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人最应该面对的便是自己的本心。
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杀她,他的脑海中似乎从来都没有划过这个念头,甚至只要一想到她有可能会死去,心间的钝痛便难以抑制。
他爱她。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就是在刚才,又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曾经。如今想来,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那沉寂了近乎千年的心脏便开始了不同寻常的跳动,只是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因为他怎么能爱上魔道魁首呢?
可他确实爱上了。
“待在我身边吧。”谢混的手轻轻抚上李正玉的鬓发,又缓缓游移到她的脸颊上,“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
李正玉再次恢复意识时,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她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铺开快要歇菜的神识朝周遭探去。
但她的睫毛只是轻轻颤动一下便被谢混发现了,谢混那双有些冰凉的手盖上了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温和:“别怕。”
段长衍在一旁看着,不由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
谢混见李正玉依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扭过头对段长衍道:“你来替她看看。”
段长衍虽然只是元婴真人,且向来深居浅出,在修真界并没有很大的名头,但于医术一道却极为精通。
李正玉的身体实在是令他忧心,若是往常他不自恃修为和战力,分出一星半点的心放在医术上,便不会让她虚弱到现在这种地步。
如今也只好让段长衍替她医治。
段长衍以极隐晦的目光细细打量李正玉的容貌,眉如远山含黛,肤若美玉凝脂,纤长的睫羽在眼眶下投下了一片浅青的阴影,眉宇间似乎积蓄了即便历时万载也无法消融的冰雪。
她静静躺在那里,如同雪堆出来的人一般,站在她的床边,段长衍不由下意识地克制自己的呼吸。
随着谢混的话音再一次落下,李正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段长衍微微一怔,这实在是一双难以用语言去描绘,占尽了这世间春色的眼睛,她眼中的情绪明明极浅淡,却在人的心尖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带动着人的心绪动荡起伏。
无怪乎混元仙君这个素来淡漠的人被她牵动情绪。
李正玉微微侧头,刻意避开了谢混投射过来的视线,望向站在他身后的段长衍,段长衍被她那双缺少情绪的眼睛注视着,心中一动,顺着谢混刚才的话走上前来。
对于李正玉的身份,他其实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一番诊断之后,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个躺在床上让混元仙君心焦如焚的人,便是那个如今本该被囚禁在归魂谷的无极魔尊。
在无极魔尊还是青虹剑仙的时候,有关她容貌的传言不比传颂她的天资的少,甚至犹有过之。可自从她叛逃出忘剑山又堕入魔道,她在正道中的名声便只剩下了污名。
后来她在无极魔宗上位又吞并了轮回塔,魔道中人碍于她的专制只敢颂扬她的赫赫威名,正道宗门则极尽所能地宣扬她的冷血、残暴与酷烈。
她从未隐瞒甚至有意纪念那段被正道称作“青虹剑仙”的过往,但人们早已忘却了曾经给予她的赞美。
“剑出灵霄峰,人间第一流。”
于容貌则是……段长衍的目光再一次划过李正玉那无半点儿可指摘之处的脸。
“光艳动天下。”
第50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五)
“她确实有一些未愈的旧伤, 但这并非她身体骤然虚弱的主要原因。”段长衍诊断完毕之后极有分寸地退开了几步,对谢混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她。”
谢混望着李正玉憔悴的面容,抬起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 感受到指尖那微微凉意中透出的温热, 他眸光和缓了一瞬, 明明是对段长衍说话,但视线还是牢牢地粘在李正玉身上。
“问吧,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回答你。”
李正玉正被谢混盯得不自在, 便听到段长衍问道:“这位仙子可有心仪之人?”
她心头一跳,回了极为简短的两个字:“没有。”
段长衍并不认为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既然混元仙君让他来为这一位医治, 那必然知道她的身份很难瞒住, 想必也料准了他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既如此, 那不如将话挑明了:“传闻中, 无极魔尊与麾下右护法陆司南有非同寻常的情谊。”
“但陆司南却背叛了她。”
段长衍话音刚落,便仔细观察李正玉的表情, 没想到她神情平静,仿佛听到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反倒是谢混,周身的气温低了不止一度, 这并非是对气氛的形容,而是十分具象的描述。
段长衍打了个冷颤,发现谢混周身的低温并没有波及到床上的李正玉,全是冲着他来的,暗叹了一声他这么兢兢业业难道有错吗?
段长衍轻咳了一声, 继续道:“听闻当年无极魔尊血洗灵霄峰一脉,屠尽灵霄峰上至峰主、长老, 下至亲传弟子近十人,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得以幸免,那便是如今的紫霄仙君——莫无为。”
“此次围剿无极魔尊,紫霄仙君也参与其中。”
李正玉的神情终于动容了一瞬,她的声音极冷,如同淬了冰:“他能苟活至今,是我的失误。”
段长衍暗道,这就对了,由爱故生恨啊!
他思索了一下措辞,语重心长劝道:“修无情道最忌讳的便是被人牵动情思,想来昔日故人对你拔剑相向给了你很大打击,既然你们已经恩怨相对不能回转,不如就放下吧。当时你留了紫霄仙君一命,他却对你无情,及早断念也是好事。不然不仅修为保不住,可能连性命也难保。”
谢混如遭雷击,他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段长衍早就知道大夫这个职业无论是在凡间当还是在修行界当都是很惨的,但此时还是为自己默哀了一秒,说道:“她当年为修无情道斩去的情丝起复了。”
情丝起复?为谁起复?谢混不仅想到了段长衍刚才提到的那两个人,还将李正玉这一生中有过接触的所有人都想了一遍,思来想去,果真是那个曾在她手中留下性命的紫霄仙君最可疑。
“你喜欢他?”谢混心神俱震,明知自己毫无立场,但还是说道,“他不过是一个阴沉又没什么天资的末流仙君,当时荡魂山与你交战时,就属他下手最是狠辣,你怎么能喜欢他?”
还因为他把自己害成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
李正玉的修为被缚灵锁压制着,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修为从合体期中期掉到了初期,可他却是清楚的。这可是合体期的一阶修为啊!更何况她还去了大半生机。
“仙君你也不逞多让。”李正玉轻声道。
当时就是谢混这个狗东西给了她最后一击。
“你……你真是糊涂。”谢混紧紧攥着李正玉的手,想狠狠将她骂醒,但终究是不忍心苛责她,情丝不是那么好斩去的,至少李正玉现在的身体情况就不允许,“我将他抓来,你必须杀了他。”
“仙君的行事作风怎么比我这个魔道中人还要魔性。”李正玉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喜欢他。”
谢混以为李正玉是舍不得莫无为的性命,心中酸涩难抑,既愤怒又委屈,她心疼莫无为,可那个阴阴沉沉心思狡诈的人哪里值得她情根深重?
谢混真想把李正玉拉起来狠狠摇一摇,但又知道她现在的身体必定是受不住的,他寒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有多危急?难道你不想要命了吗?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吧。”
“那就麻烦仙君了。”李正玉缓缓闭上眼睛,语气难得的诚恳,竟真的流露出了些许感谢之意,“实不相瞒,我想他死很久了,但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
谢混仔细观察李正玉的神情,一时间难辨真假。他不由低笑了一声,无论是真是假,李正玉爱莫无为,他要死,李正玉恨他,他也要死。
如是而已。
她说得没错,为了她,他可以行魔道。
“等我。”
谢混丢下两个字,大步流星地离去了,在途中传音给段长衍让他留在洞府之中照顾李正玉。
李正玉安静地闭目养神,将段长衍当成了一团空气。
系统小声道:“宿主,你的修为怎么办啊。”
如果她现在是全盛时期,又能对谢混完全断念,也许还有斩去情丝的可能,可她如今气息奄奄只能躺在床上,而且……她真的能对谢混断念吗?
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和再无相见机会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遥不可及,可斩妄念;近在咫尺,便生贪求。
她没有办法回答系统这个问题。
贺玉轩为了转修其他功法,将情丝寄托在原身的身上又杀了她,但这涉及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真正的爱意难道是想转移就可以转移的吗?
贺玉轩的爱不像是爱,更像是对物件的喜好。不仅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需要的时候又能转移回去。
她做不到。
谢混独一无二,无人可以代替。她的爱虽不珍贵,却也只能系于一人之身。
与此法相比,直接将谢混杀了兴许更为可行。
这个转修条件更像是一个劝诫,如果你没有冷心冷情到可以取巧,却还想要修炼,那便接受永失所爱抑或是生死道消的命运。
不过半个时辰,谢混便回来了。他依旧像走时那样衣着整洁一丝不苟,手上拎着的莫不为则伤痕累累。
谢混见李正玉斜倚在榻上,比他离开时多了些许精神,眸光和缓了一瞬,手上的动作却透露着几分狠厉,抬手将被废去了修为的莫不为扔到了地上。
莫不为抬起头,看到了床上坐着的李正玉,瞳孔骤缩,撑着地向后退了几步。
谢混用眼神示意段长衍离开,如果等会儿李正玉不愿意杀掉莫不为,那他就要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她亲手将人杀了,才能全了无情道。
段长衍心中长叹一声,接受了自己身为工具人的命运,从椅子上起身,抚了抚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走出了洞府。
李正玉望向莫不为的目光有着无机质的冰冷:“莫师兄,好久不见。”
莫不为想起谢混那突然到访将他唤出去又莫名其妙出手的狠厉,又见李正玉非但没有被囚在地牢之中,反倒坐于高床软枕之上,意识到今天自己恐怕是活不成了。
“魔尊真是好手段,连向来以冷淡著称的混元仙君都能被你俘获。这声师兄,实在是恕我无法领受,在你屠尽凌霄峰一脉时,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了。”莫不为知道今天自己必死无疑,反倒是不再恐惧了,竟还有心情干笑了几声。
谢混沉默着来到李正玉身边,将剑递给她,李正玉接过剑,在他的搀扶下起身朝莫不为走去。
“灵霄峰一脉不是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吗?”李正玉冷声道,“这么多年来,你为了苟活一直躲在忘剑山禁地之中,你那么能躲,有想过今天是你的死期吗?”
莫不为见李正玉拎着剑朝他走来,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笑道:“如果不是你勾到了混元仙君,我能躲到你身死道消。怎么,他也尝过你的滋味,所以食髓知味了吗?那他知不知道你看着清冷圣洁,其实被灵霄峰上下尝了一遍又一遍,早就不干净了。”
他话音还未落,李正玉手中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莫不为临死前仍直勾勾地盯着李正玉的脸,目光贪婪地舔舐过她的每一寸皮肤,恶意满满的笑在他的脸上定格。
李正玉眸光淡漠,如果不是没多少力气,她一定会将这个人千刀万剐,就像当时折磨那些人一样,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便宜。
她用力剑抽出,莫不为伤口处涌出的鲜血喷洒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她踉跄了一下,用剑支撑身体,发觉谢混从刚才开始便没有说话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他说的不是真的。”
这个狗东西应该是对她和谢混的关系产生了误会,混淆事实欲使谢混与她离心。
可即便她与谢混并无关系,为了面子她也得解释一下。
“我知道。”谢混的手搭上了李正玉的肩,察觉到她并没有非常抵触自己的肢体接触,略微放心了一些,温声道,“我知道,没事了,不要想了,他已经死了。”
谢混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是现在,眼前的人看上去快要碎掉了。他将李正玉轻轻在怀中拢了一会儿,像拥着一个易碎的泡沫,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
他守在床边,看着李正玉闭着眼躺在床上,呼吸很平缓,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就在他看得有些入神时,床上的人嘴唇微动,语气云淡风轻:“当年,灵霄峰峰主还有我的几个同门想要囚禁我,想……但没有成功,我将他们杀了。”
其实忘剑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掌门是个真正的君子,各峰的风气也都不错,她想不明白曾经待她如子侄的师尊、同她颇为亲善的师兄师姐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她历经这么多世,自以为看透了人心,也许修仙界到底是不同的,伟力归于自身,人性便没了束缚,寿命没了界限,贪欲便无从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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