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牧对这马车再熟悉不过,对掌柜点了下头,安抚住他慌张的神色。
“掌柜,我要买几副伤药。”马车停稳,李危从车上下来,似寻常客人一般,入药堂,“烦请快些,我们还要赶船。”
掌柜听闻,立即派伙计去置办,不仅办了伤药,还有补药,还有四副妇人用药。
全部搬上马车后,他们先行,卫牧也骑上马后一步跟上。
掌柜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才进店。
方才李危走时对他说:“盯紧皇宫。”
刺杀他这样的事,李纯主谋不稀奇,以往她还做过比这更疯的,他也不再对她抱有什么念想,只是还没有出山南道,她就敢派人来玩这一出,如此明目张胆,喊打喊杀,想来是长安没有她顾忌的人了。
李危与沈芜上了李纯派来的大船,卫牧跟随,暗中给宋下童与燕娘留了信,让他们自行入长安,到长安后就隐没起来。
李纯派来的船长二十余丈,宽八丈,高三十余丈,船首一只麒麟雕,船夫有五十余人,侍卫二十人,厨房其他伺候的人十人,船舱内设卧房书房与茶室,家具用品都是镶了金边的,床帐帘幕坐垫寝具也都一一是官绣上品,绣纹趣味高雅,审美华贵。
这一船的奢靡程度,能抵上一座楚王府。
李危瞧沈芜错不开眼,一直在看船上的东西,心虚地问道:“怎么样?”
他与她初见在乡野,二人都不是什么讲究的,粗茶淡饭,粗布衣裳,眼中锦绣只有这大好山河,他后来置办了楚王府,娶她进门,也没精心准备过,用的还都是荆州府成品铺子买来的东西,她还总说他抠门,小气,现在瞧见这么些好东西,她未必就不心动,就不怨他无能。
沈芜道:“招摇。”撇撇嘴,又道,“浪费。”
李危从她身后抱住她,将自己的脑袋压在她的肩头,一个身长九尺的人,睡那么大的车厢都腿摆不直的人,突然压下来,犹如一座小山,沈芜跟着往后踉跄,靠进他怀中,一只手抵着他的下巴,帮自己的肩膀分担一点压力。
李危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将她往怀里更拢得紧一些,整个前胸都贴在她的后背上,甚至能描摹出她的一对蝴蝶骨,才满意。
浑身的燥热如同大火一般烘烤着沈芜,沈芜无奈道:“我是不是太单薄了,你嫌弃我了?”
李危眸中的火光闪烁,露出讶异,将头抬了起来,搂着她的人翻了个面,两人面对面,沈芜正面对着他的胸膛,仰头才能瞧见他的脸:“我怎么会嫌弃你。”
沈芜没说话,瞧着他左颊上的那个酒窝,承载了他所有的少年气,也跟着心虚起来,他这么大只,而她却小的像一只嵌套娃娃,他一个怀抱就能将她完全装下,若是……若是……以后发生点什么,她担心她这根单薄的腰,是不是会支离破碎。
刚才他头点在她肩上的那一下都让她很吃力,真动起手来,她怎么受得了。
李危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些顾虑,也不明白为何她会脸红。
只听见她说:“男人嘛,都喜欢大一点的。”
刹那间,李危的脸也红了,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带她站在了舱室的窗边,看那一望无际的江水,半晌都没有缓过劲来。
佯装没听见一般,但瞧见她偷觑卧房内的那张大床,脸上的热度从耳根又烧了回来。
“不急。”
沈芜:“……”
她急了吗?她还用得着他来安慰?又好哭又好笑的。
两个人为了同一桩事各怀心思,外头忽然响起了人声,脚步很乱,声音压抑。
李危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查看,四个侍卫不知何故带着卫牧走到甲板上走向船头,那个杀手的领头人,应也是这艘船的主事人。
他对卫牧面子上很客气,言语间却全是质问的口气:“七殿下的事,卫先生真的全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三殿下?”
卫牧恼火道:“你若不信,何不亲自去回禀三殿下?”
卫牧很清楚,这人是三公主早年笼络过来的幕僚,名叫武雍,长相平庸,惯会用言辞哄骗,这回好不容易揽上这件差事,能为三公主效力,办好了,从此在三公主面前留一个堪用的印象,以后自有他说上话的时候,是以如此卖力。
武雍:“我自然是要禀报殿下的。”
卫牧平日稳重,少有的少年持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反常地激烈反击道:“殿下爱重七殿下,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要是见有人子虚乌有冤枉他,那人也活不长了。”
武雍有点懵,爱重?真要爱重七皇子的话,还会派杀手去刺杀七王妃?转念一想,三公主对七王妃恐怕也是试探多于刺杀,否则为何又派自己看时机终止。
“多谢卫先生赐教。”
卫牧甩开衣袖,转身离开船头,在甲板上走时瞥了一眼李危那里。
房内的李危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结合黄鹤楼时的种种,想来也知,是李纯想要针对沈芜,对自己或许也起了猜疑。
瞧出卫牧的意会,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他拉着沈芜往另一边船舱走去,推开窗,窗下就是滚滚翻涌的江水,大船身上绑着一条小船,是备用的。
沈芜反应很快,晓得他想做什么,问道:“不回长安了?”
李危:“回。”他回身去找长绳,“但你就留在这里。”
沈芜跟着他在室内转,亦步亦趋,李危回身她就跟着回身,好几次险些撞上。
“哎呀!”沈芜扯住他的手臂,让他别再晃了,“你把我留在这里,就不怕她真叫人把我杀了?”
李危:“这里有我的人,他们会保护你。”
沈芜:“保护我一时,能保护我一辈子吗?还是你想让我暗无天日的生活,与你天各一方,生死不得相见?”
“你跟我回长安,才会天人永隔!”他压着声音,急切道。
沈芜:“你冷静下来,一切都还不明朗,长安如何,皇宫如何,皇帝和四皇子又如何了,都不清楚,现在急着把我丢下,要是你入了长安,她要杀你,我怎么办?等着吗?既然约定好了,一起生活,砸烂这个世界,从此一起行动,你为何就是不能信我?”
从小在李纯的阴影下长大的李危,还不能确信自己有保护她的能力,更不能确信她能保护她自己,刚才那群刺客就能杀了她!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有多狠。”
想到那个养花的宫女,小猫,卫牧,还有曾经那些给过他一些温暖的嬷嬷与宫人,他的心跟着一阵绞痛,轮到沈芜,他再也舍不得了,一想到她也要被夺走,他的命都要没了。
沈芜:“好,我跳下去,我离开。”
李危瞧出她生气了,比以往都要生气,眼中升起的是决然和死心,蓦然生出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事,她对他失望了,她想离开他。
动作比脑子更快,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抱她入怀。
微红着眼眶说:“你不要后悔。”
要死也要死在一处,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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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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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她的生命好似烟花,刹那芳华,划破夜空只是一瞬,这辈子,她原本打算偏安一隅,做个小富婆看遍此地山山水水了此余生,偏偏遇见他。
不待沈芜答他,他铁了心地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芜听他满心满眼都是不安与担忧,生怕她有半点差池,却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即使现在他同意让她一道回长安,以后若是再有半点风吹草动,必然又要得他吵闹一番。
虽然他到底是服软了,但是她的气还是没消。
攀上他的肩头,下嘴就狠狠咬了一口。
李危疼得一颤,心尖尖也骤然紧缩,呼吸都跟着急了两瞬。
沈芜宣泄着怒火,怎奈他一身肌肉,咬得她嘴巴疼,无奈松口:“我没你会打架,但你也不要小瞧了我,我能自保。若是我没有能力与你并肩同行,也不会下定决心与你一道北上,也请你给我这份信任,否则我们不用别人来拆散,我们的路自己就走不长。”
她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刻在他心上,让他羞愧不已。
李危缓钝地点头,环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瓮声瓮气地问:“你不怕吗?”
“怎会不怕?”她轻柔地在他怀里说,“早知前路坎坷,已然向前,又哪有时间害怕。”
李危浅浅地露出酒窝,忽然发觉她并不是想要那皇位,说道:“等我们将这天下搅烂了,你想做什么?”
沈芜:“重建一个新世界,新的秩序下,不再以出身高低评价一个人,人人都有机会建言献策,将国家当做自己的责任,将别人的孩子也看做自己的孩子,睡觉时敢不锁门,劳作时不用担心地主的鞭子和朝廷的赋税,打仗了愿意为祖国和亲人献出生命,丰收了愿意将果实分给旁人,天冷有衣穿,肚子饿了有饭吃,人人都为了理想而努力,可以平凡可以伟大,永远有希望。”
恰似晴空一道惊雷,让李危久久不能回神,她描述的那个世界,他从未想到过,也没在哪一页历史上见到过。
他与沈芜的身形相比,他是壮硕的那一个,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的比不上她头上的头绳,比不上她脚上的绣鞋,甚至连她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他问她:“能实现吗?”
她说:“即使我们这一辈不能实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要将种子种下,悉心照顾,终有一天能开花结果,我们或许不能亲眼看见,但他们会告诉我们的。”
她又问:“所以,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这回不再是他与她同行,而是她与他同行。
李危:“我想看那个新世界。”
他不犹疑了。
他受够了那样的皇宫,和那里住着的一堆烂人。还有清河郡那些门阀士族,一群酒囊饭袋,只想保住家族势力和地位,掌控权利,收割民脂民膏,待到百姓有难时,从未伸出援手,聊以馈赠。
他们就是这棵大树生长出来的错枝烂桠,该是修剪的时候了。
江山的风很大,吹打在船帆上,像一个低劣的鼓手,击出的鼓声毫无章法和节奏。船桅发出被粗绳勒来勒去的吱吱响声,像是哑了嗓子的伶人,两位毫无水准,一唱一和,难听至极。
大船飘飘摇摇,扭动身躯,难受地打颤,这一夜整船人都睡得不安稳,颠簸得头晕目眩,偏李危与沈芜解开心结睡了个好觉,一大早起来就去甲板上看日出。
山峡两边高耸,山壁上莹莹白雪,青山粉黛,旭日像一块大粉扑,染在青白天边,将身边的丝缕白云涂成赤金银粉,渐渐由深粉变作深红深紫,站在穿上的人手脚也跟着暖和起来。
武雍瞧着站在一起的二人,眉头紧蹙,心里还是装满了疑惑。
他接受了卫牧那套说辞,却始终保持怀疑,一双贼眼紧紧盯着二人,好像这样看着就能看出很多端倪来。
三公主是爱重李危吗?因为爱重李危,连带爱重李危爱重的人?
昨夜被卫牧一通强势输出,他就顺着他的逻辑走入了误区,要是真爱重,为何下这么重的手,试探也有别的方式,要是真伤到了杀死了怎么办,三公主就不怕吗?显然她是不怕的,好似死了就死了似的,并不在乎。
武雍回身想回自己的船舱,正好卫牧站在另一边的船舱门外瞧他,那目光幽沉似海,瞧不清里头藏了何等念头,只觉浑身发寒。
他只作揖,未言语,闷头进去了。
卫牧也走向甲板,那两人正准备返回舱室,牵着的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刺眼。
“殿下,武雍不能留。”他轻轻低语。
满船都是李纯的人,武雍要是死了,他们三人能对付剩下的人吗?
李危讶异他突如其来的狠绝 ,却也明白,这人昨夜带来那是个杀手,对沈芜痛下狠手,也让他很不安。
“你是怕他告密三皇姐,我与阿芜的关系,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李纯疑惑他与沈芜的亲密,就会派人去查,陈粟与她身份互换的事,陈小粥做的再天衣无缝,只要有足够的权势,依旧能查出来。
那个曾经去渔利口帮她看人的王妈妈,还有她身边的大丫鬟明姑,又或者卢氏。
到处都是破绽。
卫牧点头。
李危道:“不可,现在懂她的人,无异于昭示我有心和她作对,我们还没入长安,提早让她设防,不是明智之举。”
卫牧讶然,李危终于愿意自己筹谋了,从前他都懒怠这些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颓败。
他看向沈芜:“那要是她再次对沈姑娘动杀心呢?”
沈芜与李危对视,微微顿首道:“我们已有了谋划。”
卫牧想问是什么谋划,但瞧这两人如胶似漆,那谋划中该是没有他的份,噎了噎,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沈芜:“回长安后,我们会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然后分头行动。”
卫牧再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没想到沈芜会跟他说,皱了皱眉道:“演戏?怕是骗不过三殿下。”
沈芜:“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现在也只能做出一个粗略的计划,到底如何,也要随机应变。”
总之他们不打算现在与李纯挑破窗户纸,让她有空暇和时间来对付他们。
卫牧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沈芜、卫牧与李危三人好似与船上武雍等人成了两拨人,相互对立,暗中较劲。明面上武雍等人又不得不碍于李危的身份,做到听话有礼。他们到底是仆,无法真的想李纯一般颐指气使地对待李危与他的夫人。
气氛虽不好,倒也没有饿着他们,冷着他们。
一连五日,也算和谐。
入了港,再换乘马车,一连走三日,终是到了长安。
入长安时已入夜,李危站在城门口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与他记忆中的不同,竟也没有那般让人觉得不美了。
沈芜随着他的目光追去,落入眼中的只有月亮和高高的城门楼子与城门上的守备:“看什么呢?”
李危:“守备比平时严了。”
入了夜,长安有宵禁,入城的百姓不多,大多都是从各坊市赶着出来的,但守城的城门郎一点没有松懈,精神抖擞,每一个入城的人都要检查,有时也对出城的人抽查。
井然有序,又紧张肃然。
沈芜也瞧出来了,城内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走吧。”
轮到他们时,武雍亮了身份,城门郎亲自放行,将他们迎了进去。
李危:“看来整个长安已在她的控制之下。”
依照祖制,李危这种被赶去封地的亲王已属于藩王,无召不得入京,他原本的打算是混入,没想到李纯会来接他,更没想到这般光明正大的就进来了。
沈芜明白他的意思:“那现在是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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