子跟前,一把将他抱住:“大哥!”
男子拍拍沈庭风的背,笑道:“三弟!都长这么高了!”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中已经明了此人身份,他就是一直镇守边关的大皇子,沈路云。
“大哥,这是二哥。”沈庭风向他介绍沈涤尘。
沈路云恭恭敬敬单膝跪地向沈涤尘行礼:“陛下。”
沈涤尘双手将他扶起:“大哥不必讲这些虚礼。”
“先君臣,后兄弟,”沈路云起身,道,“二弟!多年不见了。”
沈涤尘引着他到我面前,执起我的手,向他介绍道:“这是朕的皇后。”
他同样是先向我行礼,起身后道:“我记得你是李氏的千金。你小时候随德惠文皇后进宫,我远远的见过几面。自小就生得粉嫩可爱,是个美人坯子。”
我只当他说的是客套话,微微一笑,道:“大皇子过誉了。”
“不是大皇子,该叫秦王了。”沈庭风上前来,一只手搭住沈路云的肩,笑盈盈地道。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沈路云亦感到意外,以探寻的目光看向沈涤尘。沈涤尘点点头肯定了沈庭风的说法,举手在沈庭风的脑袋上一敲:“朕本想亲自向大哥说,不想你这张嘴这么快。”
沈庭风吐吐舌头,动作夸张地双手抱拳对沈涤尘躬身一拜,笑道:“陛下恕罪。”
“我们兄弟许久不曾这样聚在一起。走!我们到园子里寻个合心的地儿,边喝边聊。”沈涤尘道。
说完他与我十指紧扣,率先跨进行宫。
看得出来沈庭风与沈路云的关系很是要好,一路上不听地给沈路云讲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和遭遇,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沈路云确实是个合格的兄长,他听得很认真,几乎不会打断沈庭风的话。偶尔在关键的地方点拨一、两句,让人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
我虽同沈涤尘走在前面,却对他们二人的话有十分的兴趣,竖着耳朵生怕漏下一个字。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沈涤尘突然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本来我听得专注,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有些慌乱道:“我……我没……”
沈涤尘却不再看我,他目视前方,嘴角露出恶作剧成功之后的得意的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最后沈涤尘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条乌篷船作为喝酒的“雅间”。
侍女们把一切准备妥当,几人即将上船之际,我对沈涤尘欠了欠身,道:“陛下和王爷们谈的是正事。我就先退下了。”
“你去哪里?”沈涤尘问。
我道:“亲蚕礼在即,这是我第一次主持如此大的祭礼,总担心有什么地方出现纰漏。皇贵太妃参加过许多次亲蚕礼,这才来向她取取经。”
沈涤尘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道:“不急,我们好久没有一同出游。今日你就当是陪陪朕,一起吧。”
“这……”我不知沈涤尘这又是什么意思,心里打鼓。
没有走漏一星半点儿的风声,沈路云是乔装回应京的。
现下选了这样一条四周没什么遮挡的船,又亲自费力划到湖心去。自然是为了能更加明了地看清周遭,躲开其他人放在身边的耳目。由此可见他们今日所谈,干系重大。
我到底要不要上船?
正犹豫着,沈庭风递给我一个眼神,道:“母亲今早给我和陛下做了许多道小食,这会儿乏了正歇着呢,娘娘你去了恐怕也得等上一等。她身边的侍女们古板得很,不会哄娘娘开心,在那干等着也是无趣。陛下既有这样的雅兴,娘娘也就不要拂陛下的意了。快一起来吧。”
想到母亲今日所言,借着沈庭风递过来的台阶,我顺势而为。
我道:“陛下如此盛情,臣妾却之不恭。”说着便将手递给已经站在船头的沈涤尘。他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拉,我借着力轻松就上了船。
沈庭风摇着船,我和沈涤尘沈路云坐在船中。起先是叙旧,而后自然而然聊到了童年的趣事。
在我的印象中,沈路云因为年纪大他们二人许多,那时候已经任职军中,很少出入皇宫。沈涤尘每日都读书习武都是最刻苦最用功的那一个,向来跟宋云朗形影不离。而沈庭风最喜欢伙着女孩们一起玩,与我和均瑶关系最最要好。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被骗过了,他们三人才是最要好的。
船到了湖心,沈庭风将竹蒿收起,进到乌篷里放下了两侧的薄纱。他一屁股坐到沈路云身旁,拍拍手上沾的湖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说正事吧。”
第126章
沈涤尘从怀中取出一份密诏,道:“大哥为了大郢守南疆十余载,兢兢业业,无一日懈怠。朕同大郢的臣民都不能没有大哥。”
“陛下言重了,”沈路云拱手道,“臣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
沈涤尘伸手拍了拍沈路云举着的拳:“大哥不必自谦,你的功绩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秦王’这个封号大哥当得。”
说着他把手中的密诏递给沈路云,继续道:“请大哥来,不单单是为了封王一事。这是委任诏书,已经盖了印,只是人选还是空缺。”
沈路云举着密诏:“陛下这是何意。”
“唉……”沈涤尘长叹一声,“老四人在瞳州,却能轻松越过崖柏郡在璋州养兵,这三地的官员如何沆瀣一气可见一斑。尤其这璋州,州牧杜奔带着一众官员投敌,只有刺史卢全岭一人带着全家老少和些许衙役府兵拼死抵抗,最后全部战死。”
卢全岭寒门出身,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与父亲同朝为官,且有同窗之谊。只是此人太过刚直不懂变通,常常面刺先帝之过,连遭先帝三次贬谪。父亲与他政见不合,但仍赞他是纯臣。
战死之时,卢全岭已经年逾古稀。我们都为此公感到惋惜,同时又钦佩他的气节与当担。虽然他和他的儿子已经被沈涤尘追封了一等公爵,但死后哀荣终究是给活着的人看的,他何曾享受过一分?此刻船上的气氛稍显凝重。
沈涤尘举起酒杯,将杯中酒倒在脚下:“敬卢公。”
“敬卢公。”我们三人亦照做。
“朕以为,”沈涤尘接着道,“宛州与璋州相邻,若不能彻底拔出瞳州,崖柏郡和璋州这三地中老四的余党。那宛州将永不得安稳。”
“大哥,”沈庭风道,“陛下是想让你分兵驻守宛州和璋州。”
沈路云略一沉吟:“陛下身边就有神威军,近的有邑州张氏的玄甲军,衔蝉关宋氏的衔蝉铁骑,怎么会想到让我从南疆千里迢迢调兵来驻守?”
沈涤尘道:“大哥说的不错,论战力,这几支军队同大哥的罗睺军一样都是佼佼者,论距离,他们确实更有优势。但神威军驻扎宛州,人数最少,分不出兵力。璋州瞳州山多且险,衔蝉铁骑难以施展。玄甲军善水仗,亦不适合这两地。唯有大哥的罗睺军可以担此重任。”
“我记得……”沈路云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定北侯张彪有一女善用兵。陛下你们小时候总在一块玩的。”
我脱口而出:“张念,张将军。”
“对对对,”沈路云笑道,“听说这位女将军用兵如神,可不一般,何不将此事交予她。我出兵,陛下出将,如此也省得我调派身边人了。”
这船上的三个男人,兄友弟恭,实则个个身上都长着八百个心眼子。
沈涤尘将沈路云密诏回应京,给他无上荣耀封为秦王,又拱手将璋州和瞳州相送。实则是怕沈路云盘踞南疆太久,拥兵自重,以此来分化消解他的实力。只给他留够守疆的兵力,让他不能再有别的心思。
沈路云到底也比沈涤尘多吃几年饭,自然能明白沈涤尘的心思。此时提出自己出兵,让沈涤尘出将,既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的损失,又能化解沈涤尘的猜忌。
而这沈庭风,他自己就手握祺水军,却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周旋在二人之间极力促成沈涤尘所想。
我突然间心生感慨:母亲啊,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张彪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张念如今侍奉父亲,此时不愿受封,”沈涤尘的谎话张口就来,“我朝以孝治天下,张将军给朕上表,字字泣泪。朕如何再忍心……如今只有大哥能替朕分担了,还请大哥不要推拒。”
一旁的我看他一脸的诚恳,甚至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差点都要相信他了。
话已至此,沈路云不好再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一出戏唱罢,沈庭风将船划回岸边。上了岸,他问我:“我和大哥要去看母妃,皎皎可是跟我们一同前往吗?”
我看向沈涤尘,他见我看他,眼睛往洗砚池的方向瞟了一眼。我立马会意,道:“我还想和陛下再走走,就不打扰贤王和秦王与皇贵太妃叙话了。”
于是我们四个别过。
走出很远后,沈涤尘问我:“朕看你今日听得认真,可听出什么?”
我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装作满不在意:“无甚有趣,只觉得有些枯燥罢了。”
沈涤尘倒也没有再反驳,笑道:“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有,”我道,“陛下将璋州和瞳州交给秦王,那其间连接两地的崖柏郡呢?陛下打算交给谁?”
“李陟遐。”沈涤尘道。
我脱口而出:“为何?”明明之前还一直防备,如何又将如此兵家必争之地交予他?
沈涤尘笑道:“李陟遐是好孩子,你救过他一命,他一直感念你的恩情。几番奋不顾身救你。权钱和人命在他眼里,都没有你这个义姐重要。最最重要的……”他看了我一眼,道:“他只听你的话。”
我心里一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眯起眼睛看他,咬牙道:“陛下,我是你钳制李陟遐的人质,是吗?”
沈涤尘并不恼,他稍加用力把我撰着他衣服的手掰开握在自己手里:“皎皎,你总是把朕想得很坏。从来如此。”
“难道不是吗?”我问。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觉得,我是为了你呢?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愿意任用你所信任的李陟遐。”沈涤尘反问道,“皎皎,你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放在我的一边?难道李陟遐没有得到任何他应得的东西吗?”
我甩开他的手:“陛下也说了,那是他应得的。”
沈涤尘拍了拍我的肩,笑道:“那不是他应得的,是李陟遐应得的。李陟遐是皇后的义弟,右丞相的义子。而他,是前朝的余孽。”
第127章
我的话被他梗在喉咙里,愣了一会儿气都泄了,低声道:“李陟遐毕竟也为陛下出生入死过,也为大郢立过功。陛下何苦揪住他的出身不放?出身不是他能选择的,他也没有享受过这个出身带来的任何一丁点好处。”
“诚然,出身不能选择。但你怎么就能肯定他没有因为这个出身得到一点恩惠?倘若他是个普通的平民,以蛟三的奸猾,会全力帮他以致将自己暴露在朝廷眼里吗?”
我绞尽脑汁想要反驳,沈涤尘却拍了拍的肩,用像是哄闹别扭的新婚妻子一样的语气道:“好啦,你啊就不必多想了。崖柏郡被称作天险,易守难攻,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朕答应你,给他足够多的兵力和俸禄,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好专心替朕守好璋、瞳二州。”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只要他有本事,今后璋、瞳二州也都是他治下。”
一直等到沈庭风带沈路云出了行宫去安置我和沈涤尘才往皇贵太妃的寝宫走。
见到皇贵太妃的时候,已经是晚膳的时间。沈涤尘本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但沈庭风已经奏请,这两日就要离京,这勉强也算是一顿送别宴。他最终还是决定留下。
因为有他在,皇贵太妃的小厨房不敢怠慢,愣是用有限的食材烧出了一桌子菜。但用膳的时间还是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上菜的时候我早已经食指大动,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皇贵太妃见了,笑道:“皎皎自小最喜欢我小厨房的菜,今日定要多吃些。”
沈涤尘也笑:“怕是早就等不及了吧。”说着就把我和皇贵太妃往桌边引:“皇贵太妃,咱们开席?”
这一句话给足了皇贵太妃的面子,她笑盈盈道:“听陛下的,咱们动筷子吧。”
席间谈到贤王,沈涤尘对她道:“三弟向来寄情山水,又将您带在身边。朕本应给他个闲职,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奈何三弟是个有能力的人,朕实在舍不得他这颗明珠遗落沧海。”
“陛下哪里的话,”皇贵太妃道,“能为陛下,为朝廷效力,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福分。陛下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吩咐他。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为臣者,当以君为纲。怎么还好叫陛下为难?”
沈涤尘向皇贵太妃举杯:“朕母亲走得早,是德惠文皇后和您把朕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将养长大,三弟自小与朕亲厚。朕敬您一杯,感谢多年教养之情。”
可能是因为沈涤尘提到姑姑的缘故,皇贵太妃念及故人,红了眼眶。
她用手帕将眼角的泪拭去,笑着道:“若是德惠文皇后还在,看到你们二人现在这般模样,也该觉得安慰。”说着站起身走到我和沈涤尘中间,拉起我们二人的手放在一起,道:“我今日托大,以长辈的身份嘱咐你们几句。”
“您请说。”沈涤尘道。
皇贵太妃一改往日的温婉,目光坚定,面色严肃:“你们二人要相互扶持,互敬互爱。遇事多商讨,少猜忌。皇家比不得平民夫妻,帝后一旦离心,朝野也难太平。知道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皇贵太妃,不由得多想,只是点头:“皎皎记住了。”
沈涤尘也点头道:“朕记住了。”
“好了,”皇贵太妃又换回往日里的面孔,回到自己的座上,带着和煦的笑意道,“吃饭!”
临走前,我又向皇贵太妃请教了几个亲蚕礼的问题,她耐心地一一替我解答。最后她拍拍我的手,对我道:“你小时候在宫中也跟着德惠文皇后操办过一次,这次也一定能做得很好。”
我上前抱住她,她像小时候一样把我紧紧拥在怀中,轻拍着我的肩背,道:“皎皎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皇后。”
回去的马车上,我低着头,手指不停搅着衣角。沈涤尘看出我心情不佳,道:“若是舍不得,朕就驳回贤王的折子,不让他带皇贵太妃走了。”
我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陛下,你开玩笑吧?”
沈涤尘淡淡地道:“不是。”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却反问我:“从前是做不到,现在能做到了。把舍不得的,想要的留在身边,不应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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