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辉暗叹一声。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面对李正玉的时候,他时常失控,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习惯了掌控别人吗?也许是的。他是天潢贵胄,生来便能享受最好的一切,且他还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因此富贵的生活并不会让他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更进一步地滋养他的野心。
可在李正玉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对方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她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能让他喜、让他忧、让他惧、让他畏。
朱佑辉知道李正玉的伤势不能再拖,让随行的大夫替他重新包扎左臂。
朱佑辉不可能允诺李正玉像对待那些犯人一样对待他,他绝不能落下残疾,绝不能错失皇位。
以前他只是为了江山与权力,现在皇位在他心中的分量只会更重,如果不能坐上那把椅子,他就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拥有她。
等到闲杂人等被他挥退,他轻声对李正玉道:“如果你想解气,可以再捅我几刀。”
他最亲近的属下一脸惊骇,李正玉眼中却颇有几分兴味:“殿下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臣可是会当真的。”
朱佑辉用坚定的眼神示意自己非常认真,他可以对李正玉百般纵容,他知道这个人只会是属于他的。
他的梦是那样的玄奇,只要帮李正玉避开了那次意外的落水,凭她隐藏自己的身份的精细程度,根本就不可能暴露。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的梦简直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否则,他可能正因自己爱上一个男子而纠结不已。
如果这都不是天意,那还有什么算得上是天意?
只可惜那个梦在李正玉自戕之后便结束了,他不能从中推断出后续夺嫡的情况,否则便能多几分把握。
回到嘉州别院,朱佑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不法盐商的落幕某种意义上只能算是一个开始,李正玉自然有了充足的时间养伤。
述职表功的折子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希望暗三暗四也不要让她失望。
紫禁城,养心殿。
龙涎香静静燃烧,淡淡的烟雾缭绕之中,朱庭瑄默然静坐。
混账东西!
他没有想到,小四居然会如此不知分寸,会有这么荒唐的行径。他满腔怒火淤积在胸口,却没有可以诉说的人,更没有朝着下人和器物发泄的习惯。
因此,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寻道长卜了一卦。
如果当时他将李正玉留在身边,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漫天神佛庇佑,为什么不能降道雷劈了这个逆子。
他手持珠串,脑中不断回响着道长的那一句谶语:“陛下所求的,恐怕难以得到。”
有多难?他坐拥四海,取天下之物为己身之奉养,没有什么事是他想做而做不到的,没有什么人是他想得却不可得的。
真要狠下心,他现在就可以得到!
他只是不忍心,只是想要更多。
随手将珠串扔在一边,他是天子,信什么天命?他相信的应该是自己的意志。
“二皇子要开府了,便封他为秦王吧。”朱庭瑄淡淡道,只看外表,没有人能揣摩到此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的不平静。话应刚落,朱庭瑄将想要立刻去通传的李炳叫住,又是一阵沉思。
大皇子朱佑光,也就是齐王,资质愚钝,甚至当不得守成之君,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能力有限,只是孝顺父皇、友爱兄弟,对权力毫无觊觎之心。
二皇子朱佑瑭是已故中宫所出的嫡子,自小便被朱庭瑄寄予厚望。但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性情越来越激进极端、暴躁狠厉,朱庭瑄虽然仍然看重他,但这只能算是一种习惯。
三皇子早夭。
四皇子……这个儿子体贴又孝顺,不仅性情作风与他相似,在政治思想和治国理政的观念上也与他一脉相承,发表的政论总是能说到他的心坎里。
虽然他从未对外公开说过,但却不止一次地私下对阁臣们直言:“此子类朕。”
小范围的表态也算表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儿子能与他相似到这种地步。他比李正玉年长了十几岁,他们真能白头偕老吗?
若是让朱佑辉继位……他不敢想。
现在想来,二皇子并不是完全没有救,五皇子和六皇子也只是吃了年纪还小的亏,这才总是被兄长压上一头。
“让柳响他们早些回来,派齐经纬去收尾吧。”
李炳有些吃惊,如果说封二皇子为秦王在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么陛下派人去摘四皇子的桃子,则让他意识到了此时帝王古井无波的外表下早已是波涛汹涌。
四皇子,糊涂啊!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动陛下的人。
“暗三暗四也留不得了,等温如平安回来了再处理他们吧。”
简直就是两个废物。
朱庭瑄也知道是他考虑不周,没有将话点透,因此在暗三暗四看来,李正玉只是一个被他看重的臣子。区区一个臣子,怎么能与四皇子比较呢?她的命不仅没有四皇子的命值钱,甚至没有四皇子的心情值钱。
但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会犯错?既然他没有错,那么自然是底下的人错了。
他们错在不会揣摩上意,错在位卑职低。
皇帝的命令,朱佑辉自然不能违抗,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还从自己的情报网知道了二皇子被封为秦王的事。
在梦中,朱佑瑭的封号可不是“秦”,这个字,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在他看来,二皇子被封为秦王这件事,比父皇找人来摘他的桃子要更为严重。
后者只算是一次小小的敲打,他不会将这一点功劳太过放在心上。但前者预示着君恩的转移,那些左右摇摆的人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处理得不好,随之而来的有可能是一系列的敲打与打压。
被皇帝厌弃的皇子,下场可不会太好。朱佑辉眉头紧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与心情颇为复杂的朱佑辉不同,李正玉心情一片大好。
皇帝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儿子睡男人,但他绝对无法容忍四皇子对一个男子情根深种,丧心病狂到用强。再加上朱佑辉素有不近女色的传言,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否能开枝散叶。
利用别人,就要做好被别人利用的准备。朱佑辉,对不起了,这是你应得的。
他们一行人前脚刚回到京城,皇帝后脚就召见了她。无论他意图为何,她只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便好。
皇帝在天禄阁召见她,李炳半道便过来迎接,见李正玉依旧如往日般如清风明月般和煦文雅,心中的好几块大石头浅浅落了几块小的在肚子里。
李正玉走进天禄阁,赶在朱庭瑄说免礼之前快速行了个礼:“微臣参加陛下。”
又不用跪,行个礼罢了,她能行一百个。
天禄阁在她那个世界叫御书房,朱庭瑄极有品位,阁内的一应陈设都兼具皇家气象与文人雅趣。
绘着大家之作的屏风右侧并排摆着两张几案,设坐具绣墩一个。几案放置古琴一把、书画轴几卷、兽形香炉一只。
朱庭瑄坐在正中央的书桌后,李正玉站在他正对面,香炉飘散而来的香气在这个距离闻起来刚刚好,令人心旷神怡。
她行完礼便垂眸肃穆而立,没有刻意摆出苦大仇深或者忧思烦闷的模样,一切皆与往常无异。
她低眉敛目,自然也就不知道朱庭瑄看向她的眼神到底有多复杂。
第11章 听说陛下觊觎我(十一)
希望朱庭瑄不要蛮不讲理,迁怒于她。她可是个受害者,上位者再想甩锅乱咬人,也得有基本的底线才对。
“此次你功劳不小,你想要什么封赏?说出来,朕都依你。”朱庭瑄温言道。
他仔细打量李正玉的面容,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又缓缓将目光移到她的左臂上,说什么伤得不重,刚才行礼的时候都抬的很艰难,分明是没有好利索。他养这些暗卫,倒像是养了一群吃白饭的,连人都护不住。
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再升能到哪里去?
李正玉恭敬回道:“陛下,臣想入黑冰台。”
“温如!”朱庭瑄不敢置信,“朕不会允许,你这是自毁前途。”
黑冰台看似煊赫,其实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可以被拔擢到剑指内阁的地位,也能被随时舍弃。而阁臣、尤其是首辅,可是能牵制皇权而不会迅速落败的。
最重要的是,后者是煌煌正途,而前者手染血腥、万人唾骂,只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
李正玉知道自己现在表衷心,说要做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那都是在扯淡,皇帝能信才怪。
“陛下,臣想有自保之力。”李正玉眼神沉痛,她原本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现在已是五月,屋外已是春暖花开,她站在暖和的屋内,却站出了立于寒风中的凄清萧索之意。
想到皇帝对四皇子的态度转变,很显然,暗三暗四已经将“实情”传信禀报给他,李正玉观察时机,适时地在眼中表现出隐忍的恨意。
皇帝心中,四皇子自然比她重要百倍,但他却未必会因为自己流露出的对四皇子的仇恨而不喜甚至处置自己。
皇帝对子女的爱,与普通百姓对子女的爱,到底是不同的。
现在朱庭瑄还年富力强,等他真正感到力不从心了,就会明白一个和所有皇子都站不到一处去的“孤臣”是多么难能可贵了。
“是朕教子无方。”朱庭瑄眼中的沉痛比李正玉还要真实许多。
李正玉不由起了攀比之心,同为一代帝王,同为演道大师,为什么朱庭瑄的演技如此炉火纯青。
难道这就是年龄与阅历的力量?
“陛下。”李正玉眼中露出哀求,似是恳求他不要再提及这件事,咬咬牙,撩了一下官服的下摆膝行上前。
朱庭瑄速度极快地近前想要将她扶起,李正玉抓住他常服的下摆,眼中淌下两行清泪。
朱庭瑄只觉得心中的痛楚无法用语言形容,抬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李正玉愣了一下,右手仍然紧紧攥着朱庭瑄的衣服,左手非常缓慢的抬起往脸上摸去,触手一片冰凉。
她哭了。
似乎才意识到这件事,李正玉眼中闪过讶异,但眼泪仍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砸在朱庭瑄的脚边。
朱庭瑄使眼色让李炳退出去,将有些呆愣的李正玉扶起,挽起她左手的衣袖,缓慢摩挲包扎伤口的白布。
“很痛吧。你可知道入了黑冰台,得受多少伤。十年寒窗苦读才得来的功名你忍心舍弃吗?想想你的父母,你难道不想成为一代名臣、光宗耀祖,让他们为你骄傲?”
“你难道不想与朕君臣相得,开创盛世,名垂青史?”
很有道理的话,好大好圆的饼,如果不是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原身寒窗苦读的沉没成本也不是她的,她还真有可能被说服。
“陛下,臣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李正玉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说话时仍有泣音。在朱庭瑄的温声细语中情绪崩溃,“昭华长公主辱臣、四皇子凌虐臣,臣早已无颜面对父母,不知青史之上,又会怎样写臣?”
说罢,她像是心死一般,眸光暗淡,静默不言。
凌虐?
朱庭瑄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他轻轻拆开李正玉左臂的白布,又去挽她右臂的衣袖,见她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不由大惊失色,抬手想去解李正玉的衣带,李正玉眼疾手快,将衣带牢牢护住。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朱庭瑄太阳穴直跳,胸中怒火差点儿逼得他倒仰过去。他以为朱佑辉已经足够丧心病狂,没想到他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二皇子朱佑瑭性情暴躁,脾气上来能把勋贵子弟打得满头是血,但他没有凌虐别人的爱好,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早已将朱庭瑄的宠爱消磨干净了。
李正玉说话有歧义,只是为了引出下文,不是为了给四皇子又添一口新锅,她紧紧攥着衣带,说道:“是臣自己,陛下。臣心中实在痛苦。身上痛的时候,心中就没有那么痛了。”
她轻轻扯起嘴角,似乎在为自己找到一个好方法而感到欢喜。
朱庭瑄这才想起,无论是暗三暗四还是柳响禀报时,都有提到李正玉将人的左手削成白骨的事。
他当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别说是犯人的一只手,哪怕是全身的皮肉,只要李正玉乐意,她想怎么削就怎么削。
可看见李正玉胳膊上的累累伤痕,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温如,精神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了。
“朕都答应你。”朱庭瑄将李正玉揽入怀中,只觉怀中人瘦骨嶙峋、那样单薄,“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次不用系统提醒,李正玉对它道:“我觉得朱庭瑄也馋我身子,你觉得呢?”
系统小声嘤嘤:“呜呜呜,英雄所见略同啊!”
卖惨只是她的第一步,她还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没有走完,没想到朱庭瑄这么快就缴械了。
她卖惨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因为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很难在官场上走得长远,相比又是画饼又是培养,想方设法让她成为肱骨之臣,朱庭瑄很有可能把她扔到黑冰台去废物利用。
一个“文曲星”他可能会舍不得放手,但如果这个“文曲星”废了呢?
她精准地判断了一个帝王的冷血,却低估了朱庭瑄对她的感情。
“朕准备重启东西两厂。”朱庭瑄道。
李正玉心中一动。
新朝开国皇帝称帝后,不仅设黑冰台,还设立了东西两厂。
东厂负责监察大臣的活动,西厂则负责加强皇宫的警戒和安保工作、还将监狱与法庭混为一体,可随意监督和缉拿臣民,权力与黑冰台类似的同时对黑冰台起到了监督作用。
先帝在位时,东西两厂权力急剧膨胀,在西厂诏狱之中送命的朝廷大员数不胜数,最终两厂在一片怨声载道中被裁撤。
朱庭瑄手腕强硬,但重启西厂也要遭遇不小的阻力。可如果真能成事,无疑要比去黑冰台中争权夺利好上不少,黑冰台的都督谢图南可是朱庭瑄的奶哥哥。
朱庭瑄见李正玉眼神微动,心下暗叹一声。
此前早就有过西厂提督并非净身之人的先例,李正玉年纪轻、性情柔弱,且西厂的权力是否膨胀,决定权大半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他不担心最后会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无论如何,他都护得住她。
与其让她用刀子伤害自己,不如让那些贪官污吏和不做实事的官僚受受苦。
“朕会封你为西厂提督。”朱庭瑄语气温柔,他见李正玉原本死寂一片的眼眸中重新焕发出几分光彩,觉得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愿意摘下来给她,只要她不要再露出生无可恋的模样,“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你不用顾忌任何人,朕会将剑给你,替你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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