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敷衍而过,却不知中山装老槐跟自己的心腹也交换了一个眼神――西门音一定有问题。
南锣鼓巷的新居内,方丞安顿好众人,叫西门到书房说话,关上门的第一句便是:“中统那几个人怀疑上你了!”
西门点头,随即唤了一声:“方丞。”
她郑重地看着他,说:“金宅的事可不可以再提前?三天恐怕出问题。”
方丞大事面前不犹豫,说:“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好!”西门立刻道。
中统那帮人的鼻子比狗都灵,一旦深入调查西门,很快会发现――西门在金家教书、 金宅曾被日伪征用、现在方丞抵押了金宅、而他的未婚妻是西门……闭环形成,险得很。
二人一个果断拍板一个利落敏捷,若是黄春或明看到这情形,定会对他二人感到陌生,但如果是海东的话便会觉得平常,因为当年在重庆时,三爷和西门便是这样默契。
方丞在书桌前坐下,拿出烟在锡箔盒上顿着,西门划了火柴替他点燃,这次他没拒绝,沉吟着吸了一口,问:“你背后的那件事,也该讲一讲了。”
话到此处黄春的声音忽然浮出脑海:三爷,苏韧案和军火有关,西门之所以不对您透漏内幕,不止是因为那个野男人,还有很大原因是怀璧其罪!怕您利用她和她背后的团队!
他静了一下,说:“算了,来龙去脉等明天东西到手再说不迟,你先告诉我,你要从金宅拿到什么?”
西门言简意赅:“是一份名单,上面有我和父亲的名字。”
“从三十多间房子里找一份名单?”方丞不可置信。
西门音摇头:“范围没有那么大,但工程量也不小,在后院西角楼某块耐火砖下面的密匣中,不确定是哪一块,需要一一撬开尝试。”
方丞抽着烟思索,说:“这不是一晚上能完成的事,我信不过别人,只能海东一人去,给他两晚上时间吧,或许运气好,今晚就能碰巧翻到。”
“方丞。”西门不由自主地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不习惯与你说谢字,但当真的,我……” ”
“别谢,着什么急,话没说完呢!”方丞拿开了她的手。
西门心知又要提条件了。
没错,方丞说:“海东单独行动,你不能同行。”
西门稍思索。
方丞曲解了她这个表情,说:“怎么,怕我额外印刷一份留底子?”
“哪里话,”西门说,“我同意。”
周襄理今早已带着远丞银行的账房和出纳人员进驻金宅了,未来三天会在那里进行清点登记,她白天没办法行动。晚上前后门都有下夜的,门走不通,翻墙办不到,因为日伪设置的电网都还没拆。想要进去,只能上房。
她知道方丞和她想法一致,直接说:“上房我不在行,即便架梯子上去,也究竟和练过拳脚的人不能相比,房上房下一旦有个闪失,可就拖海东的后腿,给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方丞隔着烟雾看着她,这个女人变归变,究竟底子还是音音的底子,过去在重庆做那点小生意,她替他把账目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想法跟海东说十遍未必懂,和她说半句就洞悉全貌,人们常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俩相爱的时候,那真是心连着心,而现在,似乎又快连上了。
不过……
他扯过一只本子,打开钢笔刷刷写字,写完后抽着烟检查一遍,然后从桌面推过来。
“哪,照我这个抄一遍!”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西门去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相濡以沫分分合合,现我二人情投意合,决定结为夫妇、百年好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十六日书。
钢笔放在上面,方丞说:“一字不漏地抄,抄完我派人送去报馆!”
同时打开一盒朱砂印台推过来,说:“抄完按指印!”
西门哭笑不得,说:“方丞,你这哪是结婚,简直是拿商场上的铁腕手段对付我。”
“不然怎办,眼睁睁看你算计完然后一骑绝尘? ”
想起她假惺惺不肯退租大杂院那间破房,心里来气!
小狐狸跟老狐狸兜什么圈子,混账玩意儿!
第83章 南锣鼓巷贰
西门音看他怒得可爱,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忽然低下头笑了。
别看方丞在生意上心狠手辣,但在她和海东面前,常常也是孩子气,没想到七年过去,还是这个脾性,看看桌上那张纸,亏他干得出来!
“笑什么,快抄!”
这一声呵斥,简直毫无威慑。
西门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不抄。”
她还没有和戈亚民联系上,若此时结婚消息横空出世,岂不是要乱套。
拿起那张纸,‘刺啦’一声撕成两半!
“大男子主义!不惯着你!”
说着把那破纸丢回到目瞪口呆的方丞手边。
方丞没提防她会用这种无赖手段,愣怔一秒,说:“讲不讲理,谁惯着谁!”
她明明在跟他耍花招,还倒打一耙!
西门不睬,用强硬的态度遮掩自己的心虚,“还没结婚就这么大男子主义,婚后不定如何张狂!”
方丞气笑,“少一口一个大男子主义,你就说今天登报不登吧。”
“凭什么你说今天就今天,偏不,后天登,不,大后天!早一天都不行!”
她想,自己也不能太过分,就三天,用这三天的时间联络戈亚民。
方丞没辙,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看了个穿――物证之事迫在眉睫,自己岂会当真拿这种大事要挟!他自嘲一笑,往后靠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她。
“音音,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对情情爱爱有多大兴趣的人,你我最初好上的那年,你抱怨我把事业看的比你重,我那时候嘴硬不承认,但你是对的,当时我自诩志存高远,视权力和势力为男人的春药,至于爱情,小打小闹,没劲!”
“可为什么我后来那么爱你?因为你为我受了很多苦,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与我共患难的女人!莫说是你,便是一个丑八怪陪伴我走过那段苦难的岁月,我也会感念一辈子! ”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分别七年后再重逢,依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冒着转移资产被发现的风险,冒着打拼多年的身家折损甚至倾覆的风险帮你,你从前总怕我变心,我确实变了心,最初那个一心只有事业和利益、看淡情爱的方丞,早死在那些你陪我经历纷飞战火和艰难生活的时光里。”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缱绻,西门也不无感慨, 那是有血有泪有汗水的一段岁月。小姑娘思慕情郎去夜奔,这样的戏文唱了千年,十台戏有九台是始乱终弃的结局,怎偏偏他俩就是这样刻骨铭心?其实,是苦难与炮火淬出了方丞这种世家子弟兼无情商人的真心,成全了一个少女梦想中的爱情!
“音音,世上真爱不多,我们这份运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方丞拿过她的手握住,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别再跟我绕下去了!”
西门音触心,但按捺住了,道:“你惯就是这样,一会儿像个黄天霸,作威作福,一会儿又拿一张油嘴哄人,反正不管,这次依我,明天不登,三天后登。”
明明知道彼此都已经是在打明牌,这种无赖招数被对方看得透透的,但也没办法,这是唯一手段。
方丞果然没辙,说:“好好好,依你!”
她这撒泼使赖的模样,他多久没见过了,一时间心痒难耐,低声道:“快去输液吧,等你好利索了,咱俩去六国饭店…..”
西门笑嗔着打开他的手,说:“海东没走吧,我去叫他找找明吧,她一个人夜里不敢睡,接来这边住一晚。”
不管方丞睬不睬,她丢下他便走,方丞团了团那张破纸打到她后背上,说:“没良心的东西!”
管它前面是山还是崖, 两个人只要到了一起,一切困难都仿佛是纸老虎。
客厅里,海东正在打电话,西门音出来时他刚巧挂机,听她让找苏明,立刻说:“不用了,我师娘去接了。”
原来,海东这半晌已经把朱氏嫁人的事告知了师傅,他师傅是个老派人物,订过亲的儿媳就是准儿媳,如今她孤身一人是断然不能不管的,于是吩咐老伴儿赶快上门去请,打算接到家里住。
西门音闻言心中一咯噔,明若是被林家庇护,可就难以下手了。
这时方丞从书房出来了,海东说:“三爷,我出去一趟,师傅说有人看见海潮那臭小子在辅仁大学,叫我去绑了他回家。”
“去吧。”
方丞和西门一前一后立着,客厅玻璃覆着薄如蝉翼的白纱,俩人看着海东消失在大门口,皆是面目凝重 。
“物证应该问题不大,接下来棘手的是苏明。”方丞沉声道。
西门黯然,心中毫无把握。
吉市口大杂院,东屋上了新锁,房东拎着钥匙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房东不答应明重新租回的请求,说:“一个小女娃,万一出点子事儿,老头子我惹一身骚。”
艳红请她到西屋凑合一晚,她婉拒了,夹着自己那床兰花被子走出大门。
姨娘走时给了她三块大洋,嘱咐她去找她肚子里孩子的爹;朱姥姥给了她筛子胡同的家门钥匙,嘱咐她浇破瓦盆里的葱。
但却没人告诉她,她应该去哪。
早在知道自己并没有怀孕的第一时间就跟姨娘解释过了,但姨娘丢给她一句:和你爹一样的撒谎精!
或许姨娘不是不相信,而是知道继女终究靠不住,她人老珠黄终究得嫁人,不如趁着现下尚有姿色寻个去处,左不过是为了嗷嗷待哺的弟妹,明不怨她。
明夹紧被子,手心里攥着西门老师给的新家地址的纸条,赶上胡同里相熟的人,她还能扬起脸打个招呼,说:“小事小事,不用管我,林家公婆喊我过去呢。”
她的确才见过林家太太,可她已经把人家拒绝了,她爱着真哥哥,不会再跟林家那位少爷有纠葛了。
走出胡同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h碗匠和剃头挑子背着褡裢挑着担走街串巷,换洋火卖灯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明一不留神挡了路,还遭了句埋怨。
一时间无处下脚,步步小心。
她走得极慢,说不清是怕碍事,还是心里不情愿面对现实,忽听身后传来浑厚的一声:“铃铛!”
爹?她猝然立住脚,回头看,心跳砰砰。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正在玩具贩子那儿挑东西,指着一个银亮的小铃铛对怀中幼女道,“瞧,铃铛!叮叮脆的铃铛!”
原来是这个铃铛。
被子太沉,竟有些脱力。
明只好倚在墙边,艰难地把被子搂了上去,又看了眼买下铃铛的父女俩,心里说:苏明醒醒吧,你早就没有爹了。
没错,肃奸委员会一直在找的爹爹其实早已不在人世,爹爹什么都没能留给她,除了让她对他死讯保密的嘱咐,以及一句‘要活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明喃喃咀嚼这句话,仰头看着远处的云朵,仿佛又回到了初知爹爹死讯的那一天。
就是那一天,她还不知道她所有的过去即将崩塌,她的父亲,她的家,她的生活天翻地覆,鬼魅一般甩不掉的特务们,过街老鼠般的汉奸娃名声……可她得活着,她只能强打起精神,装作寻找父亲的样子 ,不仅是为了父亲背后那件事和那些人,也是为了自己,只要人们认为爹爹活着,她就是个有家有亲人的孩子,姨娘也不会轻易抛下她,可终究,这个谎言没能庇护住她。
她实在太累了,蹲下用腿撑着被子,脸深深埋进其中,现在再也不用强撑着笑了。
第84章 南锣鼓巷叁
她像小猫一样舔舐伤口,但只能舔一小会,生活还得继续,紧了紧棉被起身,如今姨娘嫁人,林家去不得,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她看向手里的纸条。
昨夜今晨她一直在对西门老师强调救命之恩,反复说要认做干妈干姐,其实这是操着一点小心机的,她知道姨娘一嫁,自己蹭不住老朱家这门亲戚了,得给自己找个下家,不然孤女的日子没法过,就拿刚刚房东拒赁房子给她就可见一斑!
老师家言情书网,婶婶安静平和、四个弟弟温润如玉,简直是上天送给她的一家现成亲戚。
唯一作难的是西门老师总叫自己当电灯泡,唉,她捏摸着手里的纸条叹气,老师邀请,自己顺势过去没啥毛病,可就怕老师邀请的本意又是叫自己去照明,方丞撮哄了好些日子才把心爱的人撮哄搬过去他那边,这才头一天自己就跟上去捣乱,多扫人家的兴呢。
算了,今天先去朱姥姥家凑合一晚,明天再做计较。
她重新把棉被卷了卷抱紧,动身往筛子胡同去,朱姥姥和朱大舅要在顺义吃席吃到三日后才回来,钥匙留给她浇葱,她打开门把被子放下,环顾四周,小屋灰蒙蒙空落落,突然觉得好孤单,她有点想真哥哥了。
于是锁上门,打算到辅仁大学看看真哥哥。
三月的北平,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胡同里驼煤的骆驼开始脱毛,微风一吹,迷了眼。她站住揉了揉继续赶路。两位妙龄少女罩着防风防柳絮的红纱巾结伴而行,叽叽咯咯地讨论着该上东城隆福寺附近的花集市,还是去西城护国寺的花厂子,她们要去买花,满口都是西府海棠和樱桃百合,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青春不就应该如鲜花般绚烂吗,明振作起精神,但胃里难受,不由得按住缓一缓。
家中破产这半年,饥一顿饱一顿害了胃病,今早在香山别墅吃得太丰盛,油水一大,竟然叫自己的穷胃有点承受不住, 一上午都在隐隐作痛。
“丫头,干嘛去!”
忽然这样一声,亲切响脆,她蓦地抬头,前面一个高大的男孩健步如飞地朝她走来。不是真哥哥又是谁,她一个激动,胃疼也顾不得了,乳燕投林般扑过去。
“真哥哥!”扑进怀里时,不自觉地滚出这一声呜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海潮关切道。
明想诉苦,不敢暴露身份。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却还要如此瞻前顾后,老天真是不公,叫她痛快哭一场都不能。
她只能说:“我爹上天津了,姨娘打我,我离家出走了。”
“打你?!”林海潮急忙拉她衣袖,“我瞧瞧伤得怎么样。”
明抽回胳膊,转移话题道:“我正想上辅仁找你呢,你怎么在这?”
“我辅仁住不了了。”
“为啥?”
林海潮差点忍不住想同她讲真话――我其实是躲在辅仁逃婚,今天我爹派师兄抓我,又给我甩脱了。
可是不行,师哥说母亲已经把苏明接回了家,如此他和苏明的未婚夫妻之名在外人看来就坐了实。以林的性格,若知道她喜欢的是同学的未婚夫,肯定要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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