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不是真话了。
李正玉身穿一袭月白色的寝衣,手里把玩着朱庭瑄给她的那枚玉佩,神情清冷淡漠,一双眸子冷淡得像是凝了冰。
她的下属早已习惯她惯常的冷肃,恭敬立在一旁,垂首认真聆听她的吩咐。
“想必大哥已经准备好了,今日亦是我同他约定好的日子,你们盯着他,不要让他做多余的事。”
“遵命。”下属恭敬应是,领命而去。
她与李正帆一直保持着联系,由于担心她,李正帆早就焦躁不已,她几次三番遣人去劝诫,他才勉强忍耐,想必早已按耐不住了。
成败便在今日这一举了。
唤宫女们进来换了一身红衣,今日阳光正好,确实适合出门。换好了衣服,李正玉将玉佩系在了腰间。
出了宫殿,朱庭瑄已经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眼中闪过惊艳之色,赞到:“谁家玉树,耀我庭阶。”
李正玉似乎很有几分开玩笑的心情,笑道:“陛下确实像曾经说的那样,将我视为子侄了。”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这个典故,多用在晚辈身上。
朱庭瑄见李正玉有心情谈笑,不由觉得答应与她一同出宫游玩实在是明智的决定,对她的揶揄虽然不再像曾经那样放在心上,但仍是假作伤怀道:“看来温如是嫌朕老了。”
早在李正玉态度松动的时候,他便将解药给她服下了,再加上她的身体几乎好全了,此时一身红衣,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味道,身上散发着的精气神和生命力让朱庭瑄觉得她不久前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模样像是一个幻梦般。
幸好,那个噩梦已经过去了。
朱庭瑄来到李正玉身边,牵起她的手。
*
春意在御花园中是繁复而绚烂的花朵,是几代皇帝命人四处搜集的异草,他们日日共赏;在旷野上则是长势极好的野草,与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点点的野花,似乎在为他们庆贺。
朱庭瑄与李正玉纵马奔腾,他第一次见到李正玉这么开朗肆意的一面。
她极有兴致地向他描述北疆的风是多么喧嚣,刮在人的脸上就跟刀子似的,那里的百姓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在战场上的时候有多么神勇,又是怎样轻轻松松便识破了蛮族的计谋赢得胜利,百姓和将士们都怎么夸赞她。
李正玉说得尽兴,朱庭瑄被她脸上张扬的神采所惑,一时间入了迷。见她扬了扬马鞭,策马朝一个小山坡奔去,也加快速度紧紧跟上。
其实李正玉的事迹他都知道,事无巨细地知道,他还知道她虽然看上去一副万物不萦于心、清冷孤高的神明模样,其实最爱人的夸赞、吹捧与仰慕。
朱庭瑄顺着李正玉的话,讲他还记得她在那几场战争中是怎样诱敌深入、怎样不战而屈人之兵、怎样兵不血刃拿下对手,虽然他提起这些是想哄她高兴,但心中也确确实实敬佩她的谋略。
他本想在她的脸上看到愉悦,却见到她的笑意渐渐变淡,最终化为轻烟随风逝去,像是这满目的春光,看似热烈,却预示着终将消逝的结局。
他想让她重新开心起来,绞尽脑汁地组织着措辞,余光却见李炳像疯了一般朝远处奔来,李炳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以后便很是稳重了,能让他如此急切的事情实在不多。
他放缓了速度,示意李正玉与他一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与李炳相向而行,李炳见他策马奔来也没有减慢自己狂奔的速度,更是在离他还有不小的距离时高喊道:“陛下,陛下!平津候反了!”
朱庭瑄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平津候是谁,“反了”又是什么意思。他翻身下马,牵着李正玉的手来到李炳身前。
平津候是李正玉的大哥啊,他为什么反?是狼子野心、早有预谋,还是听信了京中那些他囚禁温如意图收回兵权的谣言?
他想安慰李正玉放宽心,他不会伤及他大哥的性命,至多夺去他的爵位将他流放到岭南,更不可能因为她大哥的过错迁怒于她,回过头却看到李正玉略有些阴沉却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
李正玉向他靠近了些许,他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脖颈间却骤然传来一丝凉意,他目光微微下移,一柄短刀已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
旷野中不知为何能藏那么多的人,朱庭瑄怔愣的片刻功夫间便杀声四起,他今日带出来的几十个暗卫与李正玉的属下战作一团。
鲜血染遍了原野,天边的云霞似乎都被浸染了血色,星星点点的白花变作刺目的红。
朱庭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因为担心李正玉的安危,今日他带了许多人出来。
也正是因为他对李正玉全然不设防,她没有消耗任何力气便制住了他,将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也许是不敢相信李正玉竟真的想杀了他,也许是觉得如果她果真下手了,那么他活着也没了趣味,死了也无妨。朱庭瑄的灵魂仿佛飘荡在高处,俯瞰这血腥又荒唐的场景,看着自己的躯壳如疯了般让暗卫不要顾忌李正玉的高声威胁,不要停手。
“陛下真以为臣不敢杀你吗?”李正玉手中用力,在朱庭瑄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自称“臣”,倒是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为什么?”朱庭瑄的心空空荡荡,他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情绪,只余一具躯壳,他顾不上颈间锋利的刀锋,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难道平津侯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吗?”
此时此刻,他们身形相贴,咫尺天涯。
显而易见,李正玉很早便在此处设下了埋伏,他无法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她只是一时错了念头。
她,是平津候的同谋。
“陛下误会了。”李正玉附在他耳畔轻声道,“不是大哥,是臣想做这个皇帝。”
朱庭瑄瞳孔骤缩。
他不愿在此刻向李正玉诉说自己的爱意,不愿问她心中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自己,不是担心回答会令自己心寒,而是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他的爱变成了一个不知能否令她回心转意的筹码。
他对李正玉的情不是筹码,他的真心,比皇位乃至他自己的命还要贵重百倍。
朱庭瑄的性命被威胁,他身边保护的人自然难免分心、投鼠忌器,很快局势便一边倒了,侍卫和暗卫们死的死,受伤的也基本上丧失了行动能力。
李正玉甚至还有闲心让人将桌子和笔墨纸砚带到这旷野上,她打了个手势,几个属下立刻摆上矮桌和丝绢。
“请陛下禅位于臣。”说罢,她用眼神示意属下将被控制着跪在地上的李炳带上前来,“磨墨这种事,还是得伺候陛下的老人亲自来,李内侍,请吧。”
李炳不敢反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要是他的轻举妄动损害了陛下的性命,他万死难辞其咎。
李正玉的刀依旧稳稳架在朱庭瑄的脖子上,这么久过去了,她的手臂都没有晃动哪怕一下。
朱庭瑄恍惚之中意识到,是啊,他的温如是个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将军。
自上次与朱庭瑄半是试探半是宣泄的对谈后,李正玉已经很久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了,但今天有些话实在是非说不可,趁着李炳磨墨的空档,她不吐不快。
朱庭瑄已经很惨了,还是不要被蒙在鼓里比较好。
“臣接下来的话,陛下要听好了。”
“温如何必再称呼朕为陛下。”朱庭瑄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适应身份的速度倒是比臣快多了。”李正玉也笑了。
“陛下,朱佑辉是想要欺辱臣,但他没有成功。”
“你知道的,朕不在意这些,无论你还是不是……”朱庭瑄呼吸一滞,李正玉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个?他心中生出隐秘的欢喜,等察觉到后,不由暗骂一声自己真是贱到了骨子里。
“臣不是这个意思。”李正玉不知道朱庭瑄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思维如此清奇,而且他不让她称他为陛下,自己倒依旧自称“朕”。
“臣的意思是臣犯了欺君之罪,接下来请陛下不要说话,听臣说。”
“二皇子坠马残疾一事,臣是幕后主使。西厂抄家时臣贪墨了不少银子,都用来筹谋造反了。还有,其实臣前段时间根本就没有病,臣装病是为了牵制陛下的精力、降低陛下的威望、败坏陛下的名声。”
“陛下在两年前还算一个明君,但自从重启东西两厂、支持臣在前朝胡作非为、为了臣的病求仙问道,搞的朝野怨声载道、物议沸腾后,陛下的谥号可能得在幽、灵、隐、悼里挑了。”
“李公公刚才太过匆忙,可能没有说清楚,兄长造反打的可是清君侧的名头,这三个字两年前离陛下还很遥远,现在用起来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仔细想想,这都是因为臣啊,陛下。”
朱庭瑄听李正玉说了这些,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远没有方才她将刀抵在他脖子上时那样让他惊讶。
李正玉说这些话时语气是那样平静,他实在是想知道她现在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样子的,也如此平静吗?
“朕那般担心,没想到你竟是装病。”朱庭瑄道,他心中苦涩,那段灰黑色的日子太过漫长,明明只有一个月不到,却仿佛消耗了他大半的生命,每每快要挺不住的时候,他都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他若是倒下了,他的温如便成了没人疼的人了,她病得那么重。
现在想来,他当时的想法自作多情又滑稽可笑。幸好他爱面子,为了自己的形象没有把这些说给李正玉听,不然岂不是要被她笑话死了。
“若是早知道你是装病,朕一定狠狠把你办了。”朱庭瑄说这话时难得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李正玉被气笑了。她跟这个人实在是无法沟通:“臣跟陛下全盘托出,是想让陛下知道,陛下对臣的心意有还不如没有,臣并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朱庭瑄冷笑道,“那时朕说皇位亦可舍给你,你以为朕是在同你说笑吗?朕可不像你,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假的。”
“臣不敢信陛下的话。”李正玉默然片刻,轻声道,“还是先写禅位诏书吧。陛下,请。”
李炳磨好了墨,站在一旁听他们二人说话,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李正玉说的那些话,哪一句都够让一个臣子身死族灭了,没想到陛下竟没有怒火中烧,李正玉的态度也并非全然的冷酷。
他从小便侍奉朱庭瑄,自然希望他能在这场宫变之中保全性命,因此心中便有了些许隐秘的期待。
朱庭瑄拿起笔,以一个有些僵硬的姿势落笔,下笔后却并不滞涩,他将禅位诏书一气呵成地写完,流畅得让人以为他是在赋诗一首。
李正玉满意地让人将诏书收起来,除了诏书,她还准备了一些其他手段让李正帆没有办法与自己竞争皇位。
她不打算杀掉朱庭瑄,待她坐稳皇位、大权在握,一个失了势的前朝皇帝翻不起什么风浪,她还是容得下的,圈禁起来就好,自己得位不正,也确实应该彰显一下怀柔与仁慈。
第26章 听说陛下……(完)
李正玉上前重新挟持朱庭瑄, 见他既不反抗也不躲避,不由觉得有趣,她将刀翻转,把刀面贴在朱庭瑄的喉结上, 笑问:“陛下, 冰吗?”
朱庭瑄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低沉:“温如何必揶揄朕,真要说冰, 朕的心倒是很冰, 不如你摸摸?”
李正玉冷哼了一声,真要摸了, 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不远处的山坡上, 黑冰台都督谢图南匍匐在地观察场中形式,暗叹自己来晚了一步, 但他箭术卓绝, 制造混乱并将朱庭瑄解救出来还是做得到的。
思索片刻,他屏息凝神, 挽弓搭箭,五箭连发,箭矢直直朝着李正玉和她身旁的几个属下射来。
李正玉听声辨位, 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先是高喊一声提醒身边的属下趴下,自己则用空闲着的手从腰间摸出另一把刀格挡。
想区区几发箭矢就打乱她的节奏,那是低估了她的武艺,打错了算盘。
李正玉抬手格挡之际, 朱庭瑄突然两手握住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借力将身体扭转到了她的身前, 箭矢还未到达,李正玉便已经瞧见了他握住刀尖的左手上浸出的鲜血。
紧接着,便是一箭穿心。
谢图南的箭术很强,各种意义上的强。五发箭矢,李正玉的属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只有一人受了伤。他的奶兄弟,敬爱的皇帝陛下,被他一箭穿心。
谢图南目呲欲裂、李炳呆愣着跪倒在地,李正玉把背对着她倒下的人接入怀中,他如将倾的玉山,那份重量将李正玉压得跪在了地上,她揽着朱庭瑄骂道:“你有病啊?我挡的住!”
“温如怎么不叫陛下了。”朱庭瑄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他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其实爱情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很陌生,但他知道,既然是他先选择爱的,那么他就应该很懂、很会、很明白才是,所以他看了很多话本子,想要偷师。
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李炳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偷偷去藏书阁看的。
有损威严啊。
话本子里头,有情人生离死别的时候,确实总是喜欢一个人躺在另一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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