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那时是不是对关二有什么承诺?再或者没把意思讲清楚叫她会错了意?不然以她那个文静性情,决不至于时隔八九个月了,还念念不忘。”
其实五小姐之前就不相信三爷是因为母命难违才舍了关二,真相一定另有原因,且那个原因也绝不是当时已有死讯的西门音。
方丞说:“没有这样的事!”
他说着将茶几上的三五牌纸烟拿起来,旁边老妈子连忙拿了火柴向他点上,他架着腿抽起来,便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五小姐于是打住了,转而问起自己手上存着的一部分日伪联币该怎生处置,三爷敷衍她几句便告辞要回香山。
方太太还没从下午的吵架中缓过来,也无心嘱咐什么,傍晚盘问海东已经得知西门音说痨病是个口误,此时再给儿子核实一遍,确认没毛病,便挥手叫他走了。
外面刚刚雨霁,前院灯火辉煌,大少爷二少爷正在宴客,整幢院子仿佛一只巨型灯笼,红彤彤地吐着光芒,笙箫歌舞之音沸腾盈耳……这哪像下午还在群情激愤吵架的样子。
方丞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景象,站在车前把烟抽完。他年轻时做人做事太狠辣,家里家外得罪了太多。如今改过了,他打心眼里珍视亲情,但亲人之间终究处成什么样子不是他能左右的。是以在筹划出洋时,他只定带着父母,至于兄弟姐妹们,他并不强求,愿意走的一起走,不愿意走的,资产分割清楚各自珍重,如此便也全了手足之情。
但不论怎样,他不赞同一大家族几十口人聚居,至少他和西门结婚后,他会充分保留小家庭的空间。他珍视亲情,但绝不会盲目地在亲情里牺牲自我,父母兄弟也好,叔伯外戚也罢,熟不逾矩才是他行事的原则。
天上闷雷滚过,正好烟抽完了,黄春说恐怕今晚还会有雨,打着车引擎,二人出发了。
*
荒郊野外,夜黑如墨,明的心随着驴蹄子的‘得得’声跳个不停,她现在后悔得要死。前路黑洞洞,远山影沉沉,怎么看怎么危险,西门老师傍晚被雨淋得狼狈,原本柔顺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且一路沉默不语,配着时不时闪一闪的雷电光,不知是她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总觉得西门老师是要盘算着怎么杀她。
这个直觉没错,西门音每行一段,都在心里盘算着此处下手的可行性,太过紧张,以至于大腿根儿被驴背磨得生疼也顾不上。
近郊不能下手,需是到了西山沟壑险峻之地再行事为妙,到时将人往沟底一推,花驴子也随之轰下去,死无对证、了无痕迹!
这个念头一动,忽然天边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警告似的,让西门不由汗毛乍竖。
小花驴似乎知道她们心底的吓怕似的,恰在这会打了一个脚滑,西门连忙握紧缰绳,明则下意识搂紧西门老师的腰。
郊外不同城里,夜间更冷,西门的衣服还湿着,这一吓更是凉了个通心透体,而明忽然贴近后背,小女孩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过来,是她当下能感知的唯一温度。
荒郊野外,雷电交加,泥泞的夜路上,同命相连的两个女孩子相依着骑在一个花驴子上,虽然各怀心思,但双双都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了。
雷电过后就是雨,不多时便下大了,暴雨如注,西门连着数月惊弓之鸟没睡过几晚整觉,本就体虚身弱,这一番雷霆雨暴怎能消受得起,头晕脑痛,再不动手就要撑不下去了!对不起,明!
“雨太大了,明!下去找地方避一避!”
雨势着实大,她们说话得用喊的,饶是如此,明还是没听清。
“啊?啥?”
西门拽住缰绳,更加大声喊:“雨大!下去!”
明这下听见了,爬下驴子,帮忙拽住缰绳,扶老师下来。
落汤鸡一般的西门打量周边形势,想找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地形,然夜黑雨大,哪里能看得清呐,她把缰绳完全交给明,让她在前面牵着走,她在后面伺机下手。
只要心一狠,眼一闭,手一推,就可以打消心腹大患,不过一秒钟的事情,大不了过后她日日为明上香!
雷声滚滚,正到了一处沟壑险要的急弯,西门一鼓劲,伸手!
忽然间,明头顶处的山体扑啦啦出现滑坡,一块巨石夹杂泥土滚滚而下,西门脑中一空,下意识大喊:“明小心!”
箭步冲上去把明推开,自己身上却被重重砸到了,还好老天有眼,砸在身上的是土坷垃,而非那块巨石。
明回过神来,大呼着‘西门老师’,爬起来连忙看她死没死。
西门身上一疼方才醒悟,自己是要杀人的,怎么竟又救了她!悔之莫及,恼恨地推开明,自己刨去身上的泥土,想着起身去看驴,那头驴可是明姨娘明天要用的,可别被砸到,念头一起就又把自己气晕了,担心明被砸死就罢了,竟连驴也不忍!如此妇人之仁,怎能成就杀人之事。
明大呼小叫地刨她身上的土,不意力道太大,一块土坷垃刨到驴身上,驴子受疼一个抬脚,正正好踢在了老师脑袋上。
“啊耶!”
明一声惊叫的同时,西门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面前有两个人,朱大舅和明。
明哭得跟死了亲娘似的,喊着:“西门老师,你可算是醒了!要不是您救了我,我就没命啦!我洒了您的信,您还这样待我,简直就是我亲娘……”
西门音恨死自己了,银牙咬碎,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目光转向明身后的朱大舅。
原来,朱大舅发现驴子被偷,连忙跟胡同里打听,得知明牵驴离开,不放心便沿路一边打听一边追来了。
西门绝望,这下子更杀不掉明了……
明不知道老师一睁眼就是这个念头,还在嗷嗷哭:“西门老师,您是我亲娘……不亲姐,我猪狗不如,竟然认为您是写恐吓信的那个坏人!我才是那个没良心的,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
雨下的大,且西门头晕脑痛,这些话一句也没听清,她忍气爬起,虽然头部略疼,其他地方似乎并无大碍。
明说刚才她和朱大舅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避雨的山洞或山坳坳,只能硬着头皮往香山别墅赶,没多远了,都望得见灯火了。
西门惦记情书见报一事,但头晕腿软的迈不动步子,只好赧颜给朱大舅赔罪,继续借驴子上山。
朱大舅知那驴背硌得慌,脱下自己的夹袄垫上去给她坐。他这半晌追赶过来,已是落汤鸡一般,怕是那个花柳病犯了,铛铛铛敲锣一般剧烈咳嗽,西门实在不忍,叫他穿起那件袄才肯爬上驴背。
大雨如注,朱大舅牵驴,西门摇摇晃晃地骑着驴,明在下边一边扶着她一边踮脚替她举着那把只剩下伞骨的雨伞,三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时,身后射来两柱灯光,在拐过弯后,瞬间将‘三人一驴’照亮了。
第77章 方音体陆
方丞和黄春并非直接从方家宅邸回来的,而是去了趟西门家,一进大杂院,打窗户便看到北屋愁云惨淡,西门太太和四个儿子枯坐着,西门不知所踪。
方丞暗道“坏了”,西门知道了情书的事,又不可能求助野男人,怕是上香山了!
其实情信见报的事情早在他得知后的当晚就阻止了。虽然最开始得知时确实大快人心,但他到底不是十年前那个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了,冷静下来便熄火了,那样的秘事,写下来两人赏阅是情趣,可要广而告之,对女子该有多恶劣的影响。
他是想叫西门认输,却也做不出这样没有下限的事,纵然他作为男人对情信传播无所谓,但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么的刻薄,他不能眼睁睁看音音遭此心刑。
所以这几天他不仅拦截了报纸,同时也在派人大面积回收流传在学生手中的小册子,希望尽可能地降低影响度。
而之所以没有将所做的这些努力告知西门,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西门心里的小算盘――她根本不打算与他结婚,拿到物证后,势必要翻脸不认人。
这种预感让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每一件于己有利的事情都要充分利用起来,他晾西门三天,想在最后一日逼她做一项交换,哪知她这从不坐以待毙的性格今天更是如此极致,居然深更半夜上香山!
一个弱女子,乘黄包车该有多危险,那些拉洋车的男人……方丞心乱如麻,生怕西门遭遇不测。
而最糟糕的是他和黄春出城后车子抛了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自己动手修车,车子修好雨就来了,开上山路后雨势更大,方丞修车时碰破了右臂,顾不上血流如注,心跳如雷地盯着雨幕。
黄春忽然道:“三爷,前面有人。”
方丞也看到了,雨帘密集,模糊只瞧见狗熊样的一个人牵着一头驴,驴上是体积略小的一头母熊,驴下跟着活猴一只。一个个水淋淋的,既狼狈又猥琐,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揪紧了心,虽然没遇上歹车夫,可看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被大雨糟践的够呛。
车子提速开了上去,不待停稳,方丞便打开门冲了出去:“音音。”
西门音朦胧听见这一声,骤然回头,是方丞。她这半晌头晕体痛,到了看见方丞的这一瞬是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从驴上坠了下去,方丞吓傻了,急冲上去将她搂进怀里。
平日如玉的人,此时哪有半点体面可言,头发一绺一绺凌乱地贴在脸上,樱唇发白,面色如雪,一瞬叫方丞想起了她摔倒流产的那天。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声音都抖了起来,怒道:“西门音你在干什么!”
这人简直荒唐,这样的天气,骑着一头破驴往山上走,又气又心疼,气自己,也气她,未及数落,看她昏昏然无力的样子,料到不止是淋了雨那么简单,急问明:“她怎么回事?”
明连忙大喊:“西门老师的脑袋被驴踢了!”
黄春小跑着过来给他们撑伞,护送上了汽车,方丞脱下外套把西门裹住,但雨水已将西门从里到外浸透了,裹住也无济于事,水流很快就渗出来,他于是道:“快开车!”
黄春和苏明上来,车迟迟不开,在等朱大舅。
而朱大舅攥着缰绳在雨里怯怯然踟蹰不动。
方丞来了脾气,问:“那头村牛怎么回事!”
“呀!”明立刻不依了,“谁是村牛!你才是村牛,村牛都不如,你住在山上,你是山牛!”
西门晕乎乎听着,怕方丞撇下朱大舅不管,急抓住方丞的手臂,意思明确,要朱大舅上车。朱大舅因花柳病成了个病秧子,这半天给暴雨冲得够呛,咳嗽不止,万一他自己牵驴找不着别墅的路岂不要命。
方丞打开自己这边车门,对朱大舅喝道:“还不上车?”
朱大舅陪着小心答:“不劳您驾。”
“瞎客气什么?上车!”
朱大舅说:“驴……会跑。”
他嘴笨,明于是翻译一遍,说朱大舅的意思是:他上车就没人管驴了,驴就要跑丢了。
方丞气得差点背过去,喝道:“驴跑了赔你,快给老子上车!”
朱大舅站得纹丝不动,说:“妹子明早过门儿。”
明翻译:“舅的意思是,明早姨娘嫁人,没驴没法过门,他现在就要回家。”
“派汽车送你妹子过门!成了吗?再不成,老子雇八抬大轿!”
朱大舅摇头,拽着驴要下山。他分明未出一声,明竟然还能翻译出他的心声:“舅的意思是,无功不受禄!我们村牛可不像某些生意人奸诈,哼!”
朱大舅吓得连忙摇头:“不是俺不是那意思。”
方丞嘭地把车门一关,断喝一声:“黄春!开车!”
这下西门的挣扎、明的叫唤全不管用了,车子冲破雨幕,疾驰而去。
西门知道争也没用了,强撑精神说:“方丞……信……”
“你别说了!”方丞知道她要说什么,真是悔之莫及。
“信……方丞……明……”西门挣扎着看向明,她现在又晕、又疼、又冷,牙齿打架,实在是难以连贯地说出一句整话来,希冀明能够像给朱大舅翻译那样,帮她翻译一遍。
明会意,原原本本把情信要见报的事说了一遍,并且添油加醋,把情况说得紧急万分凶险万分,但信是她洒掉传出去的事却只字未提。
方丞哪顾上听,怀里的人凉得像一口冰窖,这下肯定是要病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外伤,他揪心地检查着,但黑天雨夜能看到什么,急道:“除了脑袋被踢中,还有哪儿?”
明于是把泥石流那一桩说了,方丞简直心疼到无措。
到达方音墅后,他不等将西门抱进屋,便一路喊着让管家去请住在香山附近的那位英国大夫,西门仍旧惦念朱大舅,喃喃不休,他只好对黄春说:“你去安排。”
黄春立刻安排的明明白白,派几个听差去追朱大舅,为了载驴,开了院子里那辆挂斗的运纱车。
方丞抱着西门冲进卧室,猛地甩上房门,紧随其后的明狠狠吃了个闭门羹,差点撞断鼻子。
她拍门大叫:“我得进去给西门老师换衣裳吧?”
黄春上来请她肃静,同时过来的还有端着一沓干燥新衣的仆妇,黄春说:“明姑娘,快去次卧洗个热水澡换掉衣服。”
“不行,我得先给西门老师换。”
黄春不跟她废话了,拿起双手互相捏着,左手把右手捏的咯吧咯吧响,然后右手把左手捏的咯吧咯吧响,这样热身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说:“你要再不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明吓怕地脑补出一幕被这人扛起扔进浴缸的画面,于是连忙跟着仆妇走了。
也管不了西门老师如何换衣的问题了,反正……反正方丞以前又不是没给老师换过衣裳擦洗过身子,那方音体小册子上写的多了去了。不定西门老师怎么想的呢,自己这回千万别再像六国饭店那次一样弄巧成拙可就又要惹老师的嫌了。
如此强行对自己进行自我开脱,便心安了。方音墅彻夜点着灯,暖气在三月里也不停,一进浴盆,暖烘烘的热水将人笼罩,外寒内热,明一下就舒服的得打了个哈欠,就跟回到自家没破产那些年一样。
洗了澡换了衣裳再出来,那间主卧的门开了,她连忙进去,西门老师干爽地卧在丝绸锦被里,头上包着印度丝绒发罩,手臂和香肩处露出嫩粉的丝绸睡衣,锦衣玉臂香闺……这种氛围,简直不像自己那个大杂院的老师了,如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般。
一对外国夫妇正在给她诊断。明不敢则声,直到大夫给西门老师挂上吊瓶,方丞出去送客,她才凑到床头。
轻轻唤:“西门老师?……?西门老师?西……”
“唤什么唤,我没死!”
西门老师忽然没好气地出声了,但依旧闭着眼。
明以为她还在为洒了情信的事生气,惭愧地低下头嗫嚅说:“您身上好些了么……”
西门不答,胸脯的起伏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仿佛忍不了,气愤地睁开眼看向她,忿忿道,“叫你来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脚底抹油,除了贪财还滑头,我实在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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