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对此也感疑惑,马守信能了解的最大限度也就是这些,苏韧案卷宗目前只有已被定性的涉案人员才有信息可查,西门和她父亲这类潜水者,连肃奸委员会现在也还蒙在鼓里,刚才只是黄春根据苏韧卷宗得出的猜想,但虽然只是猜想,出入却绝不会太大。
“涉案的科研团队有一项成果,未经公开便被日本人利用了,所以他们才被定性为汉奸。”
方丞沉吟,说:“不对,西门的祖母在卢沟桥事件的当年死于日军的刺刀下,西门父亲不可能和日本人有勾连。”
黄春说:“或许团队出了叛徒也未可知,但毕竟与日本人扯上了关系,整个团队的人也就有嘴说不清了。现在肃奸委重点找的是一个代号‘明珠’的人,那项科研数据目前在他手中,此人曾经与苏韧见过面,肃奸委怀疑苏明某次也在场,但苏明否认。”
方丞闻言想到了什么,想当年他到处找西门,在西南联大得知她父亲离职去了察哈尔一带,寻访过去后,又听说去了晋中地区,莫非……想到这里,西门购买砒霜的那一幕出现在脑际,且她在想方设法接近苏明,他父亲就是明珠,所以她要杀人灭口!
黄春看出三爷已经和他想到了一处,不禁道:“三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三爷您对西门肝脑涂地,她从情感上一定是完全信赖您的,她不信赖的其实是……”
方丞见他欲言又止,把话接过去了,“人性的贪婪!商人的野心!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黄春没答,而是道:“三爷,当局下力气寻找明珠,明面上是在清剿汉奸,实际上是抗战掏空了军备,想要以此掩人耳目地找到那份数据。”
三爷低下头添酒,夕照的光影透过斑驳的窗格洒在他的身上,使得整个人朦胧起来,黄春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出口道:“日本人和当局都拼尽手段想拿到那个成果,足以证明它的价值,如果拿它打头阵去做军火生意,势必能事半功倍,您……”
三爷会抓住这次机会吗?他天生是个商人,做生意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瘾,一种难戒断的瘾,看到商机就如饿虎扑羊,一定要将好肉吃进嘴里,这次他能克服贪欲吗?黄春很想知道。
但三爷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望向镂花窗,院子稍远的地方有两株梨花树,大少奶奶的敞厅掩映于一片雪白的梨云中,隐约可见女眷们正在打牌,衣香鬓影,模模糊糊……
忽然,三爷拿起红酒倒上,说:“来,喝一杯!”
*
苏明昨天邂逅了长得好看功夫又好的小郎君,一整天兀自甜蜜,等傍晚回家时,整个人回归现实,又蔫儿了,想起洒了的情书,当真是发愁,为了躲西门老师,昨夜她硬是磨蹭到天色全黑才偷摸回到大杂院,进了小东屋便再也没敢出去,早上醒来又把情书忘得一干二净了,一睁眼便想见真哥哥,得,那就去见。
打扮好后,等着和西门老师错峰出门,没想到西门老师今天走得特别晚,而且穿得奇奇怪怪,跟胡同里那两峰驮煤的骆驼似的,一看就不是去上课。
不过这样也好,明就不用担心在辅仁遇到她了。
于是明放心出发了,穿过齐化门、穿过东四十条、穿过什刹海……一路跑,跑到恭王府附近时,便开始装瘸,拿出做绢花的纱条给脚踝裹了一圈又一圈,裹完后,自己低头端详一遍,肿肿的,很像受伤了的样子。
蹲下去多此一举地把纱条打了个蝴蝶结,走了两步觉得不像样子,哪有给绷带打蝴蝶结的道理,于是解开。
辅仁大学的院子里开着碗口大的玉兰花,煞是好看,她醉心地一面走一面张望,在甬道上跟一位戴眼镜的学生打听男舍所在,人家反手指向后面的一座二层小楼,说就在那里,她顺着所指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吓一跳,那座小楼的门首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正是那天在女中门口跟她搭讪的小流氓。
苏明没想到这种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竟然还是个大学生,不过再想想也不为怪,因为之前见他跟方团以及另几位女学生说话,好像是熟人,既是跟方团相熟,十有八九非富即贵。
啊不对,他跟真哥哥住一个宿舍楼,那他俩十有八九认识,而他又认识方团,自己还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了,不然激得他找方团打探她,知道了自己是个汉奸娃,告诉了真哥哥怎办?
想到此节,苏明立刻掉转头往玉兰树后躲了去,速度之快,简直堪比一阵小旋风。
结果嗡咚一声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脯上。
“对不起对不起……呀,真哥哥!”
“丫头,真是你呀。”
林海潮惊喜,他刚从外面回来,老远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蹑手蹑脚地往宿舍楼张望,小辫子飞扬着,还有点像那日可怜可爱的小姑娘,赶上来想看个究竟,不料她猛地掉头跑,照直就扑进了自己怀里。
“真哥哥,你不上课的吗?”苏明看出他是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
“上课啊……嗨,说来话长,以后再细说吧,你刚才跑恁快,怎么脚伤已经好了吗?一点都不见瘸。”
“呃……那个……”
苏明心想都怪那个花花公子,给她刚才一着急,连假装瘸子的事都忘了,现在装也来不及了,索性将错就错,“对呀,我已经好啦,学习耽误不起呀,我得坚强啊,不能一点小伤小痛就娇气!”
林海潮被她这副身残志坚的小模样逗笑了,说:“别不当心,伤筋动骨一百天,留神别落了病根。”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红花油,“我刚去齐化门打算给你送这个,但走到附近又怕给你父亲发现不合适。”
啊?他刚才竟是去给我送药啊?明甜蜜极了,回头看看男舍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花花公子的踪影,更是放下心来,站在玉兰树下娇俏地道:“真哥哥我不要,你功夫那么好,平时练功一定短不了磕磕碰碰,‘百泉’红花油可是同仁堂的镇店之宝,有市无价,你自己留着!”
林海潮一愣,那小瓶红花油,是伍一帧昨晚回家取来的,伍家名贵药材俯拾皆是,他猜到这药不一般,却也看不出来路,小姑娘竟一眼认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红花油,整个瓶身上无标记无印字。
明一怔,心想我过去啥没见过呀,但眼下自己什么身份,若表现的这样见多识广,就不合时宜了,闹不好还会引起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于是她道:“我同学几天前还给我瞧过呀。”
林海潮点点头,似是信了她这说辞,“没来过辅仁吧,我带你转转?”
苏明求之不得,但想到那个花花公子,连忙拒绝了,说:“不啦,我得去上学了。”
想曹操曹操到,话刚落音便看到那个花花公子又从男舍门口出现了,明阿耶一声,说:“糟糕,要迟到了,再见再见!”
哒哒哒便跑,林海潮朝她的背影喊了声叫她慢点,结果她一溜烟便消失了。
*
方家宅院,留声机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洗牌声混响,方丞踱步到大少奶奶客厅,一进门便被众人冷嘲热讽一通――
“三哥好意思的,连我们几个体己钱都不放过!”
“唉,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
方丞不明所以,见二少奶奶褒贬他一毛不拔,于是说:“大嫂牌技厉害,准是你又赢了。”
大少奶奶气笑:“赢?我欠了一屁股两肋的债啦。”
方丞这才看见西门面前堆满筹码,立刻心叫上当了,怪道昨晚跟他借麻将!
西门是十四岁便因出众的算学能力被特招进入大学的,他知道她的厉害,但没想到能够做到一夜登顶!
哭笑不得,他只好认下所有嘲讽,站在西门背后看牌,
名门少妇花枝招展,西门置身其中并不落伍,旗袍裸露着雪白的手臂,去摸牌的时候手指水葱一般的细长,指甲修得圆圆的,闪动着贝壳一般的光芒,风情万种,而偏偏她的五官又是那样的洁净,犹如未经尘染的朝露,分别七年,她是如何修炼到这种既风情万种又人淡如菊的境界的?
他笑笑,直接把一张好牌替她打了出去。
西门一怔,最关键的一张二筒就这样给他恶作剧打出去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兀自再去摸牌,摸了一张三筒,准备退而求其次,再碰一把。方丞仿佛能料到她的心思一样,一圈转过来,他又把这张三筒扔了。
西门音努力挽救,又在听牌的边缘被他堪堪搅和,她算是明白了,只要他在这里,下一把、下下一把也别想胡了。
果然,他一边‘帮她看牌’,一边打出去,张张都是好牌,她又不能捅破,那三位牌搭子不知道方丞恶作剧,以为西门音牌运倒转了,喜上眉梢,筹码逐渐赢了小山高。
第68章 史家胡同叁
燕子在屋檐软语,西门一面摸牌一面用肘弯碰了碰身后人,说:“嗳,下一圈你来打。”
方丞还没应声,二少奶奶笑道:“干嘛?手气不行要换风啊!”
西门赔笑说:“身子骨不济,这半晌有些酸了,起来活动活动。”
“才多大一会儿呀,年轻轻的哪能那么娇气!”大少奶奶说。
西门道:“不瞒大少奶奶说,前年在战区得了一阵子痨病,虽是侥幸看过来了,究竟身子亏空了!”
她说得温婉平和,却在众人间投下了一颗惊雷,方丞给炸了个措手不及,好嘛,在这儿等着我呢!
三个牌搭子对视一眼,心想难怪跟三爷同居好几年没怀上,原来是个病秧子。
旁边伺候茶水的仆妇也吃惊地侧目,心道大宅门娶亲头一个看重的是传宗接代,娶一个痨病鬼算怎么回事,老太太能答应才见鬼呢。
方丞失策只一瞬间,转眼就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股隐秘的激动,就像在战场上遇到了劲敌,让他居然体会到一种角斗的兴奋,他把手在她肩膀上轻按,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道:“输了就想当逃兵,别说嫂子们不依,我也不依。”
*
明告别林海潮从辅仁大学出来,开心极了,觉得如意小郎君唾手可得,气喘吁吁地到了清心女中,一点不觉得累。
心里一美,连学习态度也端正了起来,不好好学习怎么配得上真哥哥呢?认真听,只是天哪好难懂啊,越听越困,不知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真哥哥给她的脚踝涂抹红花油,他的手指长长的,触到她的脚上轻轻的,就像昨天背着她时那样温柔……
忽然额头上嘭的一声,“呀真哥哥,好疼……”
她一个猛起,发现所有女学生都在窃笑不已。
苏明惭愧地低下头,盯着桌子上的粉笔头不说话了。她因为上课睡觉没少挨粉笔头,但睡觉还讲出梦话来实在是头一遭,而且还是这样的梦话。周围同学都看她笑话,尤其方团,直接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更惹得大家都跟着笑。她将头低的更低了。
捱到下课,她受不了同班女学生的窃窃私语,独自往开水房去了,路过手工教室的抄手游廊,有两个女学生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说话――
“周素梅退学了,你道为啥?”
“怀孕啦。”
“啊,怎就怀孕了?”
“当然是跟男人那样了就怀上了呗!”
“可是她都没结婚……”
“不可能,她成天跟我表姐腻在一起,我表姐怎么不知道?”
“呵,人家跟未婚夫亲嘴难不成还要跟你表姐报告不成?”
明呆住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跟男人亲嘴……怀孕……?
明自幼丧母,从未有人给她说过男女之事,现在断章取义,只把她吓得毛骨悚然。
捱到放学,飞奔回家,姨娘在院子里洗衣裳,朱姥姥刚巧来了,进屋给俩小娃熬棒渣粥,明咬着嘴唇踟蹰半天,鼓足勇气上前帮朱姥姥搭把手。
支支吾吾出口:“朱姥姥,我,我我我我我问您个事儿,您别见笑……”
“啥事?”朱姥姥停下手中活计,不解地看住她。
“那个……小孩子是怎……怎怎怎怎样生出来的?有个同学,没,没没没没没结婚就……怀孕了,那是咋回事?”
“浪的呗!”朱姥姥脆生生道,“如今的世道呐!没出阁的黄花大姑娘,动不动就跟男的亲了亲抱了抱,不出事才怪呢!哎不是,你问这个干嘛?”
明早就吓傻在原地了,果然和男人亲嘴会怀孕,自己还没有赚到大钱,怎么能生小孩呢?她哭丧脸,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勉强答了句:“没啥,就是问问……”
但朱姥姥是谁呀,很快就拧着小脚出去,并很快和姨娘进来了,姨娘在衣襟上一面擦着湿手一面劈面问上来:“明,你啥时来的身上?”
明本来就凌乱着,一瞧姨娘这个架势更心慌了,不明所以地嗫嚅一句说:“不记得了,好久没来了啊。”
她月事不准,一向都记不得。
不料姨娘顿时变了脸色,转身把门插上插销,回过来压低声:“谁的?怀的是哪个野男人的种!你这怎么跟林家交代!”
明连连后退,想说不是野男人,但也不能说出真哥哥,当真是难为极了。
姨娘一看苏明的反应,把这事信了个十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隔墙有耳,也不敢哭出声音,只压抑着音一口一个冤家。
朱姥姥在旁边更是连声喊造孽,拍着大腿说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一个看库房的营生,这下可好,鸡飞蛋打!
苏明怔怔的,晓得自己闯祸了,在一片乱七八糟中,她把破帘子拉上,兀自到自己那一方小天地卧下了,想到自己真成了姨娘嘴里不安生的女人,还即将要成为母亲,十分悔恨。即便想到孩子是真哥哥的,也安慰不了自己。
锅里的粥糊了,朱姥姥忙忙叨叨去挽救,又是一通抱怨。
姨娘哭不动了,听音也像是到炕上躺着了,朱姥姥一边给弟妹喂粥,一边对姨娘说:“死了心吧,这老苏家是越来越不成的啦,先前劝你早早嫁一个,你还不肯,这回怎么着,林家的婚事是眼见的要黄了,你早些个为自己寻出路罢,顺义县的那个老鳏夫,可是做过乡绅的人物,你拖着这么两个,也不算下嫁……”
朱姥姥从前是偷偷摸摸地跟姨娘说这种话,今儿是彻底撕破了脸了,也不怕明听见。
苏明把头蒙上了。
*
这三月的春夜静悄悄,半轮新月爬上树梢,将梨花树枝的影照在小东屋的墙上,那树上的梨花雪白,三片两片的,飘飘荡荡,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掉落,一阵微风拂过,梨片荡悠悠地飘过院墙,往胡同里去了。
胡同里有一辆轿车缓缓驶进来,坐在副驾位的西门音面有薄愠,说:“还不停下?”
车子离大杂院越来越近,明知他在和自己斗气,不好用强,但又害怕被西屋的暗门子艳红出来送客撞见,便出口激他:“你不遵守规则的吗?”
方丞讥诮地笑笑,说:“是你犯规在先。”
“我哪儿犯规了?”也就是话赶话说出这么一句,究竟心虚,不敢直视他。
37/6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