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种选择与可能中,他们终究没有擦肩而过,这就足够了。
李正玉抬手搂住了谢混的脖子,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遗憾,有一生的时间再续前缘,不要想来世了,我们只活当下,只活今生。这万里山河、四时风光,我们皆可共赏。”
“好,我们只活当下。但如果真的有来世,温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你要多去一些地方,多认识一些人,那个人群中最爱你的人便是我了。如果我上前来抱你,亲吻你的眉眼,不要怪我唐突,那是因为我等得太久了。”
明知道这是虚妄,却还是想要答应他,李正玉眼睛酸涩,应道:“好,我不怪你。”
第43章 听说家主爱慕我(十六)
婚后数年, 李正玉不再一味闷在愚园中,而是与谢混一起走了不少地方,践行了那日在山上许下的共赏万里山河的诺言。
私人飞机划过天空留下一道白线。
李正玉让飞机上的服务人员去休息区休息,不必随时待命, 她身边便只剩下了谢混一人。
她浅睡了一会儿后摘下眼罩, 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坐在床边的谢混道:“我睡了多久?”
谢混将手中的电子阅读器放在膝盖上,抬手轻轻拂过李正玉脸上那眼罩留下的压痕:“半个小时, 还困吗?如果困的话就继续睡吧,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我会叫醒你。”
“读书给我听吧。”李正玉重新躺下了,“你在看什么书?”
“张枣的诗集。”谢混轻声道, “刚才我读到了《镜中》。”
李正玉略一抬手, 谢混立刻便将她的手握住了,她的声音也很轻, 透着些许疲倦, 比往常柔和许多:“我喜欢这首诗,都快背会了, 就读这一首吧。”
谢混温柔地注视着李正玉,他没有诵读,而是在背诵:“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李正玉闭上了眼睛,听到“骑马”这两个字,她捏了捏谢混的手:“这次去蒙省,我们一起骑马吧。”
谢混不假思索地笑着回应:“无论你想做什么, 我都陪着你。”
李正玉声音轻得近乎呢喃:“我以为于你而言,骑马便是一件危险的事。嗯……这样说是不确切的, 危险的是我,我不仅是那个‘她’,还是危险本身。”
谢混知道她又想起了他上辈子的死,他将李正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温如,你于我而言太过美丽,我不是原谅了你的危险,而是沉沦于你的危险。”
“是吗?”李正玉睁开了眼睛,她那双冷而沉的眸子望向了谢混,“你的沉沦到了何种地步?如果我不满足于李家现有的版图,不知你是否愿意做我开疆拓土的利刃。”
图穷匕见。
谢混拿李正玉毫无办法,他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在同我谈情说爱。”
“我们不是在谈论诗歌吗?”李正玉轻笑,续上了谢混未诵完的《镜中》,“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乾太祖现在就在你面前,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谢混俯身在李正玉的额头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他的面颊轻轻擦过她的脸,确实很温暖:“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这就是我的答案。”
李正玉听他用《镜中》的诗句回应,笑了起来:“你不是我的镜子,镜子是用来自我审视的,而你只会让我狂妄。谢混,你合该是我的爱人,因为这个世上可能只有我将傲慢与狂妄当作美德。”
“我这面镜子只愿映照你一人的模样。”谢混注视着李正玉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无论是怎样的你,入我镜中,便是我的……”
“我可不是谁的所有物。”李正玉打断道,“我只属于我自己。”
谢混温声道:“温如,我甚至不愿用珍宝去形容你,珍宝是人的所有物,而你是我的神明,如果爱人之间非得有谁从属于谁,那我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他未说出口的原就是这两个字——神明。
李正玉抚上谢混的后颈,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谢混的瞳色不深不浅,她映在他虹膜中的影子在他眼中爱意的浸染下,似乎也比以往少了些许凌厉。
“你愿意为我破碎吗?变得锋利、尖锐,成为我手中的利刃。”
“我愿意。温如,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回答过许多次。”谢混无奈地笑道,“无论你想要把李家的版图扩张到哪里,我都愿意做你的马前卒。只要你不嫌弃我成了碎片,那你即便把我掰成八十瓣,我都甘之如饴。我只害怕我会割伤你的手。”
谢混抬手抚摸李正玉的脸:“我真心疼你。”
李正玉眉头轻蹙,谢混这是在说什么疯话?他都要把他掰成碎片了,他还来心疼她,他该心疼他自己才对。
谢混的手抚上李正玉的眉心,因为缺少安全感,所以才需要反复确认,而他甚至不敢戳破这一点,他能做的只有反复回应。
无数次坚定地回应。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喜欢我的。”谢混温声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些许动容。”
李正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重新闭上了眼睛,轻轻拍开了谢混那只在她眉间逡巡的手,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在我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的时候,四个宫女来到了我身边。”
谢混瞳孔骤缩,宫女?他没有询问,默默听着,李正玉想让他知道的事自然会告诉他。
“他们立志要终身侍奉我,待我就如同待自己的孩子,其中有一个叫春花的,最是温柔可亲。”李正玉轻笑道,“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吧?这是我三岁时赠给她的。她是一个连名字都要由别人决定的宫女,但自从我彻底失去了我的母亲,便私心将她当做我的娘。”
谢混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的温如经历的可能远远不止两世。
李正玉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隐有泪意在积蓄,但最终还是没有汇聚成泪水:“我十九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春花为了照顾我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她蜷缩在我的塌边,每次我睁开眼睛,不过是轻轻动了几下手指,她便起身温柔地望着我,问我难受吗,用不用请太医过来。”
“我很难受,难受得有些发昏,忘记了礼仪与规矩,将心里给她的称呼唤出来了。她听我喊她‘娘’,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她丝毫不觉得我是在喊她。”
“春花未经允许甚至不敢去牵我的手,只能安抚地望向我,柔声对我说:‘陛下今天会来看望您的’。她不知道,我的母亲已不再是我的母亲,我唤的并不是她。”
听到这里时,谢混已经意识到李正玉不仅是在向他倾诉,也是在回答他的问题。有些话说出来会好受许多,因此他没有阻拦她,而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少有像现在这么冰的时候。
“谢混,只有在在意你的人面前,虚弱才是武器。其他时候,虚弱便是将‘我很好伤害’写在了脸上。”李正玉哽咽了一下,语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了。
谢混将李正玉拥入怀中,她的痛苦透过相触的皮肤向他蔓延,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低声道:“哭吧,温如,哭吧,至少在我这里,你的泪水只会是武器。”
她还未流泪,他便已痛楚万分。
李正玉没有流泪,她似乎平静了下来,声音中不再夹杂着哽咽,缓缓道:“母皇来看望我了,她带来的太医说我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但还是得好好养着。她走到我床前,牵起我的手,打量我的脸色。她的眼睛很黑、很沉,眸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甚至喘不上气。”
“她说:不过是小病,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好?可见这些宫人没有一个是尽心伺候的。”李正玉的眼神恍惚起来,“她下令将自幼照顾我的几个宫人拖下去杖毙,其中就有春花。”
“我本应在春花的哭声中从床上爬起来,跪下来去拽母皇的衣摆,匍匐在地上哀求她。可是春花没有哭,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如往常那般沉默,她不愿让我为难。”李正玉惨笑了一声,她将头埋在谢混怀中,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谢混察觉到了,却假做不知。
“母皇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了解她。我的哀求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我显得更加虚弱、更加优柔寡断,如果她知道我将春花看得那样重,那我就真的完了,她便会知道怎样才能更好地逼死我。”李正玉攥着谢混的衣袖,气息微微发颤,“我不知道母皇有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心底里是想我死的。”
谢混轻抚着李正玉地脊背:“她没有尽母亲的职责,便算不上你的母亲。春花离开了你,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把我当成你的娘吧。”
李正玉从谢混怀中抬起头:“你是男人。”
“何必拘泥于性别,母爱没有条件、不求回报,这样的爱我给得起。”
李正玉沉默了许久,说道:“还是算了吧,有些太超前、太变态了。爱人是爱人,母亲是母亲,我分得清。”
“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给得起的,我都愿意给你。即便是我给不起的,我也愿意去争、去抢。”谢混不去吻李正玉的唇,而是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地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
李正玉眼睫轻颤,她注视着谢混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没有半点儿情欲,只有纯粹的爱意。
如今想来,她对谢混有了些许动容的时刻远在他为她挡箭而死之前,可以追溯到他明明不悦却不愿当着虚弱的她斥责宫人的时候;追溯到他蜷缩在她的脚边,终夜不曾合眼的时候;追溯到她试探着吐露野心,而他说愿做她的皇后的时候。
她有两个娘,一个是春花,她抱着年幼的她去花园中欣赏花草与池鱼,唱着歌谣哄她入睡,守在重病的她的塌边,陪她一同吃下苦涩的药丸。
另一个是理想中的母亲,她在床边牵起她的手,温声劝她好好养病,她不忍伤害她在意的宫人。她爱她不是因为她顺从、单纯、乖巧,就只是无条件地爱她,她知晓她的野心,也愿意成全她的野心。
权力乃至生命,亦会在她们……在他的爱前让位。
第44章 听说家主爱慕我(完)
李正玉明明是因为谢混那无意流露地母亲般的爱喜欢上他的, 但他真要给出这样全然包容的、温和的爱时,她反倒觉得有些不适,她闭上眼睛,凑上前去寻找谢混的唇, 手向下探去, 想要激起他的欲|望。
谢混制住了她的手, 李正玉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肉食动物居然要食素了。
“如果做那种事不能带给你快乐, 那就不做。”谢混将李正玉环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她放在床上, “如果爱我会令你痛苦, 我甚至宁愿你不爱我。”
明明这样迷茫、纠结和痛苦,为什么还是要伸手?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痛苦、不快乐了?”李正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如今她也算是身经百战了, 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弱鸡,在床榻上也不会落于下风, “你不会是不行了吧?”
“是,我今天不太行,得歇歇。”谢混语出惊人, 在李正玉震惊的目光中朝她温柔一笑,“睡吧,我读书给你听,好吗?”
他的温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痛,让他如何能不心疼?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远比她自己要懂得多。
谢混的手轻抚过李正玉的发丝,嗓音低沉而柔和, 念诵起张枣的另一首诗——
“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李正玉本已阖上了眸子,听他念的是这一首,掀起眼帘皱眉道:“换一首吧,这诗有些不太吉利。”
这首诗讲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的事。
谢混笑道:“你将我们的爱看的那般重,连一首不吉利的诗都不愿听了。”
李正玉轻哼道:“我看重的不是爱,是自己的命,双死在我这里可算不上he结局。我原是要好好睡一觉的,你念这种诗,会让我做噩梦。”
“好,我立刻换,你想听什么都依你。”谢混觉得李正玉可爱得要命,“我给你唱首哄睡的歌谣好不好?”
李正玉重新闭上了眼睛,谢混哼唱的歌谣十分耳熟,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了过去。
*
下了飞机,与谢混一起坐上轿车,李正玉拿起手机,发现有一条未查看的消息,是李元辰发过来的。
他没有发任何文字,只传过来了一张图片。李正玉将图片点开,查看原图,这是一幅水墨画,画上的人身着绣了九条金龙的玄色常服,骑在马背上,正挽弓搭箭。
画中人的五官看不分明,但气质淡漠又冷冽,箭矢虽蓄而不发,却可以料想此人必定弓马娴熟。
李正玉辨认出了这是李星衍惯用的笔法,她嘴角微勾,没有回消息,等她放下手机抬起头,谢混已经将车的挡板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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