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她经常一连几日都不回来。
李蔓瑛自小便与李正玉更亲近,在她的二哥还是大姐的时候,他们也曾于闺房之中闹在一处,也曾说些充斥着女儿家奇思妙想的体己话。
他们的心,曾贴得很近。
今日,李蔓瑛坐在自己房中绣着送给李正玉的荷包,冰盆被她身边的大丫头放的很远,担心影响了她的身体,她心中的燥热难以平复,轻声呢喃道:“不知道二哥今日是否会回来呢?”
贴身丫鬟知书安慰她:“二爷见了姑娘的礼物,一定会非常喜悦。”
即便是在侯府,私下里知书也将她称作“姑娘”,在家更是如此。
李蔓瑛没有等到李正玉,倒是先等到了宣平侯夫人。听到小丫头说李夫人正在前厅见客,她有些好奇,一问才知道是宣平侯夫人来了,见母亲没有叫自己过去的意思,便偷偷带着知书从小门进了前厅,在屏风后面躲着。
听了她们的谈话内容,李蔓瑛不由大惊失色。二哥将齐成玉关进诏狱里去了?宣平侯虽然算不上是手握重权的实权侯爷,但实力也不容小觑,二哥能应付得了吗?
李正玉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收到了属下传来的宣平侯夫人去李府想让李母说情的消息。李蔓瑛这个前岳母,倒是有几分没有被世俗捶打过的天真,真是宅斗第一流、遭劫百智丢。
母亲不可能答应她任何事的,答应了也无用。
到了家门口,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门房,大步流星朝里走去。宣平侯夫人在李母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她出身世家大族,在宣平侯府中也向来养尊处优,今天都快要把半辈子的眼泪流尽了。
李母想要安慰,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只尴尬的低头喝茶。听下人通报说李正玉回来了,她第一反应不是救星终于来了,而是害怕宣平侯夫人缠上了她的孩子,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同情心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宣平侯夫人想到李正玉当时那冷硬的态度和慑人的气势,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见她神色平静地走进来,不由站了起来,摆出半是迎接半是防御的姿态。
李正玉已换了一身衣服,但身上的血腥气仍重得令人胆战心惊。
她朝母亲行了礼,洒脱随意地坐到了一旁,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从她进入正厅到现在,几乎没有施舍给宣平侯夫人一个眼神。
杯盖在茶盏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李正玉将茶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似乎才发现宣平侯夫人这么一个活人站在这里,笑着道:“不知夫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措辞倒颇有几分晚辈的得体。
“夫人都同我母亲说了什么?”她像是有些好奇般问身边的丫鬟,似乎是见这个小丫头表情有些茫然,又制止了她的回话,“哦,你刚才可能不在。”
“那么就请夫人自己来说说,您刚才都同我母亲说了些什么?”李正玉笑吟吟道,“夫人怎么还站着,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岂不是会笑话我们待客不周。”
宣平侯夫人颤颤巍巍坐下,她被李正玉气势所慑,只觉得这个人虽面上带笑,却如同厉鬼降世一般,求情的话在心里打了好几个转,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一时间讷讷无言。
她沉默了半晌才斟酌着开口:“我同亲家母说,我们两家毕竟是姻亲……”
“夫人。”李正玉道,“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宣平侯府与李家的姻亲关系早就已经是老黄历了,还有什么专门拿出来说的必要?”
老黄历,指半个时辰前。
和离书一式两份,她让人送出去了一份备案,轻轻拍了拍手,属下心领神会,将另一份送到宣平侯夫人面前。
宣平侯夫人看见和离书,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惊惧,见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李正玉打断道:“夫人先别急。”
李正玉笑着指了指最是伶牙俐齿的一个属下:“你来替夫人说。”
第14章 听说陛下觊觎我(十四)(捉河蟹)
那个属下恭敬应是,上前一步,用平静又刻板的语气说道:“我们宣平侯府向来待李小姐不薄,我更是视她为亲生女儿。李小姐想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们都愿意摘下来给她,我这个婆母更是像供奉菩萨一样供着她,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竟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李正玉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夫人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宣平侯夫人差点气得倒仰过去。
李蔓瑛在屏风后偷笑。这一封和离书,让她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再嫁女,还能有什么好出路不成?”宣平侯夫人有些口不择言。
“这就不是夫人应该操心的事情了,夫人有这个闲心,倒是不如关心关心你的丈夫和儿子。”李正玉收敛了笑意,声音变得冷淡,“送客。”
宣平侯夫人又要说话,李正玉冷眼看她一眼:“夫人真要留?回去迟了,恐怕不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宣平侯的罪证已经递了上去,她证据充分、言辞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更是不露痕迹地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宣平侯府难道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成?
在李正玉的冷眼逼视下,宣平侯夫人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满心担忧地仓皇而逃。
宣平侯被抄家夺爵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宣平侯世子齐成玉……现在已经不是世子了,在诏狱之中落下了残疾的事更是令人对李正玉的丧心病狂感到发指。
一时间上书弹劾者无数,许多谏官更是犯颜直谏,在朝堂上当场逼迫朱庭瑄处置李正玉,不然就要血溅金銮殿。
李正玉站在武官之列,看他们将早朝闹腾得跟早市一样,静静站着,不发一言,半点儿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在其他人看来,她这就是有恃无恐了,简直更为可恨!
刑部尚书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李提督滥用诏狱、严刑逼供,乃祸国殃民之兆也。”
兆,即预兆,他是内涵要是给李正玉更多空间,她绝对能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更是劝谏君王,你要是再继续纵容她,国家就要凉了。
朱庭瑄表情无悲无喜,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李爱卿可有话要说?”他望向李正玉,他的温如无论地位如何变化、性情如何改变,身上似乎总是有一股子孱弱之气,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疼惜。
李正玉从不结党营私,这些人便这样欺负她!他怎么能不护着她?
“孱弱”的李正玉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臣以为诸位大人的话都是无稽之谈,宣平侯的罪证天地可鉴。莫说宣平侯,那些已经在诏狱之中伏法的臣子,他们身上的累累罪名,没有一项是我凭空捏造的。”
她只是夸大了一番罢了。
“他们所犯的罪行,这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并非看不见,只是官官相隐罢了。他们是否罪有应得,诸位大人并非不清楚,只是担忧我将矛头也对准你们。你们为这些罪人弹劾于我,无非是因为你们自己的屁股也未必干净,担忧下一个进去的是你们自己。可是诸位大人有没有想过,我脏了,你们就能变干净吗?”
其他人哑口无言,有些招架不住李正玉的嘴炮,唯有刑部尚书再接再厉:“他们的罪过自有有司明正典刑加以论处,哪里轮得到西厂阉人越俎代庖?”
这是将李正玉也骂为阉人了。
朱庭瑄闻言眉头紧锁,喝到:“王卿慎言!”
李正玉冷笑:“哦?尚书大人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两年,怎么没有把这些人明正典刑呢?原来大人的眼疾以前这么严重,最近才治好了。他们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凌虐|奴婢乃至造反通敌的时候你看不见,如今我把他们绳之以法了,大人又心明眼亮了,能看见我的罪过了。”
说罢,李正玉对朱庭瑄道:“请陛下治臣死罪。揭破诸位大人罹患疾病之事,非是臣有意为之。”
刑部尚书气得牙关紧咬,嘴唇青紫,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真的一头栽倒血溅金銮殿。
“爱卿无错,他们是该好好治治眼睛。”朱庭瑄温言道。
朱佑辉和朱佑瑭早已被解除了禁足,他们二人站位靠近,心下都觉得好笑。朱佑瑭更是毫不遮掩,直接笑出了声。
西厂并非受前朝认可的机构,在民间风评极差,罗织夸大罪名也是事实。李正玉的辩解看似犀利,实则有些偷换概念、胡搅蛮缠的意味在里面。
但这个人胡搅蛮缠起来,真是有几分可爱。
“你笑什么?”朱庭瑄问道。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才能稳重起来。
“父皇,请恕儿臣殿前失仪。”为什么笑?自然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朱佑瑭又是笑了几声,把朱庭瑄搞得太阳穴直跳。
这一波弹劾的浪潮最后不了了之,以刑部尚书和几个谏官差点儿气出脑溢血而告终。
李正玉步履轻快地随人流往外走去,其他官员或两两结伴同行,或簇拥在一起谈笑,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朱佑辉看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可怜,心下微微一动,正想快步走上前去,二皇子朱佑瑭已先他一步走到了李正玉身边。
“李提督不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文曲星,真是伶牙俐齿。”朱佑瑭道。
这是他第一次离这个人这么近,她着一身绛色武将服,腰束得极窄,容貌清艳绝伦,如花树堆雪,女相却不女气。皮肤如同玉石般莹润,狭长的丹凤眼冷淡又多情,矛盾至极,微微抬眼看人的时候令人心头升起一股细细密密的酥麻。
若不是他直得不能再直,恐怕也会被这个人的姿容所惑。
不等李正玉回应,他又接着说道:“你与姑姑有什么仇怨吗?”
他上次误以为李正玉与四皇子关系密切,因此号召人弹劾他,此事被昭华长公主知道了,便非常直白地显露出了想要与他联手的意愿。
昭华长公主的心思早已是人尽皆知,他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想看李正玉露出窘迫的表情。
李正玉暗骂一声这个女人怎么阴魂不散,面上仍然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思绪却不由飘远。
昭华长公主至今仍未对她断念,而如今她手上已有了势力,连家人都能保护的密不透风,更遑论自己。她无机可趁,想要以势压人也难以做到,便采用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手段。
她所在的宴会,昭华必定也会出现在首座笑盈盈望向她。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也时常将马车停在那里。奇玩、古籍、名画流水一般从公主府送到李府,被她的属下拦截下来的迷药、禁药,更是能药倒一头大象。
上个月的一次宴会上,她身边得用的人终于被昭华长公主钻到空子施巧计支开了,昭华连药都不下了,想直接对她用强,差点儿被她用刀子刮花了脸。
她明明已凶名赫赫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还是抱有她是个文弱书生能被她单手拿捏的幻想呢?如果不是不想暴露身份,真想脱衣服吓死这个诡计多端的直女。
这难道就是朱家人的劣根性吗?想到二皇子也是姓朱的,更是害死原身的罪魁祸首,李正玉心中火气也上来了,冷声道:“殿下的问题恕臣没有办法回答。臣还有公务要处理,怕是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告辞。”
说罢,她便快步离开了,留给朱佑瑭一个背影。
朱佑瑭愣在原地,他刚才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吧?这个李大人的性格实在是有些古怪,他好歹是一个皇子,她连敷衍一下自己都不愿意吗?
朱佑辉见到这一幕,摇头失笑。温如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秋天。期间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无论举办的人是谁,李正玉是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了就随便走个过场。不管昭华长公主在不在场,她是滴酒不沾,一块糕点都不吃,一杯茶水都不喝碰。
有时候不仅能见到昭华长公主,朱佑辉也在场,那可真是晦气加倍。
众人一派和乐的景象,李正玉在其中冷着一张脸,十分格格不入,这让许多人都不由有些恍惚,尤其是她曾经的同僚,只觉得曾经那个温润如玉、时常面带微笑、将每个人都照顾得妥帖的小李大人像是被他们抛在旧时光中的另一个人。
就连皇帝也时常劝她,不想去的地方可以不去,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但最好多笑笑。
“笑口常开,好运自然来。”朱庭瑄将这句俗语说出口,自己先摇了摇头。
曾经的李正玉,在赴宴的时候笑,在赏花观景的时候笑,与自己对弈的时候,她总是笑着叹气:“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臣总想着能赢一次,陛下能否让让臣?”
现在的李正玉,只在杀人和用刑时发自内心地笑,其余的时候,都是冷笑。
第15章 听说陛下觊觎我(十五)(捉河蟹)
“秋猎的时候,你跟在朕身边。这可是个散心的好机会。”朱庭瑄知道自己问心有愧,所以对李正玉,他总是珍视再珍视,觉得再如何宠溺都不为过。
大新百年难得一遇的文曲星、未来的阁臣、众大臣抱以厚望的文坛新星,可以是皇帝最倚重的臣子,但注定不可能真正完完全全属于皇帝。
但一颗蒙尘的星、一把染血的刀、一个没了自己的庇佑便会被人们的仇恨与愤怒撕碎的西厂提督,一个生存与手中权力都仰仗于他的人,将会完完整整属于他。
他的温如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宣布要重启东西两厂的那一刻,她成为自己禁|脔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他可能毁了一个未来的名臣,也许吧,但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些人选择放纵,有些人选择忍耐。
他是皇帝,不是圣人。
“朕让人为你做的衣服里就有骑装,今天就试试吧,看看合不合身。”朱庭瑄笑道。
李正玉没有推辞,虽有宫人伺候,但不需要脱去里衣,她伪装得极为精细,没有暴露的风险。
朱庭瑄在外面等着,李正玉随宫女去里间试衣。一个宫女帮她解开腰带,脱去外层的衣服,另一个宫女从站在旁边的宫女手中举着的托盘里将骑装拿起,轻轻展开。
朱庭瑄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的声音在李正玉身后响起:“你们出去吧,笨手笨脚的。”
李正玉心下一惊。她身量颇高,长身玉立,但依旧比朱庭瑄矮了小半个头。朱庭瑄从宫女手中接过骑装和腰带,走到李正玉面前,将衣服披在她的肩头,又抬起她的两条胳膊塞进袖子里。
他们两人挨得有些太近,呼吸交织,系腰带的时候,朱庭瑄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双手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腰间,李正玉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朱庭瑄拽着腰带拉了回去。
她极力稳住身形,低垂着眸子,勉强维持平静。
“你好像又清瘦了。”朱庭瑄的动作算得上克制,但依旧让李正玉觉得不自在,“这衣服很衬你,你穿红色极为好看。”
他低头细心为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将领子捋顺,那双向来威严的眼睛里流淌着如春日的溪水般清澈柔和的情意。
他以为自己唐突的举动会让李正玉有些害羞,没想到她脸都不红一下,心中颇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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