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守信签完字把笔递过来打算走。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进来,距离太远,看不清戎装领章上的军衔,但似乎级别高于室内所有人,其后还跟着副官模样的人,二人进来后,屋内众人纷纷恭敬示礼。
那位去正对面坐下,先没有说话,看了眼正在被审的人,开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脱雪白的手套,说:“把照片给他!”
副官打开臂弯里夹着的卷宗,取出一张照片,走到人贩子面前:“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人贩子:“我,我想不起来了。”
那人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停住了,说:“帮他想起来。”
一个特务头子闻言拿出一把火红的烙铁。另一个特务把人贩子的右手撑开放在铁板上。特务头子照准那只手烙下去,冒烟的同时一股焦糊味。
人贩子惨嚎:“啊――”
那人把手套丢在案上,身体稍稍靠后,一张脸若明若暗,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人贩子,问:“想起来了吗?”
人贩子:“是是是……”
那人:“卖到哪里了?”
人贩子一边嚎一边说:“老鬼负责出货,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人看他一秒,说:“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挨个剪断。”
“我说我说我说。”人贩子吓傻了,连忙喊,“在在煤渣胡同……丁大个子家。”
语无伦次地交代完,巴巴地看着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孔。
那人没有看他,接过文件沙沙签字,边签字边淡淡地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
黄春的心中早已警钟狂鸣,这个人……我操!!他忽然明白三爷当时为什么看到那半张照片就防备四起,那是野兽对同类的直觉,那样的第六感,黄春此时此刻也体会到了……
衣袖忽然被拽了一下,转头才发现马守信正给他使眼色。
“走啦。”马守信低声示意。
他连忙夹起卷宗随之朝外走去,然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也在这时注意到了他们。
黄春眼睛的余光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性的目光,镇定地继续走。
“站住!”走到门口时,忽然后面传来冷冷的这一声。
马守信和黄春同时回头,而黄春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黄春从小望族长大,给望族效劳,见多识广,竟然没有怯场,镇定道:“在说我吗。”
“对!你过来!”
黄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
那人垂下眼帘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什么,随即丢过来:“这是我的名字,给他!”
黄春一震,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是三爷的人!显然,不仅三爷今天马不停蹄地在调查他,他也在调查昨夜跟踪西门的人到底是谁,而他毕竟是特务,已先他们一步调查出了结果!
第64章 预谋结婚壹
夜深沉,灵境胡同不同于白日那般冷清,载着犯人和狼狗的军用卡车时不时出现,亮着雪白的大灯,径直驶入肃奸委员会那座黑沉沉的大院,车上的狼狗吃了兴奋剂般发出粗重而亢奋的呼吸声。
黄春从肃奸委员会大门口出来时,正巧迎面一柱白花花的大灯射了过来,他抬手遮了一下,耧一把方向盘,将车开到边上让行,等卡车过去后才继续发动引擎。
照理说,他现在应该立刻上山给三爷汇报战果,但车子驶出灵境胡同后,朝左还是朝右,回家还是上山,他竟纠结了。
说实话,戈亚民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再或者有能力没长相也行,黄春势必毫不犹豫去汇报,但偏偏是个霸气侧漏且英俊不可方物的狠角色!
黄春为难,将车停在路边,点燃了一支烟。
他不是海东那样的愣头青,一味只知道按照三爷的命令做事。他黄氏几代人效忠方家,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爷的资产能否顺利迁出,方家能否在乱世中存活,关乎着黄氏的安稳。如此庞大的资产从当局眼皮子底下迁走,本就是一件极难极冒险的事情,事成之前须得极尽谨慎才行,在这关键时刻,三爷为情所困介入西门之事已是意气用事,过程简略还可以接受,但若波折不断就得不偿失了,万一不小心被捅出资产的事,举家遭殃。
所有成功男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刚愎,三爷也是不可一世,在商场上一旦看中目标,便如狩猎一样狠辣,而在情场,他若不知道情敌正面迎战还好,若是知道,恐怕事情的性质就要变了,眼下尚且还是女人之争,时间久了可就要升级为两个男人的好胜心了!
神仙打架,绝无善果,到时西门脱险无望、方家资产泡汤、戈亚民被以党国内鬼处决!大家鸡飞蛋打,落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图什么?
黄春不纠结了,摁灭烟蒂,朝东城方向开走了。
西门已经答应结婚,就算她是权宜之计在玩花活也无所谓,总归三爷握着致命的东西,她逃不掉。
抱得美人归就行了,特殊时期,何必死较真!三爷身在其中难免头脑发热,作为旁观者,黄春决定帮三爷踩下这个刹车。他伸手拿过副驾座扔着的那张写着戈亚民仨字的纸,团了团,扔进夜色中。
回家的一路上,肃奸委的场景都充斥脑际,那种玉树临风还霸气侧漏的牌面,真他妈也是不服不行!
黄春不由感叹女人果然是老虎,西门音够狠,给三爷找这么冲的一桶醋叫他喝,三爷那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不见姓戈的还好,若是见了,怕是半辈子都喝不完这一桶!
西门这下算是把七年前的大仇报了,报的痛快淋漓!这他娘不是故意七年磨一剑他黄春都不信!
心里嘀咕着,车子已经临近方家大宅门,品字形建筑群,前后左右二十多进的中式院子,东家住在中间,他们黄家和林剑阁林家分别住在东西两院,方家的几房少爷小姐们夜夜笙歌,打麻将的打麻将、开舞会的开舞会,不到后半夜不消停。黄春一进家便有听差过来唤他,说太太请他去上房一趟。
方太太五十三岁,老北平人,骨相重,常给人一种混血的错觉,高鼻深目,十分洋味,虽然家里人有时候称她为老太太,但她其实出奇的显年轻,高个子白皮肤,黑丝绒包裹的细腰身摇曳生姿,旁人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跟儿子们一起出去净被认作姐弟。
黄春到了上房的时候,方太太正在和林剑阁说话,她重保养,因而少坐多站,此时林剑阁坐在椅子上,她反而在抱着手臂来回踱步,加之眉头微促,一看就是正在沉思。
“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三爷那里是全无威信可言,催婚七年没动静,这倒好,才回来北平还没焐热脚跟儿,就给我个始料不及。”
三爷前几天刚跟家里知会结婚的事情,今天夜里就打电话说明天带西门音回家拜见父母和家人,压根儿连打个商量的功夫都没有,方太太简直气了个挣。
林剑阁劝道:“三爷的事,等闲是管不了的,已然拖到这个年岁了,他要娶,就随他吧。”
方太太自然明白这一点,她和老爷这些年发愁三儿子的婚事,早就不再挑三拣四了,恨不得白猫黑猫不管什么猫捉一个回来就成。只是三儿子目无尊长还搞突然袭击叫人寒心!
叹着气的当口看到黄春来了,站住问道:“那个西门音的线是你给拉的?”
黄春给这个帽子扣得突然,辩驳不能,不辩驳又不能,吞吞吐吐。
“罢了罢了。”好在太太开通,说:“三爷那个阎王性子,你们哪一个拗得过,我跟你们置气有什么用!只是今儿问你什么你不可耍滑,如实作答。”
“不敢,太太您只管问,我绝不欺瞒。”黄春道。
“他是不是娶到西门音还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地宣示主权,连她以前的相好也不放过。”
“……”黄春纳罕,这事自己悄摸办着,怎么就叫太太知道了。
“黄春呐。”林剑阁出声了,“你老老实实的说,不要滑头,海东都跟我说了。”
黄春心道好一个忠义仁孝礼智信的愣海东,怕对师傅撒谎,竟连三爷都敢背叛。
黄春没辙,只好交代了,虽然隐去很多,但三爷调查情敌的大概轮廓是说到了。
方太太知道黄春心眼伶俐,便是被逼无奈说了真话,也只不过一星半点,剩下没说的还不知道多闹心呢,她长叹一口气,坐到沙发上揉头。
林剑阁劝她:“明日好好说劝说劝罢了,唉,得饶人处且饶人,照说他祖父和父亲都是韬光养晦谨慎求存的性情,怎会他就这样显山露水好勇斗狠。太太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他的性子虽是有些过于,但究竟能做大生意的人,分寸还是有的。”
黄春在一旁听着,暗自思量,太太怕是明天要给三爷一顿好的了,自己得提前知会三爷一声,第二天一早便往山上去了,到了方音墅,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三爷,三爷听说海东多嘴,无可奈何。
海东是个笨蛋方丞自然明白,他也没指望海东能像黄春那样把事情办得油光水滑,自己过去名声不好,内迁时林剑阁怕他带坏徒弟,不肯派那些长脑子的,派了最笨最不长脑子的愣海东,九年下来,打打不走骂骂不走,人笨心眼死,别人见东家破产脚底抹油跑都跑不及,愣海东却是大黄狗转世,东家越穷跟得越牢。
所以,能把他怎样呢!
“算了。”三爷叹气说,“老太太那里我回头应付吧,后面的事情不要对着海东。”
他和西门讲好中午回东城,此时已经意烈恍拢褐色毛衣白色西裤,外套都不稀的穿,帅得不行。
俩人出得院,海东正在擦车,见他俩出来,说:“三爷,天儿冷,咋不穿外套!”
黄春心道笨不死个你了愣海东!
腹诽还没结束,海东忽然哎呀一声,因是看见大黄狗朝街门‘颠颠颠’地跑了,‘噌’地甩掉手巾大喊起来:“顺子快关门,死公狗,一到发情就往外跑!窝里半天待不住!”
黄春蜡住,脱口轻叱:“东哥!说什么呢!别瞎说!”
出口便知糟了,沉默是金!
果然,棒槌海东醒悟了,双手连忙摆:“误会误会,不是说三爷,真就是说狗!”
三爷气笑,夺过钥匙上车,扬长而去。
第65章 预谋结婚贰
西门学了一夜麻将牌,天亮才睡下,醒来后已经十点钟,看母亲睡得沉,她蹑足到里间洗了脸,利索穿了衣服出来了。
走到胡同里立刻成了焦点,换洋火的老婆子、捡煤核的泥孩子、打哈欠的大烟鬼……都仿佛被点了穴静止不动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的装束惹眼,但也不至于如此拍案惊奇,不由得低头看自己――
简直要命!昨天急于脱身随手乱拿,哪顾得合身不合身,鸡油黄的高跟玻璃鞋,肉粉色的高领旗袍,且还非常的不哑光,而是能晃瞎人眼的油绸面料……她连忙将裘皮大衣裹紧挡住,不过这也无济于事,因这件裘皮大衣更夸张,又厚又宽又长,厚比一床棉被;长到稍不注意就被鞋跟踩住;宽到彪形大汉穿起来都嫌松垮!
这就罢了,肩膀上还斜搭着一只肥硕的狐狸,连头带尾巴全须全尾地叫她扛着,简直不伦不类。合着自己昨天就是这样被方丞送出门的!他昨天故意不说,就是等着今日叫她出洋相!
她咬咬牙,忿忿走。
北平胡同的老太太们生来没有小嗓门,她们的悄悄话比人家的大喇叭响。
“嗬!这貂!这玻璃鞋!西门老师这是发了横财了呀!”
“哪的话,给阔人瞧上了,昨儿送来碉堡大一堆聘礼。”
泥孩子们破衣烂衫、挎着捡煤核的破筐,小跑着追随着西门音。他们被她肩膀上扛着的动物尸体吸引,穷追不舍,想要端详个究竟。
“是狼!”
“不对,是大黄狗!”
“胡说,是扶狸!”
叽叽喳喳、争辩个不休――
西门音无地自容,在他们的裹挟下跌跌拌拌往前走。倒春寒走了,先已是梨花开放的季节,这种天气穿大貂,全北平也独她一个!而且还是棉被厚的裘皮大貂,不等走到胡同口就已经大汗淋漓!
喘吁吁地走出胡同,急煎煎左右张望,不见方丞,往长街的尽头极目远眺,才看见纸烟店门口停着辆黑车,静静的,一动不动。
好得很,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从昨天送她下山时就算好了她今儿要出洋相,等着瞧好儿呢!
虽然昨天她和他约法三章,说母亲介怀当年私奔之事,需要耐心开导才能同意婚事,在未谈妥之前方丞不能再登她家门,也不许到胡同,以免引得街坊邻居侧目。可他索性离得半公里远,她穿着这些不伦不类的披挂奔赴,被人当猴看就罢了,关键高跟鞋太高太尖了,鞋跟恨不能比筷子高比筷子细,踩高跷一般难受,她一贯朴素,哪经历过这样摩登的物件,这半晌被泥孩子裹挟着出来,已经把脚疼得够呛!
气不打一处来,迁怒于围着她转的泥孩子,柳眉倒立:“莫聒噪,捡煤核去!”
做先生的威严在这帮孩子身上毫无作用,街上与胡同还不一样,小孩子更多,呼啦一下聚拢了过来。
这乌泱泱一群,方丞却见死不救,反光的汽车玻璃看不清里边,但西门想也能想出他现在什么情况。
瞧他他不理,招手他不动,只好自己咬牙往前了,脚又疼,孩子们又闹,偏生一队驼煤的骆驼慢悠悠经过,她被孩子们绊着,超又超不过,让又让不开,硬生生形成了一副美人与驼队同行的滑稽画面,美人肩上还扛着一只狐。
实在没辙了,站定,扬脸问:“你过来不过来?”
几丈开外的距离,人又在车里,哪能听得到,她知道听不到,但看口型不会吗?
然而黑车纹丝不动,隐约看到驾驶位上的人笑的前仰后合。
她气极,不来是吧?那好!
她弯腰,眼睛恨恨看着车里的方丞,手去恨恨剥鞋子,三下五除二,剥下来往手里一拎,破马路到处都是泥水坑,她光脚就要大步朝前。
这一招自然管用,汽车连忙开过来了。
“别别别,快穿上,真有你的!”
方丞打开车门把她塞上副驾位,在泥孩子的起哄声中绝尘而去。
西门又热又累,瞪他一眼,上车后兀自把大衣脱下。她只顾松快,不料丝绸旗袍裱得紧,乳房圆滚滚顶出来老高,汽车一晃就似要把它俩从旗袍里跌出来一般。穿旗袍配不好乳罩就是这个结果。西门虽然不好低下头看,但如此活蹦乱跳的两大只,不用直视,光是余光就足够让方丞销魂蚀骨了。
她连忙穿起貂裘。
方丞看她一眼,回头继续开车,说:“又不是别人,你怕什么!”
说着,腾出一只手过来覆在了她那棉絮一般的白手上。
车子在六国饭店门口停下了,无需思量,西门也知道他不会让自己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东西回大宅门。六国饭店东首是犹太人开的驼铃商店,专卖名媛服饰,他把她塞进去,帽子、耳饰、手表、旗袍、大衣、鞋子统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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