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天蓝,但温度比内城冷太多,城里的雪已经消融大半,路面黑一块白一块,像是北平城露出癞疮一般,而西山依旧银装素裹,白的几乎刺眼。海东驾车沿着歪歪扭扭的山路蜿蜒向上,一直行到半山腰的别墅院子里。
三爷这座世外桃源很大,恍若一座庄园,置身其中,用眼睛看不到边角,只看到漫长的冬青树和被白雪覆盖着的草坪,一望无际,大到需要骑马穿越。
仆佣们今儿好像特别忙,男男女女出出进进,有抬柜子的,有搬花盆的,还有的搭上梯子正往房上爬的……
不晓得这是干嘛,海东纳闷,进书房跟三爷汇报完西门家一行的情况后,不等他疑惑出口,三爷便道:“我打算尽快翻新一下这座别墅,你明儿到通县多找几个手艺人。”
海东闻言诧异,这是闹哪一出啊?三爷此次北归,讲好的是回来变卖资产,然后清盘出洋。这个内幕旁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可现在怎又拾掇起宅子来了?
他不解道:“三爷,莫非你不打算出去了,要留在北平?”
三爷磕了磕烟灰,说:“出是要出去的,但资产出清短时间是出不完的,搞不好婚事要办在前面了,不论事情顺利与否,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强。接下去你就主办这件事,外部翻新是一方面,里边的家具也要换,对了,梳妆台是重中之重。”
海东很快跟上了三爷的节奏,他摸出一支卷烟去跟三爷借了个火,然后说:“我倒觉得婚床才是重中之重,一定要结实,怎么揉怎么折腾都不能晃的那种。”
三爷顺口说了句:“对,要换。”
不过转而就意识到什么,抽着的雪茄忽然停下了,诡异地看了海东一眼。
什么叫怎么揉怎么折腾都不能晃?哼!
海东对这一眼浑然不觉,他寻思,到底是老外爱用的那种大铜床结实还是实木床结实?
要不然他也不操这个心,实在是他对三爷和西门的床风太了解了。他俩初好上的时候,有将近一年多是没发生过关系的,斯斯文文分床而卧,一对吃素的小爱侣,但不知道哪天就忽然偷偷沾了荤,然后就干柴烈火势不可挡,一见面就关门。
平时碍着他在,俩人不好意思弄出动静,有一次他去下江办货原计划要过夜,但缺货不值得滞留,就连夜赶回了,一进院子,家里像进了八十条叫春的猫儿,莺声呖呖,也不知三爷怎么伺候的,把一个西门音舒服的欲仙欲死。
他招呼一声也不敢,悄没声地进自己的屋子睡下了,可隔壁那床吱吱呀呀响个没完没了,墙皮给他们震的一片一片往下掉。
第二天那床就开始揉辕了,三爷买了二十多道大铁钉才修好。
第17章 典当壹
海东兀自在那里想东想西,方丞早猜出他肚子里那点货了,不就是当年不小心被他听过房吗。冷冷道:“想什么呢?”
海东哦了一声回神,说:“没什么,德胜门那边有家白俄开的家具行,各种样式的大床,明儿我去瞅瞅。”
还说床!!!
方丞心想你丫没完了是吧,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我!
生气归生气,海东下山时,他也一起出发了,婚房不比别个,全凭海东那点眼光去打理,哪能靠得住。
在德胜门的洋行并没有看中合适的,之后他们转去东安市场附近的家具行逛了逛,好巧不巧,竟遇见了金先生。
金先生是来给大女儿买书橱的,他是个慈父,老婆死后,对孩子们更是溺爱,今儿不过只是买一架书橱,也生怕买的不合女儿心思,回头招埋怨,因此出来时把儿子女儿全带着,眼下偶遇方丞,连忙招呼孩子们:“淑琴、淑惠、淑静、淑娟、福贵儿,快来见过方先生。”
过来的只有十七岁的大女儿和十四岁的二女儿,另外三个小的,在老远的地方捉迷藏打闹,笑得咯咯咯的,把个听差和老妈子累断了腿,生怕一个不留神把人家的梳妆台镜子或者红木座钟给打了。
方丞心想金先生这么多拖油瓶,也竟想娶音音,未免太不自量力。
而接下去闲聊的过程更是煎熬的不行,金先生不是聊大女儿后半年要进大学、就是聊三女儿看爱情小说得了近视,再不然就是福贵儿被狗咬……方丞上次登门拜访就已经发现金先生三句不离小孩子,当时没在意,以为是金先生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但眼下这么一看,才明白了,这人简直就是个孩子奴。
方丞不懂这种又当爹又当妈的老男人的心情,只觉得头疼,哪怕金先生是跟他调头寸叫他破点财也成,别没完没了聊这些家长里短啊。
最终还是海东跟周掌柜的交涉让金先生分了心,这场单方面的对话才得以结束。海东话里话外透漏方丞是来打结婚家具的,他听到就不禁笑意盈腮,心想文兰妹子好人才,方先生一相便中,这么急着就要打新家具了。
突然福贵儿“呀”的一声,紧接着道:“西门先生!”
众人闻声看去。
只见福贵儿站在墙根儿处正玩着一只西洋镜,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对着长长的镜筒。
方丞顺着福贵儿t望的方向看去,只见玻璃橱窗外,有一个细瘦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街铺前,不是西门又是谁。她此时的神情和数日前他在当铺前看到时的一样,左右徘徊,四下打量,前怕遇见熟人,后怕扒手盯梢,分明眼神已经不够用,却还是挺着脊背假装体面,落魄读书人的穷酸模样呈现的淋漓尽致却不自知。
果然,街对面的招子上正是大大的三个字――典当行。
金先生眼见得福贵儿要跳下椅子跑出去,连忙让听差和老妈子给拽住,在金先生看来,是君子,就不该在旁人难堪之时露头,假装没看见才是善意之举,即便想要接济对方,也等回头找别的由头去接济。
小孩子不好控制,他于是跟方丞匆匆告辞,带着五个孩子从后门离开了,嘱咐汽车夫绕行去后面接他们。
他能回避,方丞却不能,因为看到了西门音手中要典当的物件竟是……
现成的支票她不用,偏要当掉那件盛满了彼此记忆且盛满了他心血的旗袍,想想当铺伙计的脏手即将触碰它,方丞简直感到诛心。
他大步走出去,过马路,然后进了当铺。
然而走到西门身后的刹那,淡而熟悉的香胰子味萦绕而来,他便心软了,在西门将那旗袍递到柜台上的小窗口时,他出声了,温和道:“慢来,慢来。”
他指节分明的手按在粉绸和她的手上。
西门音吃惊回头,正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她不自觉地慌乱了一下,随即借着转身的动作让自己镇定下来。
方丞说:“我们聊聊。”
还不待西门出声,正在柜台后面打盹的掌柜的给聒醒了,对方迷离地张了张眼,突然看到柜台小窗口外站着的人,立时就精神了起来。
“方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说着便兴冲冲地从柜内绕出来接待,忙忙叨叨地让学徒赶紧把上回的龙井找出来,给方先生沏茶。
这一出巧合地给了西门音一个缓冲,但也让西门更加凌乱。自己当旗袍被方丞撞个正着,他若存心发难,把俩人的关系在人前‘带’出来,那才要尴尬。
“这旗袍打算当多少钱?”方丞问。
西门:“……”
里边的伙计是个没眼力劲儿的,见女客官欲言又止,于是忙不迭答了句:“二十块大洋。”
方丞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西门,眼目深深,诘问道:“你舍得?!”
西门心中暗道不好,看看面露狐疑的掌柜和伙计,她料到要出事,于是示弱地对方丞点了个头,说:“先生您所言极是,我也正嫌他们开价过低,不打算当了。”
她这种装陌生人的话术把方丞气笑了,他从前对西门的宠溺不亚于刚才金先生对子女的那种溺爱,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不论西门多么任性都没有给过一句重话,处处替她着想。
但现在他没法给面子了,他把手放在旗袍上轻轻摩挲,丝绸的滑腻漫过指腹,西门在他缓慢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祥的意味,于是首鼠两端地想着如何抽身离去,正要告辞,方丞出声了――
“你打算把它当多少钱?”
看她愣怔,又重复一遍:“你嫌他们开价低,那么多少是你的心理价位?”
西门不知他想干什么,只能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回答:“一百块。”
“呵!”方丞冷笑,随即扫视一眼当铺掌柜和伙计,说:“这件旗袍,前后一共花了一千六佰七拾九块现大洋外加三百金圆券!”
此言一出,当铺伙计的嘴巴惊的张开了。
而掌柜的则看出什么猫腻来,正好小学徒上来看茶,掌柜的亲自捧过,给方丞双手奉上,说:“方先生看来对此物了解甚多,我们见识短浅,还请您赐教一二!”
第18章 典当贰
方丞对那茶盅视若无睹,他娓娓道:“旁人看这件旗袍昂贵,或是因为每一粒纽子都是钻石做就,又或是因为这颈间的珍珠来自某郡主出嫁时所戴头冠上的南珠。而在它的前主人眼里,贵重的却不是这些。”
他不无感慨,说:“它的前主人是个落魄的年轻人,最初做这件旗袍的时候,即便是裁一块光秃秃的绸料都是奢侈的事情,一来钱难赚,二来心上人管账管的紧,为了偷偷攒钱做一件旗袍,年轻人每天出去办货只吃一块饼,每天睡不到三个钟头。”
当铺掌柜的附和:“委实不易。”
方丞说:“满腔心血,只为博心爱之人一悦,然而终于攒够钱裁到料子时,他却被对方抛弃了!后来,他一边寻找她的踪迹,一边继续完善这件旗袍,每谈成一笔生意,就要给这个旗袍添置一点东西, 那些钻石纽子,是从一位逃亡在成都的法国人手中买的,而这领口的一圈海棠,是一位民间阿婆绣的。梦里海棠花下语,醒来无觅处!即使是接到心上人的死讯后,他仍旧不甘心,日日把这件旗袍和自己的睡袍挂在一处,每当更衣,他就看到她……”
他看向西门音:“你现在,还要再抛弃这件旗袍吗?”
西门音的脸煞白,她了解方丞,旁人看他现在温文尔雅,但他其实已在失控边缘。她不能点燃那根引线。
说什么她抛弃了他。如果他一定要如此曲解,那么势必不会让她清静,美人如她,太明白有钱男人的膨胀与恶趣,她落魄后的这些年,经了多少老男人的油手,彻底看透了。什么政客银行家、士绅实业家,成功男人不论年轻时如何正人君子,年龄一大万花丛中过,全是色狼。
想想小关太太说方丞昨夜捧戏子的壮观,无疑他已经进入那些人的行列。
而他之所以有意纠缠自己,无非是好胜心作祟,他风度翩翩,在女人方面失手的情况少之又少,难咽当年那口恶气,现下腾出手,便开始想着把被她占到的上风扳回一局?
差不了,若她孑然无挂,定然不予理会,但眼下身负那件密事,不能受人关注,也便注定是个弱者,只能妥协,以柔克刚,去斩断这条节外生枝。
在当铺伙计的灼灼注目下,她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把粉绸塞进书袋,来时没塞,是怕里边的钢笔万一洇染了丝绸,此时想要妥协,就得给方丞一个信号。
她抬起头,说:“方先生,借一步说话。”
方丞有种一脚踏空般的难受,他的音音,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眼前是一个能屈能伸,随时能保持冷静的女人。越是这样,越是遥远,七年相思之苦还不够煎熬吗,她为何不能同自己一样放弃小节小怨,珍惜当下。
他们走出典当行,路人立刻注视过来,方丞鲜衣怒马、一看就是名利场的人物,西门朴素文静,一看就是寒门女子。
若不是西门太美,人们甚至都不往香艳的关系上去想,下意识地认为这可能是大老板和自己小孩的家庭教师谈正事,再不然是一位女会计。
西门很不自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谈话的好场合,方丞也意识到了,跟海东要了车钥匙,径直走向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道奇车,先为西门打开副驾座的车门候她上车,而后跨上驾驶位,自己驾车。
黑色道奇跟之前见过的车子不同,要不然西门来时也不会眼睁睁经过这辆车走进当铺。
方丞发动引擎前,把西服外套脱下。他是个世家子弟,仆佣环绕,从小被打理的衣服整洁,指甲剪得又圆又干净,后来跟西门在一起后,大少爷被调教出了自我动手能力,不论落魄与否,衣着都要干净齐整,一点褶皱都不许有。
他脱下后随手交给副驾上的西门。
西门不待反应过来,就抱了个满怀,派立司西装的质地带着他的体温,触手的刹那顿时有一种暧昧袭上心头,但丢开放到后座又有些不妥,只好就那么抱着了。
她说:“劳驾到前面丁字口停一下,我回家还有事,在那儿下车走一段就到了。”
“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方丞看着车前方道。
她说:“三言两语,马上就好……”
被打断,方丞说:“我不认为我们之间三言两语就能过去。”
他的视线向她投过来,她不敢回视,此时的局促不比在当铺轻多少,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怯场,以她和他过去的关系和曾经的疯狂,再重逢于她而言已经是凌迟,逼着她不得不想起曾经的不自爱、曾经为爱欲和情欲的沉沦、以及曾经予取予求的乖巧,当时的种种浓情蜜意如今都变成了悔恨羞惭。
但毕竟曾撕心裂肺的好过,她对他的情绪太了解了,譬如现在,她看得出来,方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煎熬,所以他不急不缓,她不先开口,他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开车……
天气分明很冷,西门却一身一身地出汗,外面的阴天也格外晃眼,双手毫无知觉地把那西服外套越握越紧,越紧越握。
她不能让方丞关注自己的生活,以防泄露了什么,也不能让方丞再次与母亲会面,万一动摇母亲原本就不够坚定的信心。
怎么办?只能把事做断,把话说绝!
“方丞。”她竭尽全力地把握着态度和尺度,说:”那张支票我不会取的,回头你销掉就可以了,至于这件旗袍,原本我是打算把它烧掉的!因为我有新的爱人了,留着过去的旧东西,对新人不公平,可是把它烧了又暴殄天物,所以才打算物尽其用,当了换钱。或许这样也不好,我就物归原主吧。”
她说着把手去掏书袋。
一只大手忽然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她的手,温温的,沉沉的,并且一把将她的手团进了他的手心。
她心头别地一跳,触电一般抽了回去。
胸脯起伏,低下头握着手袋铁骨铮铮道:“方丞,我不认为你是这么轻浮的人。”
方丞悻悻地收回手,取出雪茄盒给自己点了一支才道:“这不是轻浮。”
接下去也没有下文,他看着车前方兀自抽雪茄,过许久才说:“听了那个故事,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西门音意志回笼,话术也随之变得清晰:“是个感人的故事。只是方丞,七年是很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譬如你如今会千金一掷捧戏子,譬如我也有了新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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