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而言,花夭鬼主“温和”不少。
她的宴城里不光有鬼物,还有人族。
宴城的规矩,凡是入城者,能享鬼主庇护,但同时,每十五日要交一次“死债”。
与灵石相对,死气也可凝成一种叫冷石的东西,并且形成条件比灵石要容易得多。
灵石的形成,要天时地利,冷石却是可以人为制作,取号山云泥,将大量死气注入其中,云泥会一点点凝成硬质的、珠子样的灰色小石头。
死气越浓重,冷石越坚硬,在交易市场,又有人称其为“灰珠子”。[2]
宴城每人份的死债是一颗中等硬度、婴儿拳头大小的灰珠子,其中蕴含的死气量,与一枚拇指甲盖大小的中品灵石蕴含的灵气量基本相当。
可供人族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有人自暴自弃,主动投奔于花夭鬼主,宁愿以每十五日一次的死债换取片刻安宁。
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这灰珠子不是那么好制作的东西。
且不说他们不像鬼物一样可以吸收大量死气注入云泥,就算找到了能够使用死气的法器,云泥本身的价格也是一座大山。
花夭鬼主高高在上,操纵着云泥与死债的价位,让一批批走投无路的绝望人类自愿撞入她的网中,愉悦地把他们关入“生死牢”,最后下狠手折磨,从而获得海量的负面情绪。
负面情绪不如死气管饱,但胜在量多,还能“观赏”人类死前种种“表演”,花夭鬼主十分满意。
尘祸之下,人不像人,鬼也不像鬼,天地是昏暗的,痛苦蔓延生长,见不到一丝天光。
风渊曾随烛玄揽一并去剿过鬼物,她扶起瘫坐在路边的乞儿,递给他水与干粮,却在他眼中找不到希望。
沉重的麻木与绝望如墨入水中般扩散,直至吞噬他的所有生机。
夜色渐近,风渊起了身,拍了拍衣衫,转头与坐起来的烛玄揽道别,“我回赤谷了,有事神木牌联系。”
烛玄揽“嗯”了一声,没再看她,只望着那片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高台。
尘祸一百年,人族以长风真君为首,结成联盟,举全联盟之力,于朗城搭建灵台,朱砂为笔设下通天阵,上天界叩问众仙,人间此劫究竟因何而起、如何了结。
黎明百姓聚于高台之下,天边隐约有霞光一闪,后世说书人会一拍惊堂木,说那时,有人听见了传说中的凤鸟高鸣。
上神悲悯垂眸,以身殉道,方补了北域山川法的破裂,从此鬼物气焰大减,再不见往日嚣张。
寒降之战起。
.
数日后。
“很好很好。”风袭玉翘着脚听鸾汇报,点评道:“从此只需要烛玄揽那臭小子跑前跑后战场杀敌,咱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了。”
风渊在一边摇头,“我不要,反正我只陪你这几天,过些日子我也披个身份去帮忙。”
“有好日子你不过。”风袭玉瞪她一眼,不太乐意,“人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不全是为了人族吧,我最开始囔囔着要以身殉道,结果自己甩手走了,把摊子留给他,像什么样。”风渊无奈道。
风袭玉根本不信这解释,“烛玄揽插手尘祸是因为山川法,那算是他的责任,你别什么都往身上搬。”
左右是说不过他的,风渊起身溜了出去,留给他一个背影,“你和鸾哥哥聊吧,我要回去和我的树培养感情了。”
“这小崽子。”风袭玉摇摇头,也不管她了,拉着鸾泡起茶来。
风渊溜溜达达回到了自己屋前。
当年她为了小伙伴的故去恹恹不乐,风袭玉便骗她说小鸟是转生成了大树,法子一般,想得倒是长远,他怕树没了小gR又要闹一轮,特意选了最长寿的品种。
――梧桐神木中最长寿的品种。
神木的存活时间本就比普通树木要长,如今郁郁葱葱,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了树荫下。
树枝上绑着个简单的秋千,风渊坐了上去,没晃荡,只是单纯地看着神木发呆。
清晨的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落下来,斑斓光影铺在她的鹅黄衣裙上,像是散落的花瓣。
风卷过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风渊道:“你还不出来吗?”
神木上传来一声笑,月白长衫的烛玄揽一翻身跳了下来,落在她身前,“你怎么发现我的?”
“梧桐告诉我的。”风渊也弯了眼角,问他:“长风真君怎么有空跑来了?”
烛玄揽不答,绕到她身后,说:“看你坐了好一会儿也不动,我推你荡秋千吧。”
风渊便收了脚,手握住了秋千绳。
秋千越荡越高,她听见烛玄揽不满地在她耳边抱怨:“也不知是谁,满心壮志要收复河山,才一百年,就没了兴趣,把烂摊子都扔给了我。”
风渊稍稍讶了下,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声音的方向。
她侧头一看,发现烛玄揽就飘在她侧后方三尺处,正随着秋千上上下下的快速飘动,等秋千到了最高点,他就伸手推一下。
这身后灵一样的挂件模式莫名有趣,风渊没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烛玄揽恼羞成怒。
风渊在秋千上笑得前仰后合,秋千绳被她带的左右微晃,这座椅又只是劣质的一块板子,没有防护,烛玄揽于是先对她的安全产生了忧虑,“你要笑下去笑,这样很危险啊!”
风渊笑得更欢了。
等终于秋千停稳落了地,一边看护的烛玄揽气急败坏地转身要走,被风渊拉住了袖角。
“干什么!”烛玄揽不回头。
风渊笑吟吟地叫他:“玄揽。”
烛玄揽听她声音就来气。
风渊于是转过去,用眼睛去追他的目光:“玄――揽~”
龙神大人抿着唇,耳尖不知为何蔓上一层薄红。
他掩饰一般地瞪过去,恶声恶气道:“有话就说。”
“谢谢你推我荡秋千。”风渊眉眼弯弯地对他说:“我才没有要当甩手掌柜呢,你给我安排个好身份,我现在就能跟你出发。”
“真的?”烛玄揽不太相信,怀疑地问她。
风渊认真点头,“当然!”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烛玄揽拉起她就往外走,“早给你准备好了,走吧。”
风渊被他牵着手,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阳光将他们的发尾染成漂亮的灿金色,月白长衫与鹅黄裙角交叠着,干净又明媚。
烛玄揽不知道,若是早早得知后面会发生的事,他还会不会将风渊拉出赤谷。
但想来,就算他不去请,风渊也不会一直缩在自己的安全区里。
荡上云霄,摘桂花做酒,下世事如棋。
少年如风自由,本该顺心而行,落子无悔。
不念过往将来,只抱着一腔赤诚,闯这红尘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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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海经・东山经》:“又南三百里,曰姑逢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狐而有翼,其音如鸿雁,其名曰,见则天下大旱。”(念必)
[2]《山海经・西山经》:“又北百八十里,曰号山,其木多漆、棕,其草多药、芎?。多冷石。端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
这段是百度上复制的,有少字错字,之所以没改是因为我打不出来……
“冷石”这个东西,在我手里纸质版的那本书中记载的是“氵今(jīn)石”,石质柔软如泥,又称云泥。但山海经原文中没有这些描写,我也找不到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
第96章 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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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祸一百九十七年,北域疆前。
此处天地极寒,千里冰封,口中呼出的暖流接触寒气,凝成一道道白烟。
长风真君一袭玄色长衫,衣领袖口绣着流云纹,长发以羽冠高高束起,手中执一把鎏金折扇,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哪家公子出街游玩。
相比之下,他身后同样黯色衣衫却提着尘嚣剑的道微元君,与着柿色长袍护心铠、执一柄赤色长枪的横公将军,就显得尊重对手多了。
飘雪悠悠落下,被对峙双方的气场震开,不得沾身。
食桑鬼主站在北域厚重的积雪之上,身后是零星还未被清剿的黑鸦余部,双眼阴沉地看着对面的人。
“长风。”他开口,声音却不似寻常鬼物尖利难听,反低沉深厚。
“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长风真君扇面一展,哪怕四面严寒逼人,他也要扇着扇演尽风流做派,才缓缓道:“你若愿自行回到山川法内,我自不会动手。”
食桑鬼主冷笑一声:“山川法?那就是个养蛊的牢笼!没有哪个能逃出来的鬼物会愿意回去。长风,你我本无利益冲突,打杀我等费你真元,你又求个什么?”
他话说得隐晦,站在最前的三人却都听得明白。
道微元君――披着散修身份的风渊皱了皱眉。
食桑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暗示烛玄揽的神兽身份,想以此说服他。
茫茫阵主要清洗的是人类关于神兽的记忆,食桑鬼主生前并非人类,因此不曾忘记相关之事。
尘祸猖獗时,他们虽针锋相对,但也守着一分默契,那就是食桑不透露长风的真实身份,长风真君便让他安稳呆在无启城的地界,不赶尽杀绝。
可事到如今,神兽的痕迹已经被抹得干净,就算他站出来大喊“你们的长风真君真身为烛龙”也不会有人相信。
再者,尘祸之乱到了最后,黑鸦军已被逼入绝境,理应再起不能,烛玄揽的立场也已经很明确了,再打这副牌还有什么用呢?
长风真君显然没被说服,摇头叹道:“尔等为祸世间,手上累累血债不知凡几,但凡有志之士,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你已是强弩之末,识相的,就快快降了吧。”
寒降之战伊始,他一手建立了跃玄观,丹阳城的D家人亦以赤谷做靠山建起了云绯楼,及至今日,这便是太虚大陆战力最强的两个门派了。
风渊今日站在他身旁,代表的便是云绯楼;资历最老的行明宗与医修聚集的青风堂也派了人来,一边是记录,一边是后援。
这四个门派的弟子此时就在他身后,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列阵杀敌。
食桑鬼主却又道:“天地之间自有阴阳法则,第一次尘祸用了数千年才被挑起,第二次尘祸却与其相隔不到千年。尔非蠢蠹,难道看不出其中深意?”
长风真君垂眸不语。
弟子中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有人说:“可这次尘祸,不是因为悼灵鬼主自堕才卷起来的吗?”
“你傻啊,他的意思是,今天有悼灵鬼主,明天就有悼一鬼主,既然有人这么做过,之后这么干的人只会更多!”他的同伴小声回答他。
这话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横公将军轻咳两声,回眸淡淡一瞥,弟子们瞬间收了声。
风渊“啧”了一声,不打算继续废话,直接了当地问烛玄揽:“你还打不打?”
她总觉得食桑鬼主不太对劲,临死前还要挑拨军心,还是早封印住早安心。
烛玄揽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给自己的战前风度展示做了个完美的收尾,“食桑,既你不愿投降,本尊亦无话可说,只好多费些心力了――”
他尾音蓦地凌厉起来,“众弟子听令!”
统一身着淄色衣袍的弟子们一个激灵,站直身躯喝道:“在!”
“列阵!”
烛玄揽扇子一翻,玄色身影直直迎上了食桑。
他负责牵制神级r鬼,风渊则与行明宗的宗主――那位千年前替白泽婉拒她、如今已是合体修为的修士――一并指挥弟子列阵。
一部分弟子快速散落于战场之外,将众人包围,掐诀念咒布下大安阵,另一部分则兵分几路冲入黑鸦余部之中,举剑杀敌。
这算是尘祸以来通用的对鬼之法。
大安阵自然是修改过的,无需提前布下、也无需神格,作用是规整阵中死气,使其被不断吸收入弟子手中的云泥之中。
这样一来,阵中修士便可无顾忌地杀灭鬼物,而不必担心被死气阻遏灵力运行或死气扩散。
烛玄揽在人间充当“长风真君”时,向来是压制着实力的。
不然被发现他一扇子就能扇灭r鬼,肯定是要出问题。
饶是如此,他打食桑也是游刃有余,那柄龙骨剑从始至终都不需见个光,仅凭手中鎏金折扇就压得鬼主毫无喘息之机。
杀鬼与杀人不同,人有实体,而鬼物只是由死气附着于无形的魂魄上成型,本不能被凡俗之物碰触。
只有死气浓厚到一定程度的鬼物,可以幻化实体,甚至以人类血肉为食,从而增长自身死气含量。
即使如此,它们依旧可以随时随地化成一团碰触不到的死气。
因此,杀鬼需以灵气附着于武器之上,用灵气消融魂魄上固着的死气――反过来说,鬼物侵蚀人类修士的常规方法,就是使死气侵入人体的四肢百骸,最终侵入丹田摧毁仙根。
只是鬼物的“丹田”不在腹部,而在其眉心。
灵光所聚之处,将其摧毁,鬼物便会失去所有神志与“修炼”的能力,不消片刻即散于天地间。
当然,如果武器足够强悍,可以直接伤及魂魄,那更是杀鬼的利器。
高空之上,雪花被气劲震成碎末,混入纯白的灵气与乌黑的死气之中。
烛玄揽合扇,扇中蕴着灵气直插入食桑胸口处,灵力化作锁链,将他细细密密的捆绑定住。
食桑欲化作死气挣脱,却愕然发现,他竟是直接锁住了自己的魂魄!
“你怎么……!”他本就被那扇子削去了大半护体的死气,如今根本挣脱不能,瞪大了眼睛看向烛玄揽。
“嘘。”烛玄揽勾出一抹笑,左手摸出一枚装魂魄的玉瓶,手指间灵活地滴溜溜一转,往他眉心处一按。
食桑鬼主的魂魄挣扎两下,便被吸入了那玉瓶之中。
烛玄揽笑得肆意,对着瓶子小声道:“我悄悄用了点神格的力量,应该不算作弊吧?”
玉瓶无声无息,里面的鬼物不知听没听到。
烛玄揽也不管他,将瓶塞按上瓶子收好,向下一扫。
天地一片白芒,黑鸦余部已被灭的七七八八,风渊站在阵法一角,看哪处有漏洞便出手相救。
明明一身黯色衣衫,却显眼得很,时不时穿梭战场如入无人之地,拎出一个伤势较重的弟子,扔给阵外预备着的青风堂医修。
烛玄揽越看,越觉得她像是带自家小孩出来长见识的。
明明是结束尘祸的最后一场大战,却如同教学现场一般井然有序,阵中弟子身上多少有挂彩,但却无人死亡。
烛玄揽莫名笑了一声,心想,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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