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还庆幸贺玉轩的卑劣,正因他的卑劣,李正玉才能下定决心杀他。现在他却想,哪怕贺玉轩身上有一点点可取之处,李正玉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贺玉轩抬起双手紧紧攥住了剑身,顾不上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更顾不上探究为什么李正玉会知道他曾有以她为替身的想法,急声道:“将你视作替身的想法只是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罢了,我爱的是你,难道你不明白吗?等等……”
李正玉刚才的话让他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他想要向前爬行几步,哪怕只是摸到她衣裙的下摆也好,却被李正玉用剑尖抵在了喉咙上,不得不停止了动作。贺玉轩仰起头,用目光死死盯着李正玉那张神情漠然的脸。
“你爱我,所以才会杀我。”贺玉轩观察着李正玉的表情,见她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不由大笑起来,眼中涌出了泪水,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癫狂,“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是爱我的。”
李正玉杀他,不仅仅是因为误以为他想杀她祭道。
她也修了无情道啊!
她爱他,所以他成了她修无情道的拦路虎、绊脚石,他动过将她当做替身取她性命的念头,所以她因爱生恨,干脆不斩情丝斩情人。
他已是个废人,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就成全了她的道途。
“正玉,如果有下辈子……”贺玉轩正想用那双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握住抵在他喉咙上的剑,李正玉却将剑移开了,他大喜过望想要上前,长剑却转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贺玉轩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李正玉的手下,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没有想到她下手是如此干脆利落,同百年前一样狠厉。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伤口处涌出的鲜血仿佛要将他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吞没。
耳际传来李正玉那冰冷的声音:“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贺玉轩抬起头,李正玉望向他的眼神与她的声音一样冰寒刺骨,其中的情绪淡薄到近乎虚无,不仅毫无爱意,甚至连恨都没有。
原身在死前意识到了她自以为两情相悦的爱人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死在了绝望中。李正玉是来为她报仇的,又怎么可能让她的仇人死在美梦之中呢?
李正玉含笑望向谢混,朝他伸出了左手。谢混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见此,快步走上前来将她的手用手掌包裹起来。
“我爱他。”李正玉笑道,眉眼间的冰雪短暂消融了一瞬,“我与混元仙君已有夫妻之实。”
谢混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明知李正玉只是利用他,却仍忍不住被她的话牵动心绪。
她说……她爱他。
“你……他……”鲜血从贺玉轩的口鼻之中涌出,带走了他的全部生命力,他留下了一句不成句的遗言,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
谢混见贺玉轩咽气,那颗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紧紧攥着李正玉那只想要抽回去的手,想着时间如果能就此定格该有多好,但立刻又意识到了李正玉的身体不能久坐,扶着她躺在了床上。
“他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好了?”谢混的声线难掩期待。
李正玉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打量着他的神情,突然发现谢混这一世好像有一些疯,如果他有前世的记忆,她还勉强能够理解,但他分明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贺玉轩是正道弟子、华清宗亲传,你竟愿意将他送到我的手中。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谢混点了点头:“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你几天前可不是这个态度。”李正玉见谢混还是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在他的手心掐了一记。
谢混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心。”
“如果我想要一统修仙界呢?你当我座下鹰犬,任我驱使吧。”李正玉眸光晦暗,不待谢混回答,她又道,“我是说笑的。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完成吗?”
谢混俯下身注视着李正玉的眼睛,他的眸光如海水般深沉,其间跳动着猩红的火焰:“我可以实现你的所有愿望,但我不能放你走。”
“我想去凡间。”李正玉突然觉得自己难以承受他的注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的,你是从凡间来的,我陪你回去,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谢混顺了顺李正玉枕边的发丝,“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为什么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好转?”
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
李正玉唇边勾起一个极浅淡、极恬静的微笑:“等我们去了凡间,到了那里,我就会好了。”
*
李正玉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她拒绝了谢混的搀扶,执意要自己走。
青虹剑仙喜穿白衣是百年前正道人尽皆知之事,即便她后来入了魔道,等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无极魔尊的时候,她依旧总是身着白衣。
可今夜,她穿了一身绛红色的男装,直领对襟、宽袍广袖、连头发也束成了凡间男子惯常梳的式样,腰间挂着一枚岁寒三友佩,还悬了一柄短刀。
“真巧啊,今天是上元节。”李正玉笑道。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高门大户通宵达旦用盛大的灯火祭祀,家家户户的门户上都插着水杨枝,人们群聚在一起猜灯谜、赏花灯,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迎面而来,谢混将李正玉护在了怀中。
谢混以为她是喜悦今天刚好碰上了节日,笑道:“以后每一年的上元节我都陪你回来。”
他自幼在宗门之中长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与长生久视修行之人相比,他们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但此时此刻,在这喜庆祥和的节日氛围的笼罩之下,这里似乎比寂寥千年的洞府更触动人心。
李正玉怔愣了一瞬,谢混的许多话,她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回应。
“仙君,帝王便是凡间权力的顶峰,历代帝王,无一不想长生久视,所谓权力,得到了一点,便想得到更多,得到了许多,便想要永远拥有。”李正玉长叹一声,说道,“修仙亦是如此,求道之心说来高渺,推动着此间修行之人向前的却仍是欲望,得道的欲望、长生的欲望、成仙的欲望。”
“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大,大到想要拥有一切。”
谢混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神情,不知为何,她的面容明明十分平静,他却总觉得那其中潜藏着令他心碎的悲伤。
“你想要拥有什么?”谢混想要抬手触碰李正玉的脸颊,最终却还是没有伸出手。
“太多、太多,我数不清。”李正玉摇了摇头,只要她还活着一日,便无法熄灭心中的野火,可此时此刻……李正玉指了指被猜灯谜的人们团团围住的高悬着的一盏盏灯,笑着对谢混道,“但现在,我只想要一盏小兔子灯。”
谢混像是得了圣旨一般,立刻道:“我去给你取来。”
第53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八)
谢混身穿绣着云纹、以银丝滚边的白色长袍,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冷冽的仙气,若不是因为施了障眼法特意淡化了他们二人的存在感,恐怕人们会将他当做真正的仙人。
他看上去与前两世截然不同了,但李正玉知道, 他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
谢混担心李正玉累着, 便亲自拎着新得来的小兔子灯, 时不时拿到她眼前晃动几下,见她勾起唇角, 便也开心得柔和了眉眼。
“你穿男装也很好看, 红色极为衬你。”谢混将手缓缓贴近,想悄悄牵起李正玉的手, “街上有许多人都戴了面具, 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再走走也许能遇到摊贩, 要买一个带着玩玩吗?”
李正玉摇了摇头, 重温旧梦,也不必事事都相同。
她将手收回了衣袖中, 躲开了谢混的手。
在路过一株梅花树时,李正玉驻足停留,神情恍惚了一瞬。
不知为何, 谢混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他轻挥了一下手,一枝盛开至荼蘼的梅花出现在他的手中,他低头轻柔地整理了一下李正玉的碎发,将这朵梅花插在了她的鬓边。
“银霞照彻, 玉树堆雪,冷浸溶溶月。浩气清英, 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谢混只觉得李正玉比这世界万千花朵还要动人,他缓缓俯下身,不为其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点,“无怪乎人们说你‘光艳动天下’,你……你怎么流泪了?”
李正玉浑然未觉,闻言才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湿润,她怔愣了片刻,只觉得喉中一片腥甜,鲜血自唇边涌出,与泪水相和而流。
谢混大惊失色,他甚至忘记了可以将小兔子灯收进储物袋,将其抛在了一旁,把李正玉揽在了怀里。
李正玉的气息渐渐微弱,原本就降至了炼虚期大圆满的修为又降到了初期。谢混完全解开了缚灵锁的禁制,不再压制她的修为,不间断地朝她灌输灵力,将丹药一颗又一颗地喂给她。
李正玉抬眼望向谢混那双浸满了惊慌与恐惧的眼睛,如今想来,她素来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在面对谢混的时候,眼神也只是偶尔柔和。
谢混总是用深沉又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用生命选择她,而她回馈给他的总是很少。
李正玉想用温情的目光再看看他,却发现她的目光越温柔,谢混的神情便越悲痛,他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我有无数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为何还是救不得你?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李正玉没有回应他的话,她闭上眼,将全部的意识沉浸于识海之中。
识海的正中央,原本几近枯萎的情丝重新抽芽,如同附骨之疽般攫取着她的生命力与修为。
她的身体极虚弱,好在有谢混源源不断输送灵力,这才让她有力气在识海中凝结出一把剑。
李正玉提着剑上前,朝树干挥去,剑仙的斩世间万物,树干却纹丝未动,李正玉轻叹一声,又朝几根最粗壮的树枝砍去。
枝叶颤动。
寝宫中。
谢混握着她的手贴上他的眉心,停顿了片刻又移至眼睫,睫毛颤动间,她的指尖发痒,他的嗓音喑哑:“这天下有千百劫,你这一关,最为难过。朕想与你朝朝暮暮相对,永不分离。朕不要缺斤少两的一辈子,而是要货真价实的每一瞬。”
一条枝干无力坠落,谢混那祈求中又带着几分怅惘的神情与指尖的触感一同消逝。
她自睡梦中睁开眼,谢混穿着寝衣睡在她脚边,她只是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他便坐了起来,温声问道:“渴吗?想不想喝水?”
李正玉这一次没有像曾经那样沉默摇头,她伸出手将谢混的手握住,还未窥见他的神情变化,他们已牵着手漫步在山林间。
谢混语调低沉而温和,眼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每每想起都令她心中酸楚的情意:“温如,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在怎样的境遇下。能令我解脱的,只有你身边。”
枝叶的“哗哗”声悦耳动听,能令每一个听到的人心情舒畅,李正玉望着落下的枝叶,呕出了一口鲜血。
“宿主……”系统不敢出声。
谢混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鬓发:“能否……再给我一世。我怎么舍得抛下你?我怎么舍得。”
他是如何才能有这一世?他是如何来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了他。
李正玉剔除了近乎所有枝干,原本生机勃勃的大树已摇摇欲坠,她挥剑砍下,树干缓缓向一侧倾斜。
两世的上元夜,谢混两度将梅花插在她的鬓边,一枝仍含苞待放,一枝已盛开至荼蘼。
他低头整理她的碎发,眉眼温柔。
李正玉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他含着笑意,如泡影般逝去。
情丝终于倾颓,李正玉冰冷着眉眼,将树根剜出捣碎。
她的心脏骤然疼痛了一瞬,这刀仿佛不是落在树根上,而是落在她的心上,但不过转瞬之间,疼痛便消逝了,只留下空荡荡的虚无。
谢混脸上浮现喜悦,他能察觉到,李正玉的气息正在不断攀升。他仍不敢放松,一刻不停地输送着灵力,但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过了许久,李正玉的眼睫轻轻颤动,谢混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注视着她,见她睁开了眼睛,立刻朝她露出了一个如泉水般清澈而潺潺的笑容。
他想让李正玉多在他的怀里躺一会儿,又担心她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便揽住她的背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再扶着她双脚落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的身体即将分离,但转瞬间就又有了链接。李正玉手指拂过腰间的短刀,拔刀出鞘,狠狠刺入了谢混的肩头。
还不待谢混做出任何反应,李正玉转身遁走,转眼间已在千里之外。她如今虽然只有炼虚期的修为,未必能打得过合道期的谢混,但是从他手中逃走还是轻而易举的。
刺他一刀,不过是为了让他怔愣罢了,他也果真没有立刻追上来。不知为何,她方才明明窥见了他的表情,但却不愿意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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