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黄春又说,“少奶奶出门还要当心,三爷怀疑咱们被戈太太监视了。”
西门闻言回神,想到早上出门时发现胡同里有一辆黑车,当时自己匆忙没多分心,现在黄春一说,她觉出不对,挂了电话往有着侧窗的角屋走去,隔着白色纱幔望向胡同。只见对过纸烟店旁边静静地泊着一辆老式别克车,三个穿\绸短打衫、中分头的人,其中俩个含着烟互相对火,另一人煞有其事地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万金油广告。三人均没有朝她门宅院看一眼,但她知道,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
回想这几日,似乎这些人从自己跟戈太太见面没几天就出现了,果然早已心怀不轨,她深知这并非戈亚民之意,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再多不忍也只能咽下,戈亚民必须要扣,自己也必须出逃。
*
香山别墅的书房里一片寂静,屋角有一座落地钟,钟摆‘磕托磕托’勤力地摆动着。
书房又深又大,虽是午后,光线也是晦暗不明,露台上笼着一钟晚香玉,花香馥郁,淡淡萦绕在人侧。花钟下散了一地的花瓣,并不显着凌乱,倒有种写意的诗境。戈亚民的职业习惯,进入陌生环境会留意周围变化,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方丞这人句句语惊,牵绊了他的情绪和注意力,现在,他看笑话一样看着方丞,冷冷道:“我今晚留下?”
“对。”方丞抽着他的雪茄,烟雾有如一辆蒸汽火车头,由于背光的原因,也由于烟雾缭绕的原因,戈亚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五官深邃,一派运筹帷幄的气势。
但方丞将他看得清楚,连他眼中映着的窗棂铁艺栏杆的影子都清晰无误,只不过这些也稀释不了眼底的傲慢和冷冽。
“我不留呢?”戈亚民道。
方丞漫不经心地抬一抬雪茄:“最好别那样,何必吃那些无谓的苦头?”
戈亚民看他更模糊了,感觉到门口有人进来,他下意识去拔腰后的勃朗宁手枪,手刚抬起不到一寸便啪地掉落,酸软无力,他猛地抬头:“给老子下药?!”
有人从背后将他双手反剪,不是为了钳制他,而是怕他栽倒在地,因为下一秒他就人事不省了。
第100章 燕园
西直门内大街,电车‘铛铛铛’地行进着,天阴沉沉的,远处的城门楼子虽然巍峨,但灰扑扑显着十分凋敝。城门洞密密匝匝地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地候活儿,望见电车缓缓驶近,众车夫立刻勒紧腰带拉起车,蜂拥上来。
苏明下意识地捏了捏贴身衣袋里的一卷钱,告诫自己能省则省,失去家后,钱是她最后的安全感,是以她花钱格外仔细。
她今天要去燕京大学,路途遥远,先从天桥坐铛铛车到西直门,下了车之后出城,还有很长一段郊外土道,独自一人不安全。此时她坐在电车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老先生,老先生脚边放着大卷的油印纸轴,十有八九跟自己目的地相同,凑上去一搭讪,果然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她晓得文人慈悲,说怕路上遇到歹人,希望下车后和老先生同行,老先生也是为人父母,看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哪有个不允的。
下了电车,明很有眼力见儿地帮老先生抱起大卷的油印纸轴,抢在前面跟黄包车夫讲价,小小年纪甚是伶俐。价钱谈好,俩人像父女般同坐一辆黄包车,往燕京大学去了。
她此去燕大是要找真哥哥,自从医院一别,真哥哥再未露面,她便隐隐明白俩人的关系可能已经单方面终结了。
心中怅惘,她对很多事情不认命,但‘情’是个例外。从前母亲毫无预兆地离去、后来父亲离去、自己变成汉奸娃的同时,幼时的伙伴也离去,亲情友情统统离去,如今是爱情,也离去了,所以对于情这种东西,她无法不认命。
不过自己和真哥哥终究还有未完之事,那天他在她枕头下塞了一卷钱,后来又替艳红垫付了医药钱,这些她得还给他。
一直找他不着,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于是按照当时说过的举行生日宴的地方来寻找。
一出西直门,就快看到万牲园了吧,这是她打小种在心里的印象,娘叫动物园,爹叫三贝子花园,多数人都叫万牲园,娘说等她长大带她到北平看老虎和猴子,娘死了后,爹说生意不忙带她去,那天真哥哥说过完生日和她去……苏明,所有承诺,对你来说都是水中月,当不得真。
可是认命归认命,她又是有多难过啊,因为她是真的爱上了,一颗心空落落无处安放,想哭。
胃口隐隐作痛,她从书袋摸出两粒仁丹塞进嘴里。
轰隆隆闷雷响过,天公似有酿雨之意,抬头时却见并未有雷,雷声来自身后的三辆大卡车,巨大的车轮碾压过泥土路面,过路的瘦驴受了惊,扬起脖子刺拉拉鸣唤,大卡车上卫兵荷枪实弹,押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老头,倒捆着手,弯着腰低着头,脖子背后插着二尺多长的白纸板,上面写着汉奸某某某。
苏明自打来到北平,常常见到卫兵押着汉奸穿过四九城,开出城门外去行刑枪毙,平日也是害怕的,但此时更是毛骨悚然。罢了,离开真哥哥挺好的,离开便不会连累。
黄包车到达燕园后,雨点稀稀拉拉地出现了,向老先生请教了小食堂方位后,苏明告辞离开,找过去扑了空,校役说没有什么生日聚会,食堂今天被英文社的学生占去排练朗诵了。
“看你这身行头,是女中的学生吧,小礼堂今天搞什么反封建反包办活动,来了不少女中和辅仁大学的学生,你要不去那边问问。”
校役指了指小礼堂的方向,明狐疑地告辞。
此时雨势忽然大起来,她一时走不了,立在檐下避雨,老远望着小礼堂,学生们打着油纸伞三三两两地从那里出入,有两位女学生挽臂共撑一把伞,扬着脸朝二楼窗口唤:“伍一帧!伍一帧!”
明一顿,连忙用十指整理刘海。
然而二楼窗口探出来一个人,不是真哥哥,竟是西门老师的那个叫小五还是小六的花花公子学生。
“伍一帧,车钥匙扔下来,彩带落你车上了。”女学生娇俏地命令道。
‘小五’将一把带着红玛瑙的钥匙轻轻抛下来,便从窗口消失了。
那红玛瑙……苏明想起自己捡到真哥哥车钥匙的那天……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女学生朝一辆黑色小汽车走去,正是那晚真哥哥送艳红去医院的那辆车。
她原就不明白真哥哥那晚在黑天半夜的情况下怎就很快找来了一辆车,当时情急没顾上盘问也没留意车钥匙,而此时脑袋忽然被什么点拨了一下,一念不对处处不对,小五……伍……
西门老师唤的难道不是‘小五’,而是‘小伍’?
小伍是伍一帧,那真哥哥是谁?
他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名字?
雨滴越来越密,那两天两夜的相处,来时路上回味还甘之若饴,现在忽然升起一丝阴谋的味道,她微微发抖,抬头望向雨中的小礼堂。
*
林海潮和一众男女学生正在礼堂内忙活着,今天虽是他的生日,但旁人并不知道,他也没有过生日的心情。自从向父母表示自己愿意娶苏明后他就获得了人身自由,早已经回燕京复课了,最近学界筹办反包办反封建晚会,因是成都校区的学生还没有北归复课,人手紧缺,大家都去喊其他学校的朋友帮忙,他也喊了伍一帧和女中的方团等人来。
台上几个学生正在搬脚踏琴,伍一帧指挥着将琴安置在舞台左侧,会弹琴的女生们走过去试音,这帮子学生优越,男的会二胡会手风琴,女的会钢琴会小提琴,即便是乡绅的孩子不会别的,也会口琴吹一段。
上面咿咿呀呀,下面忙着布景。
林海潮踩着梯子在高处挂横幅,这梯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古董,踩上去晃晃悠悠,嘎吱作响,也只有林海潮敢用。给他护梯子的是位面相老成的高一届学生,是这场活动的发起人,也是一位视封建残余为洪水猛兽的热血青年,在任何游行或运动中都做急先锋,作为海潮的学长,他早就有些话想盘问。
“海潮,你最近这么自由,不会是真的答应令尊要娶苏明吧。”
林海潮心里苦涩,他还爱着明铛,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紧了下。
学长说:“对于包办婚姻这种封建残余,我们进步青年一定要誓死反抗,海潮你可不要手软,苏明不仅是包办婚姻的余孽,还是汉奸分子,她……”
话音忽然被打断,是台上的伍一帧突兀出声:“苏、苏明铛,你怎么来了?”
林海潮心头一震,回头。
场中顿时噤声,人们全部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穿着女中的青衫蓝裙,雪白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潮湿的阴天里,仿佛带着些水汽,别有一番滋味惹人怜。
但人们可不会真怜惜,她是这个时代的过街老鼠,正如刚才那位学长所言,她不仅是扯林海潮后腿的封建分子,又是汉奸分子、国之败类,满腔热血的青年学生怎能容她!齐刷刷地,他们同仇敌忾地仇视着她。
苏明没能消化这种仇视的气氛,她震惊的是林海潮……真哥哥竟是林海潮?!
瞬间所有细节都串起来了,那晚林海潮激她给林伯父打电话退婚、后半夜从胡同里找出来的汽车、听邻居说林伯父那晚深夜来过胡同……细思极恐,那竟然是一场侥幸逃脱的阴谋,连生日宴都是圈套吗?
寒意密密麻麻升起,她想转身退出,但来不及了,方团道:“密斯苏,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场中静止,几十双眼睛盯视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林海潮,周遭的眼神让她意识到此行无异于千里送人头,这些人今天是要搞反封建运动的,是多么需要一个现行封建分子现行汉奸分子来做反面教材啊!他们不会对她挥拳相向,但他们会让她比挨拳头更难堪,想要少受些折辱,就必须赶快脱身离开。
她拼命克制自己颤抖的小手,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苏明,快离开,快走!汉奸女受欺负是没有人为你出头的!
可她不甘,父母离世、军警抄家、一副副惊心动魄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多少惊涛骇浪她都跨过了,怎能在这些学生面前落荒而逃,要走也要走得体面。
她从容道:“我是来送钱的,林海潮,这是你丢在吉市口胡同的钱,还有。”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拿出书袋里的钱,“还有你替红姨垫付的医药费,总共三十一块八,你收好。”
林海潮的手还保持着紧握条幅的状态,人也没从梯子上下来,他低头看着她。
苏明见状,便把纸币和银元悉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要离去,有一个男生挡着她的道,她点了个头示意让一让。
忽然有人唤住她,是刚才那位面相老成的激进学长,他含笑道:“密斯苏,我们在进行反封建反包办的晚会彩排,你看你的同班同学很多都在支持这项活动,你既来了,也算一个好吗?什么才艺都可以,参与便好,不拘形式。”
苏明礼貌道:“抱歉,我还有事……”
学长充耳不闻:“听说你国文优秀,朗诵雪莱诗歌或莎士比亚吧……”
这下就点透了,是怕她再缠上林海潮,要让她出丑认清自己的鄙陋,彻底断绝念想。
苏明小手握痛,半年前自己刚成为汉奸娃的时候,曾被要好过的小伙伴围攻过、被吐过口水,竟没有现在耻辱……
“各位!”忽然林海潮出声了,“反对包办不错,但她没有错,不要为难她。”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从梯子上下来,说:“苏明,之前我未与你相识,就擅自揣测你不学无术刁钻世俗,这是我的错。和你接触后我才发现你为人纯善,虽然偶有撒谎弄奸也是迫于无奈,我们之间的婚事是大人擅自主张,并非你我本意,我不该迁怒于你。你是无辜的,之前多有得罪,望包涵。”
说罢他看向伍一帧:“雨大,你开车送一下。”
此举大家不意外,林海潮宅心仁厚他们都知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眼下当着众人的面替苏明解围,是他的风格。
但没能见到苏明受辱,众人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失落感苏明体会的真真切切,她立在原地,无需挨个看,也晓得每个人脸上的嫌恶,而偏偏只有林海潮的眼里存着良善,这份良善却让她心中锐痛,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十六年的人生当中,变故一次次发生,诀别一次次上演……
或许是想到无数次永别的心痛,或许是一双双敌视的目光刺激,她握了握手心,目光迎向刚才发难的那位学长,回答他刚才的诘难:“抱歉,我国文很差,幼时无知,虚度了时光,雪莱和莎士比亚一窍不通。”
“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参加彩排和演出,因为我现在独自过活,刚才还完债,现在浑身只有一个铜子,我需要跑步几十里回家,而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吃过一只烧饼,下一顿饭我需要尽快靠自己的双手和时间去赚取。”
她骨子里的倔强发作了,我为什么要灰溜溜离开,越被轻视,越要昂头,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她要让这些鄙视她的人认识不一样的她,让林海潮永远记住她。
她说:“钱债清了,但有一份礼数我没有尽到,我答应一个人送他生日礼物,但我没有钱可买,就空手来了,可以借你们的脚踏琴一用吗?”
她不等作答,径直走上台,在脚踏琴前坐下。
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起时,所有人震惊了。
外面倾盆大雨,里面琴声磅礴。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这首曲子时,处境空前惨淡。苏明想象不出百年之前的音乐家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她的亲人,生离死别再难团聚;她的朋友,她没有朋友,大家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恋人,她想起林海潮激她打电话退婚的夜晚和承诺中的生日会……回望那一幕又一幕,他们之间只有谎言和计算;甚至她自己,也在饥饱与生存、审讯与暗杀之中面目全非……
教她钢琴的洋人教师告诉她,贝多芬曾在乐章的开头写下过一句话:命运在敲门。这便是这首曲子名字的由来。那时她生长在父亲的羽翼下,听不懂这曲子,嫌弃它难弹,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了曲中的悲怆和激愤。
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展开了最旺盛的一次创作高潮,《命运交响曲》这一皇皇巨作得以横空出世!而眼下的苏明,穷困潦倒、过街老鼠,除了没有残疾,她的遭遇不比贝多芬优越半分。琴声铿锵,虽然是脚踏琴独奏,但因为她内心的激越和前所未有的爆发力,她竟奏出了交响乐的气势和规模。
方才那位想要刁难苏明的男生瞠目结舌,懊恼地意识到,太谷苏氏曾经如何显赫,苏明怎么可能一无所长。
场内只有少数学钢琴的女生,多数都是林海潮这种不通音律之人,但大家破天荒地体会到了音乐穿透人心的巨大力量,他们不知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所表达的那层"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深远意义,但他们深刻体会到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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