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很恨李危,恨他为何一个皇子却没有实权,还要寄居在公主府,后来两人朝夕相伴,了解了彼此的诸多无奈,又成了相互防范的敌人,心心相惜的伙伴,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相伴至今。
李危按着自己的佩剑,没再瞧崔范一眼,独自往山里走。
似乎没听见崔范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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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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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范以为他贪功冒进,这点他说错了。
他之所以明知不该进还是要进,是因为卫牧进了,他不知李纯在此处暗中培植了多少人,只有跟着卫牧才能探明白。
三公主李纯是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女儿,排行第三,大公主李红前些年被送去辽北和亲,而今陛下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留居京中。早些年为她定下了弘农杨氏的亲,婚后一年便因辽北入侵,杨氏驸马随军出征战死沙场,从此三公主寡居长安公主府。
寡居的年轻公主,不涉朝政,身后有清河郡诸姓门阀都兜底,又有的是钱,贪图享乐,养了一屋子的侍卫幕僚,陛下疼惜公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危就是那时被她捡回府中的。
经年与她朝夕相处,她到底是作何想,有何目的,他怎能不知。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自己来荆州府,暗藏起来以待时日,成为她的刀。
山中盗匪庞杂,太子以为自己养了一支精兵,实则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三公主暗藏的人。
山中积雪厚,以往被人走出来的小道被雪覆盖,再也找不到。他依循着前锋小队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爬,本就被崔范耽搁了不少时间,落后他们不少,李危索性就不追了,适时隐没,一路暗中跟着。
冬日天黑的早,在雪的映照下却比夏日亮堂,他们为了避开山匪的侦察,不敢生篝火,只坐在雪窝窝里啃冷肉干。
崔范那般大张旗鼓地来讨伐,早就惹动了这群人,山中指不定也有陷阱和埋伏。李危没有他们那般心大,藏在黑影里,只抓了把雪润润喉。
卫牧安排了两人值守,下半夜再换两人,如此确保敌人偷袭能及时应付,但到底在敌人的底盘,人不敢睡得太死。
正静默至后半夜,是人最困倦,睡得最死的时候,“咻”的一声,一支箭矢穿透了甲胄,发出一声顿音,其余的士兵纷纷惊醒,摆出一个圆阵,活似一张靶子。
“咻咻”两声,又有两个人倒下,卫牧反应过来,呼和道:“快散开,注意隐蔽。”
紧接着,四面八方露出箭手的脸,成群的山匪也从他们身后站了出来,为首的那人胸前戴一根红巾,满脸大胡子,一对招子被雪照得澄亮。
“区区数十人就敢进山,当我们是死的吗?”
声如洪钟,猛得在寂静的学林中回荡,震得压弯枝头的雪掉了下来,吓人一跳。
这人手中握一把钢刀,声音又有如此威力,卫牧到底是李纯的人,猜测出他是何人。
“阁下可是前辽远军营副将顾亭?”
这猛汉身形不动,问道:“你认识我?”
卫牧没答他,自报家门:“在下卫牧。”
顾亭眼珠子转了一半:“清河郡卫家?”
会这样简洁的自报家门的还能是哪个卫家,只能是清河郡卫家。
卫牧:“是。”
顾亭满是胡子的脸,忽而皱在了一起,笑了:“正好,你爹欠我三两银子没还呢,跟我走。”
这就是说鬼话了。
顾亭是前辽远军营副将,为何是前呢,正是因为他贪没军饷受了军法,被剥了军籍和官职,想必他那张胡子脸下还被琼了面,他就是个受刑的罪人,怎么会与卫牧的父亲相熟到互借银两的地步。
他这是找个借口,将他带走。
卫牧也没有反驳,只在心里讥讽,太子连这种人都招募,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
卫牧几人一走,李危隐没在树影里喘了口气。
太子在荆州府的事已揭破,他撺掇崔范领兵前来镇压匪患,就是为了看住他藏在这里的这支队伍,或围困,或剿灭,总之是要让它动起来,如此一来,将账本递交,太子必死无疑。
然而崔范不懂其中要义,当真以为是要将这些贼人绞杀的,竟主动入山。
李危无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而卫牧却急了。
这其中还有李纯的人,若是太子的人不动,那李纯埋的这步棋就废了,所以他宁可被顾亭带走,深入敌营才能探明情况,斟酌行动。
李危是这时才想明白的。
从始至终,卫牧都没有站在他这边过。
不由有些烦躁。
李危回了山下的营地,只对崔范说没有找到他们就回来了,随后又从队伍里找到敖风,让他放了信给陈府的宋下童,让他将般若奴带过来。
这山中没有一个向导,是不行的。
而且他昨夜听顾亭他们说话,都用的当地的方言,有些消息错漏了,他们实在太过被动。
这一等,崔范领的兵马就在山下等了五六日,山中依旧寂寥,只偶尔又雪压下来碎裂的声音。
除此以外,连只鸟儿都没有。
再这么等下去,军心就散了。
崔范着急想不等卫牧回来,就大军开拔进去,却被李危劝说道:“崔大人何不与剑南道节度使的兵马一道入山?”
崔范白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
要是他先进了山,将山匪剿灭,再搜查出太子屯兵谋反的证据,这可是大功一件。要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兵马管用,还轮得到他来立这个功?
李危又劝:“山中情况不明,我们又没有向导,贸然进入,只会被他们打散,逐个击破,到时被俘,别说功劳,可能性命都没有了。”
“无论太子是不是真想举事,难保不会先杀一个朝廷官员祭旗振奋军心。”
这话倒是唬住了崔范。
他道:“那就再等三日。”
李危知盼着卫牧快些吧。
没曾想第二日山里就有了动静,那些山匪胸前都挂着红巾,举太子的旗号往下冲锋,嘴里胡乱喊着一句口号。
沈芜与般若奴二人换上男子行装,王府中的侍卫也被沈芜分成两队,分散入关隘。穿过城区,找到最近的一家丰益堂,对了暗号,丰益堂派了一个当地的伙计当做她们的向导,一路将她们带到了李危跟前。
本来没有将军的命令,营地是不能放闲杂人等进入的,丰益堂早有准备,亮明了身份,还有崔范的一份文书,说是依照崔大人的要求,来送草药的,这便混了进来。
沈芜一眼就看到了李危正与敖风断眉他们坐在营地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下休息。
李危也瞧见了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没走过去跟她相认。
一时情起,等忍过了,理智回潮,又暗自咬牙,这宋下童是如何办事的,自己是让他带人过来,他怎么能让沈芜来。
剑门形势复杂,刚才山匪冲锋又打了一仗,此时军营里到处是血,哀鸿片野,治伤的治伤,骂娘的骂娘,哪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应该来的。
她不仅来了,还进了医所。
那岂不是那些袒胸露腿,满身脏污臭汗的汉子都要被她看光了?
李危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跟了过去。
沈芜刚要掀帘子,手就被人擒住,她看那人正是李危,脸上的惊吓变成欢喜。
丰益堂的伙计和般若奴将药草都送了进去,她怎被李危拉往一处清净的角落,说话。
“君子不立危墙,你不知道此地危险吗?”
他咬着牙,恶狠狠的样子,沈芜还真有些怕。
“我接到你的信,没想那么多。”她心虚地笑笑,拉着他看,“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李危呼吸一滞,她一向谋定而后动,这可不像她。
“你说实话,是不是宋下童忽悠你来的?”
沈芜摇摇头:“不是,我真没想太多。”
李危:“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回去。”
沈芜却没动,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我临走前特意去三娘铺子里买的,你将就着吃。”
李危眼尾都红了。
她还有脸提。
当日她明明来送行,还在雪地里等的手都冻红了,却不让自己见到。非要他自己去跟敖风打听,这也就罢了,他瞧敖风打开包袱,包袱里全是吃食,里头就有一盒桂花糕,那分明是她要递给他的,却被她送给了旁人。
那日她到底是为什么来送行了,又假装没来,李危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楚。
“你走。”
沈芜的笑容一僵:“来之前我已听小童说过你的打算,我不会妨碍你,我在丰益堂等般若夫人一起走。”
她真走了,李危的心尖尖跟着一颤,酸涩一片,桂花糕放了足足有半个月,还好天冷都冻住了,香气也淡了很多,吃在嘴里也没有刚出锅时候甜,甚至还发苦。
等他意识到自己追过去时,才惊觉不对,想要掉头走掉。
沈芜却及时叫住了他:“我心里放不下你,别受伤。”
李危回身,满脸震惊,她在说什么胡话,自己怎么听不懂。
沈芜的眼眶鼻尖脸颊都泛起了一抹红晕,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舌尖抵着齿间,回眸说道:“李危,这次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不喜欢纷争,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一起。”
李危仰起头,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淌出来,冷笑道:“少自以为是。”他将这句话还给她,还有一句更冷的话送她,“你以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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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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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过日子?
这话与别人说都是好话,天底下千万人都能好好过日子,唯独他不行,他是一把刀,命途就是杀戮,结局就是被人砍折,如何好好过日子。
沈芜被他这话刺地心中发疼。
连日来,她都被缠在为何自己如此冲动,会亲自跑这一趟,也想过是不是担心他,想来亲自看一眼,一眼就好,又想他这人一张嘴说出来的话都是气人的话,她才不担心他,脑子里全是乱线头,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直到般若奴很肯定地跟她说,李危必定是她心中很重要的人。
原来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就她自己还蒙在鼓里。
她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鼓足了勇气才说了方才那一番话。
谁曾想,他不领情。
还对她冷嘲热讽的。
换一个脸皮薄的姑娘早就哭了,但沈芜不同,就死硬着头皮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危,你这人说话向来不让人,我知道的。”她深吸一口气,眼见着胸前起伏不定渐渐缓了下来,“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没有父母老师教导的缘故。”
这话说的真像骂人,李危嘴角一抽,别过身子,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不敢擦,怕被她看见。
他可不就是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吗?她说的没错。
沈芜以为他要走,慌忙道:“我这人说话算话,你先考虑,等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军营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虽然藏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但是巡逻的士兵也会巡过来。沈芜不敢久留,更不敢再高声,盯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声:“保重。”转身就去寻方才一起进来的丰益堂送药的伙计,打算再一起回丰益堂。
剑门还乱着,街上到处都是流民和被炸烂的铺子。
她不敢独自一人行走。
她真走了李危才转身,脸上的泪都被风吹干了。
十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跟他说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这人可真逗。
天边黑云压了过来,天又要阴了,恐怕还要下一场大雪,李危收敛心神,往主帐走去。
将军帐中,崔范端坐在虎皮上,瞪着大案上的舆图,都要将这副舆图瞪烂了,也没瞧出哪里能埋伏,哪里好围守,哪里能摆阵。这剑门天险,易守难攻是出了名的,他要想在这里剿灭山匪,真不容易。
好在卫牧被俘了进去,两边总算有个沟通的口子。他派人跟着信使,探查了三日,总算摸清了山匪的老巢,今日清晨趁着夜色,攻了上去。
他带的是山南道精锐军士,战斗力照理说比山匪强多了,只是山匪盘踞在山间多年,地形熟稔,利用地势将他们打得溃败逃窜,带进去的五百人,回来清点折损了三四十人不说,一百来号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他这是着了人家的道了,气得大骂卫牧定是倒戈做了叛徒,给他们出主意了,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判断有误,瞎指挥造成的。
李危:“卫牧被俘,你不救人倒也罢了,只想着贪功冒进丝毫不顾人死活,这事儿传回清河郡,你准备如何跟卫家交代?”
清河郡不似从前那般威风,几个家族就像搓麻绳,都搓在了一起。崔范这般行径等同于抛弃伙伴,给崔氏抹黑,与卫家起嫌隙。
崔范也犯难,破罐子破摔:“那怎么办?”
李危反问他:“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人明明姓崔,却一点也不像崔氏那老狐狸,做事怎么不带脑子。清河郡日渐式微果然不假,青年里都没几个能拎出来的才俊。
崔范被他一质问,眸中蹿出两团火来:“竖子小儿,你有本事你来?”
好歹是皇帝的种,他敢骂出“竖子”二字,足见真是急迷糊了。
李危瞄了一眼大案上的将令,一把夺了过来,崔范吓得靠在了虎皮上,以为他下一息就要拔刀宰了他。
李危是明白为何陈小粥都能将他逼得下不来台了,这人空有一副花架子,在小官小吏跟前还敢摆谱,耀武扬威,真要有人压住他了,他比谁都先低头,生怕伤了他一根毫毛,真是长了一颗鼠胆。
他没理会崔范的失态,一心想着要尽快将沈芜送出去。
没等两人再说话,外头来报:“将军,山匪忽然下山,离营还有二十里。”
二十里,行军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骑马怕是半个时辰就到。
李危不能再等,出了营帐,去医帐寻人。
医帐内三个军医,七八个药童忙得团团转,还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送进来得不到医治,丰益堂的伙计和般若奴也被拉来磨药煎药,这里没有说话的人呢,更找不到管事的人,沈芜立在这里好似一颗小豌豆被推来推去的,推到了一个角落,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空药碗,和一把扇药炉的蒲扇。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药碗洗了,把下一副药煎了!”
一声爆喝,把沈芜从一团乱中拉了出来,跟着按照吩咐真的做起事来。
医帐内没有闲人。
沈芜笨手笨脚,不会这些活计,也找不到人解释,只好硬着头皮上。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没人讲究文火还是武火,一副药煎成几碗水了,在将士们的痛苦□□里,只想快些,再快些,给他们药让他们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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