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小脸颇为严肃,低声自语:“不太靠谱的样子。”
转身出了豆腐店,绕到陈记的大堂等昌平一起去悦来茶馆。
“我听说沈姑娘被关起来了,严不严重?”
有莲儿在内院,他的消息总归会多一些,还没等赵兴跟他说,他就提前知道了。
赵兴道:“不严重,有吃有喝的,就是得关在院子里,不让出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昌平羡慕极了,“沈姑娘也是被聘进来的,我也是伙计,怎么我没有她这样的好命,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吃有喝还有钱拿。”
赵兴大感不可思议,同一件事,他们两人的想法天差地别。
他虽然知道傻姑没犯什么大错,但被禁足就代表着掌柜的不高兴了,一个伙计惹掌柜的不高兴了,那她还能继续被聘用吗?对以后找其他事做有没有影响啊?
而昌平竟认为这是大好事。
“快走吧,她被禁足,但我俩的差使掌柜的可没说不用做了。”
他想过了,要是傻姑被陈掌柜赶走,那村里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养到她嫁人,要是村里人不愿意,他就自己养她,从现在开始就为她存嫁妆,还她的恩情。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天天来悦来茶馆,到了晚间就将一日见闻说给燕娘听,让她帮他写在纸上,送饭时送给沈芜看。
他送的条子越来越多,但从未得到沈芜的回应,问燕娘,燕娘只说她也不清楚,沈芜就让他每日盯着,然后等。
傻姑叫等,那就等。
她曾说过,要等楚王的接风宴。
那他就等,渔利口也会等。
赵兴是个孩童,与其他孩子一样,耐心欠缺,经历过这许多事以后,渐渐的,他的心境也被磨砺得缓钝,比一般孩童要沉稳沉默很多。旁人看来他这样就是乖顺,懂事,是个不闹心的好孩子,是以不管是燕娘还是门口的丽娘与桂香都不曾厌烦过他,也会编一些沈芜的消息安抚他。
这事竟就被瞒了下来。
一连瞒了七日。
“我打听过了,这段时日没有匪盗从剑南道流窜入荆州府,应是本地的匪盗。”
展护卫查了七日,将自己判断的结果告诉陈小粥。
陈小粥:“本地匪盗何以有这样的胆子?”
她不是怀疑展鸿霄的能力,而是在向自己提问。
她对沈芜买茶一事从不过问,却也知晓其中利益纠葛。沈芜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她都一清二楚,这样想来是这丫头自己惹祸上身,而她没能罩得住她。
不由冷笑一声:“又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蠢蠢欲动,想翻天了。”
若是她不让此事有个交代,岂不是要让那帮子暴发户骑到她头上去了么!
“去吩咐丰满钱庄将三生巷的所有存额都封存起来,对外就说我要查他们的账。”
展护卫领命去了。
明姑倒不担心自家小姐救不出来人,做不成事,而是担忧沈芜这个人做的事,会不会对自家小姐不利。
“您就不担心沈姑娘真把荆州府搅个底朝天吗?”
陈小粥:“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她哪儿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婚期将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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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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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黑,像一块立方体的巧克力,而沈芜就像巧克力里的巴旦木,被搅在其中,与黑融为一体。她感知到自己是从床上醒过来的,被褥散发着浓重的脂粉香,掩盖了其中的腥臭味,枕头上留有女子常用来梳头的桂花油的味道,不知被多少人睡过,非常呛人。
她坐起身,摸到床沿转过身,试着在床边找鞋,刚一伸脚,就撞上了墙,疼得她鼻头发酸,又转向另一边,用脚一点一点地碰,脚指头挨上一个光滑柔软的表面,触碰到表面上的同心扣。
找到了。
这双鞋是陈小粥特意叫人给她做的,锦缎面,耐脏的酱红色,绣了燕子衔泥的图案,鞋尖上缝有一对同心扣。
但她并没有穿上,而是将它踹进怀里,站了起来,伸出双臂,缓缓去够,去摸,手脚并用,好像一个盲人。
她用了两天时间,不知撞了几次头脸,才将这间乌漆嘛黑的“巧克力”的布局和大小摸清楚,此时她正坐在靠街巷的一个气窗下听外头的人声。
这条街有一段很安静的时间,在固定的时候又会想睡醒了一样苏醒过来,它像一个醉汉似的,醉了就开始吆喝与咒骂,声声不堪入耳,醒了又淫词呼和交相辉映,时常还会喊出“大小”“自摸”和推牌的声音。
这位醉汉满身恶习。
她已猜出七八分,刺激酸臭的尘土味道再一次飘进来,她已可以确认,这里就是三生巷。
她拆下挂床帐的钩子,坐在气窗口,时不时敲击一下,一直等到凌晨,热闹渐渐散场,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因而为此驻足,但她没有放弃,连着三日,日日如此,终于有人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渔利口人?”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压着嗓子,似乎在躲人,没听见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傻姑?”
问得更轻更小声了。
自从赵兴的钱被偷了之后,沈芜就一直怀疑渔利口还有人在三生巷中,没想到在此时相逢。
“我是。”
那女子问:“你是被卖进来了还是被抢进来的?算了算了,都一样。”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她又说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话音落得很急,跑开了,在嘈杂声中,远远的能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四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孟大官人刚从赌场下来,正在找你呢。”
“你这刚画上去的唇脂怎么又淡了,赶紧再抹抹。”
这女子的声音很幼嫩如同稚子。
四娘满口应下:“我马上去,他今日还叫你唱曲儿吗?”
那女子道:“叫的,但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所以来寻你呢。”
两个女孩走远,沈芜听不见了。
她自言自语道:“四娘?她叫四娘。”
村里只有赵来家的三个孩子这样排着叫,难道赵三郎下面还有个妹妹叫赵四娘吗?可她怎么没见过她,就连赵大郎过世,这位四娘也没有出现。村里也没有人提起过她。
自那以后,沈芜没有等待太久,第三日饭时,送饭的人就变成了四娘。
四娘没有押下送饭的小门板,就这样让它敞开着,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当日你被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我看见了脸,我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变这么白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沈芜将饭菜放在一旁,没有马上吃,问道:“你知道我?”
“当然啦,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四娘多少有点遗憾,“也是,当时你还傻着呢。听说那老头儿的医药钱都是你和赵婆婆出的?你倒对他好,你不会想做他女儿吧,小心他把你也卖了,哦,你已经被卖了。”
还真是赵来家的小女儿。
沈芜:“那赵兴的钱是你……”
四娘:“那是我的钱。”
她对此非常在意,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度,不让沈芜将“偷”字说出来,生怕被她瞧不起。
“那日珠儿姐听说我在存赎身钱,就说她挣的钱也留给我,她死前正好凑满八十两,怎么能被赵来那小鬼头独占了,我让三哥帮我拿回来,有什么错。”
她依旧不让沈芜提出疑问,自顾自地说:“你要是不吃的话,能不能给我吃?”
这问的是饭的事。
沈芜没有犹豫,留了一个馒头,就将饭食又递了出去。
她又道:“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红烧肉了,你真的是被卖来这里的吗?”
听她这语气,还有点羡慕似的。
“我是被敲晕了绑来的。”沈芜并不隐瞒,问道,“外面有人找我吗?”
四娘:“没听说官府在找人啊,也是,这年头谁还信官府啊。你被带进三生巷,轻易是出不去的,就别想了,死心吧。”
沈芜却没听进去,只是问她:“你能帮我给丰益堂的宋掌柜递个消息吗?”
“能是能。”四娘答应的还算干脆,但她戏谑地问,“他是你男人吗?”
“啊?”沈芜哭笑不得,“是朋友。”
四娘:“只是朋友吗?朋友还能豁出命来救你啊?”
沈芜:“我没要他救,就是想递个消息给他。”
递饭的挡板一直开着,强烈的日光从底下穿过,像一盏深入矿床的探照灯,将漆黑的室内照出灰暗的轮廓。
这间屋子与沈芜脑中想象的三维结构一样,就是实际感受上面积要小一些,屋顶很高很高,仿佛身在狭小的枯井之中。
沈芜:“这间屋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四娘:“关刚买来不听话的丫头的。”
难怪要这般做。
在无尽的黑暗中,恐惧与疼痛都会放大数倍,不知时间流逝,看不到希望,在绝望中就会被激发出求生本能,然后屈服在常三爷的淫威之下,成为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
沈芜:“今日是九月初几?”
这里每日就吃一顿饭,沈芜在心里数日子,时间久了就会错乱。
四娘:“九月初十。”
她已被掳来十日。
沈芜:“你帮我传个口信,就说我相信他们,也相信他。”
四娘:“还说他不是你男人。”
沈芜:“……”
四娘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张口就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傻姑是常三爷抓回来的人,她帮她递消息出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就是此时,她与她说这么久的话,被人发现都要脱一层皮。要不是她在三生巷时间久了,与常三爷手下的浪哥儿关系匪浅,也不能替他来送饭,与她有接触。
“我帮你赎身。”沈芜承诺道,“我还可以帮你弄一个新的身份。”
她料想四娘赎身后不会回渔利口,说不定还会离开鲁镇,有一个新身份,在别处能更好的立足。
四娘半天没吭声,忽而笑道:“难怪三哥说你变得很聪明了,说村子里再没有人卖儿卖女给何东来了。”
沈芜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应和她,只是想着这如地狱鬼窟一般的三生巷应该同何东来一起被推到,被清扫,这里的人至少是四娘这样的孩子,不应为他们所做的恶牵连,葬送一身。
“四娘,你离开这里以后想去做什么?”
“我想做个裁缝,我的绣活和裁衣的本事都是荆州府数得上号的,等挣到钱,我就捐一间学堂,专门教女孩子读书识字做生意,免得家中无钱花时,将她们卖了。”
九月初十,正是荆州府尹崔范为楚王李危接风洗尘之日,荆州府内通往府衙的主道,青石板上纤尘不染,主道两旁的商铺与摊贩全都被肃清,只有夹道的一众大小地方官员着官服与着礼服的各大家族名流,垂目迎接。
彩旗招展,风声猎猎,在前方打探传信的哨兵驾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声,清冽刺耳,像敲响的战鼓。
不过一刻钟,八匹骏马不紧不慢地拖着一辆华盖款款而来。
马车四角悬铃,车厢上是皇室徽标,车阵前有旗手四位,车后是护卫亲兵,威风赫赫,庄严肃静。
卫牧坐在马车箱门外,手执马鞭,将马车赶至牌坊下,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顿时紧张起来,躬身相迎,不敢抬一下眼皮。
车厢缓缓打开,楚王身着明黄色亲王朝服,头戴雕龙金冠走了出来,站在车上,身高而腿长,眉目俊朗英气,似一株伟岸的白杨。
他轻轻一笑,左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将浓重的肃然庄重气质一扫而光,变得可爱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又荒唐纨绔爱闯祸的少年郎。
陈小粥站得不远,只轻轻一撇,大惊失色,万般思绪一齐涌入脑中,心似火烧一般,焦灼不安,后背冷汗直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丰益堂的宋掌柜怎会是楚王?
楚王怎会是一个药堂掌柜?
怎会是他?
怎能是他?
一连串的疑问深深地震撼着她,,让她浑身发抖,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若是风再大一些,她就能似一缕烟尘全散了。
全完了,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位楚王竟在鲁镇潜伏一年之久。
他与沈芜的关系又那般好!
陈小粥紧紧咬着后槽牙,眼前发黑,但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既然已撞南墙,索性就硬撞再撞得狠一点,撞出一个新局面。
为了大姐姐,一切都可以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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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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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陈小粥,在场的许多人都与宋楼兰打过照面,受到的惊吓都不亚于她。
接触过他的人对他的看法偏差到离谱,好似在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有的人说他仁义待人真诚,有的人说他阴险狡诈笑面虎,还有的人说他对女人的喜好特别……就是喜欢非常人能欣赏的来的美人……
众说纷纭,他们偷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觥筹交错认真观看歌舞的楚王,又瞧了瞧跳舞的舞娘,舞娘很软很娇,各个白得发光……
这不是审美挺正常的么。
宴会就在这样尴尬又不失亲切的气氛中进行。
有人沉不住气,暗搓搓地问崔范会不会有麻烦。
崔范面上风轻云淡,拈须淡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能有什么麻烦。”
这人又道:“但是那亲王仪仗规制不像不受宠的样子啊。”
他是本地官员,从未入过长安,他们这个地方山高水远,路途艰难,又从未有过哪个亲王公主来过,这般威风的仪仗,他想都想象不出来。
崔范把盏轻啜:“你懂什么,那只是半部仪仗,维持皇家威严而已。”
这官员替他斟酒:“是属下见识浅薄了。”
说实在的,楚王潜伏在荆州府这么长时间,他竟不知,当然不是他手下的人办事不利,而是他从未在乎过,不在乎当然就不会留意。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冷宫偏殿长到十岁上下,被三公主偶然发现带回抚养,不在朝中任职,也不在军中立业,身后没有母家,就算查出来一些他们的事,又能怎么样。
若不是看在三公主的面子上,他根本不会办这场接风宴。
三公主李纯,生母堇妃,出身清河郡门阀崔氏,与他同宗同族,论起来,他该唤堇妃一声姑母。若不是三公主亲自过问楚王的婚事,陈氏也不会迫于压力与他联姻。陈氏也不傻,鸡贼地挑了一个旁支的女儿,不过就这都是高抬他了。
崔范虚与委蛇地带一众大小官员与名流与他敬酒,力求宾主尽欢。
笙箫簧冷,筝弦渐淡,唯有手鼓咚咚,依旧明快,宴饮即将接近尾声,舞台上却更加精彩起来。一名胡姬赤脚如玉,脚踝上挂着腕铃与如葱的脚趾相连,步伐随鼓点而动,转出许多圈,铃铛声越来越急,鼓点也越来越急,像阵雨,像劲风吹转的风车,不知疲累不晓晕眩,引来阵阵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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