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验收的早,还有的挽救,叫人撤掉那些俗套的鲜花蜡烛。此时此刻,六国饭店顶层的大套房窗明几净,餐桌上的刀叉闪闪发亮,雪白的餐巾叠得整整齐齐,高脚杯里已经倒好了红酒,流水般的背景音乐若隐若现。
方丞架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刚在一万朵玫瑰一万盏烛光的簇拥下骂完海东,心情难以回转,但看看眼下自己极简的品味,也算略有宽慰。
桌上一尊广口花瓶,注满了水,插着一朵玫瑰,只有一朵,全屋只有一朵,并且花瓣上含着朝露!烛光也不是没有,但在卧房里边,是两枝粉紫色的睡莲,已经点上了,此时暗香浮动,清雅宜人……此情此景之下,一双爱侣浅饮对酌、哝哝软语,音音岂有不情动的?
音音怕宅门仆妇之口舌,来这里尽可以无拘无束,清清静静,不受任何干扰地享受二人世界,给自己心爱的人放洗澡水,看着她身穿真丝睡裙在面前晃来晃去,游动的诱惑……
浮想联翩中,敲门声响了,挂钟指在七点钟,他知道是音音来了,不觉莞尔,但没去开门,而是拿起高脚杯,漫不经心说了声:“进来。”
门一开,确是西门来了,只是随西门进来的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十分聒噪。
“不好意思啊方先生,我上礼拜就和西门老师约好了,今年生日一起过,我……”
“停!”
方丞打断,问西门:“她来干嘛?”
西门看他反应比想象中大,柔声说:“小孩子不懂事,非要给我过生日!”
空气凝固,方丞本来是匹狼,后来做生意戴上了儒雅的面具,在音音面前是不作假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但现在的音音还是从前的音音吗?
他克制住了,冷笑一声道:“小孩子不懂事,连大孩子也不懂事???”
今晚是要行好事的,岂能因为出现一个电灯泡就丧失绅士风度。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回头想个法子支走了事。
于是对西门一笑:“坐吧,你那鬼相!”
第72章 方音体壹
西门松了口气,几乎露出感激的一笑。
接下去方丞替她拿下风衣、她柔声道谢,绅士淑女,气氛融洽。
西崽进来拉开餐椅,请二人落座,雪白的餐巾铺好……渐入佳境之时,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呀,西门老师,前菜是吞拿鱼沙律呢。”
自认出西门老师是那个神秘人后,她内心始终阴风恻恻,手臂发凉。但拼命克制住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的与平常无异,此时再多复杂心绪都得抛到一边,硬着头皮当电灯泡。
她明白当前的气氛有多糟糕,一边是不怒自威的大实业家方丞,一边是暗中恐吓自己的西门老师,她处在他们中间,还要装出一副陶醉品菜的样子,实在是挑战她的心理素质,只能祈祷着那个小五还是小六的赶紧出来。
“方先生,前菜是这个的话,那我猜主菜一定是香嫩的小羊排,外加奶油蘑菇吧?”她想显得自己松弛一些,于是没话找话。
方丞嫌她聒噪,说:“你倒是博闻强记!”
她装作听不懂方丞的阴阳,硬着头皮奉承道:“呀,没想到方先生您还很有文学造纸呢!”
旁边戴着白手套倒酒的西崽差点喷笑,想这女学生念书念进了狗肚子里,还文学造纸,连他一个服务生都不如。
西门也觉得大为蹩脚,而且此时没有亲密接触之虞,无需明如此卖力表演,继续这样下去,显得有点过,故而提示道:“明,食不言寝不语,安心吃饭。”
“好的!”这倒正中明下怀了,天知道她心里乱成了什么样!
桌面安静下来,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方丞说:“叫苏明是吧,去 206 一趟,那儿有个黄先生,问他蛋糕准备的怎样了。”
西门知道他的心思,连忙给苏明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去,殊不知明今日心事重重一直避免与她对视,所以她白着急了半天,明压根儿没瞧她一眼。
而方丞又是个极会发号施令的,一句话吩咐下去,本就首鼠两端的明立刻得令而去。
西门无语,笑嗔道:“搞什么鬼!”
方丞在桌子下面踢她一下:“你才搞什么鬼,带个破学生来。”
暧昧的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西门心道不妙,盼着明尽快返回。
然而苏明哪儿还能回得来,她哒哒哒跑到 206,敲开门说:“是黄先生吧,方先生问您蛋糕准备的怎样了?”
黄春莫名其妙,不明白三爷和西门约会,怎么苏明也来了,沉声问:“什么蛋糕?”
“就是西门老师过生日的蛋糕啊,方先生让我过来的。”
黄春是多精明一个人啊,顿时了悟,说:“明白了,你进来吧。”
苏明一头雾水地进去,然后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啊干嘛?”她脱口叫。
“不干嘛,去沙发上老实坐着,没事可以看看电影画报,等蛋糕好了放你出去。”
哪有什么蛋糕,偌大六国饭店,西崽服务生多的是,蛋糕不蛋糕的,干黄春什么事。
明再糊涂也明白咋回事了,都怪自己粗心,这么轻易就上了方丞的当。不过也好,在这里呆着强如去那屋受煎熬,至于到时西门老师抱怨起来也好解释,毕竟自己现在是被强行困住的。
她撩眼看看姓黄的,已经去沙发上听无线电了,似乎只要自己乖乖的,他就完全没有要冒犯自己的意思。
她于是也不抗议了,踟蹰着往沙发上坐下,也好,很少有这样大片的时间用来思考,她心里开始梳理认识西门老师的前前后后。
那边厢方丞觉得美酒香槟渐入佳境,正要握住西门的手,忽然门呼啦一下开了,伍一帧急煎煎进来:“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哎?人还没到齐吗?”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位抬着蛋糕的服务生,那蛋糕,跟骆驼一样大。
方丞冷脸看向西门:“这又是怎么回事?”
西门也被这一场面惊到了,想到来前明和伍一帧咕哝那几句,心中顿时明了。
她抱歉地看眼方丞,说:“不好意思,这是个意外”。回头又道:“小伍,你这是干嘛?”
伍一帧也懵了,苏明说她们女学生给老师过生日,让他也参加,他可是着急忙慌订蛋糕订不着,高价趁了人家别人一只八十大寿的二手蛋糕呢。
风火轮一般怕误了吉时,赶过来女学生们没见着,倒有个方丞在这!
“不……不干嘛,这不苏明说您过生日嘛,给您送只蛋糕。”
他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应急能力还是有的。
西门谢过他的好意,说:“明这孩子,浑是多话!”
方丞看着他们演戏,冷声对伍一帧道:“行了,蛋糕你们老师笑纳了,阁下可以请便了。”
“别!”西门温柔地嗔他一眼,似是怪他慢待学生,说:“孩子们都也是好意。”
意思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有个才进门就撵人家走的。
伍一帧情场老手一枚,风月场上的事情有个不明白的吗?这半晌早看出猫腻来了,心想苏明你个土豆子,想叫小爷陪你当灯泡直说呀,害我出这骆驼大的洋相!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来都来了,总不能叫情敌方丞得了便宜,那情书上的款款深情语到现在还牙酸呢!
他把发型一嘛撒,笑吟吟地进来了,说:“西门老师,我有几道代书题想请您给补一补。”
这下太蹩脚了!西门都有点窘住了!扫眼看方丞,他已经丢下餐巾在按太阳穴了。
她的尴尬无人能解,只好招呼服务生切蛋糕,伍一帧不让老师费心,亲自指挥服务生切那蛋糕,把整个场合给搞得喧哗无比。
西门心虚地在桌子前坐下,看眼方丞,他指端捏着一盒火柴不紧不慢地翻弄着,正冷眼打量着她,火柴盒磕在桌上发出“噔”“噔”的轻响,叫人心头忐忑。
西门没有合适言语解释,又不敢与他对视,故作镇定地拿起菜单端详。
方丞轻轻地嗤笑了声,抬手一丢,将那盒火柴不偏不倚地砸到她那菜单上,说:“一个破学生还不够,还又来一个,双保险这是!”
这时伍一帧端来了蛋糕,“西门老师,您请,哎方先生,您也来一块!”
方丞冷笑一声婉拒了。
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那块蛋糕,“你们师生几个好好吃吧,失陪!”
他说着拿过外衣走了。
西门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看着他扬长而去。
方丞满脑子是刚刚的荒唐场景,走到汽车前才发现钥匙忘在楼上没带下来,于是叫西崽上去取。
西崽应声离去,他低头点了一支烟抽上,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西崽。
“有纸和笔吗?”
西崽连忙找来纸笔,方丞在汽车盖上写了几个字,叠成小纸条,说:“交给西门小姐。”
楼上,明已经被黄春放回来了。
西门嗔俩学生倒帮忙,明理亏,将头垂得低低的,伍一帧才不服气,他还一肚子醋没倒出来呢。
西崽敲门进来取钥匙,走时将纸条给西门音,说:“方先生让把这个给您。”
明和伍一帧见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道:“都这状况了,还搞纸条情书这一套啊!”
西门打开看了一眼。
伍一帧问:“写啥了?”
说着凑过去一字一字读出来――
“混”
“账”
“玩”
“意”
“儿”
“唷,他骂您呢,西门老师。”
*
方丞刚要上车,海东驾车来了。
“你怎么来了?”
海东说:“最近银根紧张,银行家遭绑架的案子好几起了,老爷不放心您独自外出,叫我也过来照应。”
这时候黄春也下来了,他是个精明人,本是怕三爷在外面过夜不安全,特意也来住六国饭店的,但三爷现在就出来了,显然是失手了,所以他决口不问,没想到愣海东没眼力见,脱口一句――
“三爷,您干嘛去?”
“回家。”
“您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西门呢?她……”
黄春掐了他一把,才堪堪停住。
黄春说:“三爷,还有件突发急事。”
同时递上来一只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方音体情书集册》,方丞翻开来一看,赫然都是些熟悉的字眼。
西门音不是说这些都给她烧掉了吗? 方丞心中嘀咕。
黄春说:“是七小姐差人送来的,她也是今天才得知情况的,说是现在满城风雨,燕京大学的几个浑小子靠这个已经发了一笔小洋财。而且正打算卖给报馆做连载呢。”
海东也过来插一嘴,他和黄春的侧重点全然不同,黄春在为此事叫好喝彩,他却在为此事紧张发急。
他道:“三爷,这可怎么得了,再不挽救,全城都要知道了。”
三爷不说话,一页一页翻着那只册子,目光竟是越来越缱绻。
海东诧然,敢情三爷在这儿回忆上了。
夜间风劲,将册子刮得沙沙响,方丞用手指抚压着吹起的纸边,细细地看着册子,过半晌他说:“不挽救,叫他们发酵好了。”
“啊?万一火了怎办?”海东懵圈。
黄春在旁边腹诽:真真你是个愣海东!火了不好吗?到时候西门和那个野男人顶着这满城风雨怎么继续好下去!
三爷没理会海东,而是问黄春:“什么时候见报?”
黄春答说:“应该很快。”
方丞说:“把这件事情透漏给西门!不过不要你们亲自告诉。明白什么意思吧?”
海东不明白,黄春明白了。
方丞含着雪茄上车了。刚才西门搬两个破学生戏弄于他,故意搅黄春宵良夜,转眼攻守交替,真乃天道好轮回!
这下我不上赶着找你了,看你怎么办!
第73章 方音体贰
西门收起那张‘混账玩意儿’字条,对旁边鹌鹑样的两人说:“走吧。”
伍一帧听罢立马往外窜:“我先下去把车开门口。”
速度太快,明来不及插话他就没了影,撂下她和西门殿后。明有些发怵,她现在是跟西门老师独处都有心理障碍。
西门对她的异状毫无感知,今日自己未能遂了方丞的愿,来日也要纠缠,而自己受制于物证,又不能生硬拒绝,逢场作戏于自己来说实在太累,而今天方丞生了气,势必会佯装冷战等着她主动去求和,她决定不去,硬着头皮拖上几天,等金宅搬走的那天再去以大局为重相央,麻烦省却几天是几天。
把算盘这样一打,却是柳暗花明了,刚才明和伍一帧那一出反而歪打正着,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刚才自己嗔怪他俩,实是不该,不由的牵过明的小手说:“黄春没有难为你吧?”
她的手温软中含着呵护,叫明触心,想起平日里西门老师的温柔关爱,那当真是装不出来的啊,这样的西门老师真的是神秘人吗?
回家的一路上她纠结不已,罢了,猜来猜去不如一探,她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张嘴。
西门音察觉到她的动静,扭头看过来:“怎么了?”
“……”明好容易酝酿起的那点勇气荡然无存。“没事!老师咱们快到了!”
夜已深,胡同深处偶有犬吠声传来,俩人下车后谢过伍一帧,各自回屋歇了。
算了,还是再观望一下,这样天大的事谨慎一些准没错。虽是这样想,但爬上炕久久睡不着,直到公鸡打鸣才朦胧盹去,瞬时梦到她在西门老师家吃饭,吃着吃着发现除了她谁都不动筷子,全都阴恻恻地盯着她,不好,饭菜有毒!她赶忙扔掉碗跑出去,正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是真哥哥,她想拉真哥哥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不想他却不动,而是生气地质问她,是汉奸娃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骗人!
“我不是汉奸娃!我没有骗人!”明猛地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一扭头对上姨娘的苦瓜脸。
“别睡懒觉了,今天有客人要来。”姨娘一贯的无感情色彩的口吻。
明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注意到姨娘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穿着那件当了赎、赎了当的丝绵袍子,还涂了口脂。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朱姥姥让姨娘再醮的事,果然,没过一会,朱姥姥就在院子里出现了,身后有个牵驴的老汉,满嘴顺义口音,显然就是那天说的那个姓胡的鳏夫。
明正在屋门口梳头,给胡老汉的花驴子用鼻子喷气吓了一跳,心头越发气恼,梳好头后也没进去,杵在屋檐下生闷气。
院子里晒棉被的大娘和大肚子媳妇嘀咕说:“可怜见儿的,有姨娘有弟妹还能算个家,这么一来,外头那些个狼呀虎的,是一点子忌惮没有了,明这丫头……唉!”
在她们看来,明无依无靠,想要在这种世道之下存活,恐怕过不久就得走西屋艳红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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