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古有圣贤,如伊尹、吕尚、周公,皆因辅佐之才,开创盛世,故流芳千古。”骨力南道,“韩先生于我,便是北戎的伊尹、吕尚、周公,得君如此,我当待先生为上宾。今日在此,我向昆仑发誓,日后若负先生,暴毙荒野,恶鬼为食!”
韩之孝目光动了动,亦向他一礼,却道:“在下才学疏浅,圣贤之名,断不敢当。蒙王子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却有一请,未知王子意下。”
“哦?”骨力南道,“先生但说无妨。”
韩之孝道:“望王子应许,北戎永不侵中原。”
骨力南愣住。
我和杜婈也愣住。
骨力南看了看我们,好一会,笑了起来。
“先生此请,正合我心。”他温声道,“先生放心,我应许了,断不会食言。”
韩之孝望着他,双膝跪下,郑重地伏拜一礼:“臣当尽力辅佐大王,万死不辞!”
——
这场会面,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别过。
回到帐中的时候,我发现杜婈一直皱着眉头,似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问。
她看着我,忽而道:“娘子,我以为那韩之孝,断不可留。”
我讶然:“怎讲?”
“你可听他说了什么?他要辅佐新王也就算了,让北戎避免陷入纷乱,保北戎基业。”她朝外头看了看,压低声音,“他可是中原人!虽先前确实情有可原,不算叛国,可如今又算什么?当初先帝被俘,中原纷乱,北戎想着的可是继续南下趁火打劫。难道如今轮到了北戎,韩之孝这中原之人,竟要帮着它稳定王庭?北戎得利,中原就要失利,此事,我断不认可。”
我看着她:“韩先生对中原与北戎的看法,我上回与你说过,你可还记得?”
杜婈道:“记得。”
“向我复述一遍。”
杜婈的记性倒是好,那夜,我转告她的韩之孝主张,她倒是一点不落地说了出来。
我问她:“你觉得这主张没有道理?”
“道理自是又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多是纸上谈兵,天真了些。”杜婈不以为然道,“别的不说,韩先生怎知北戎的民人日子好了之后,就会放弃南侵之念?他们日子好了,兵强马壮,才更该离开这蛮荒之地,寻找那气候宜人的去处生活不是?到那时,他们会往何处去?天底下,还有比中原更适合的地方?至于那骨力南说的什么誓言,那更是无用。春秋战国,诸侯会盟了几回,若是顶用,哪里还有后来之事?”
我想,杜婈倒不愧是杜行楷的女儿,也不枉跟在子烨身边许久,遇事颇有见地。
“那么你可知匈奴?”我又问道。
杜婈一愣。
“知道。”她答道。
“匈奴当年也是叱咤风云千百年,如今却名号全无。”我说,“你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杜婈想了想,道:“我看书上说,他们内乱天灾频生,不断分裂。后来的匈奴,或是北迁,或是南附,融入他族之后,再无名号。”
我颔首:“故而他们确实也来了中原,却如泥牛入海,再不曾留下痕迹。在我看来,北戎无论是衰败或是强盛,皆免不得与匈奴一样结局。漠北这蛮荒之地,中原难以控制,便永远会有那化外之民繁衍生息。匈奴走了,有鲜卑,鲜卑走了,有北戎。既然是那赶不走的邻居,打打杀杀永无尽时,伤人伤己,那就该寻求一条和睦共存之道,你以为呢?”
杜婈仍皱着眉:“娘子所言,自是沧海桑田之大势,可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实。难道娘子不怕姑息养奸,任由其壮大,将来再度威胁中原?”
我摇头:“我以为,你小看了一个人。”
“何人?”杜婈道,“韩先生?”
“太上皇。”我注视着她,“韩先生说的这些,我曾在太上皇的案上看过。现在,你可还觉得,太上皇对这边一无所知?”
杜婈目光定住。
第三百零四章 酒宴(下)
骨力南举行订婚宴的日子,天气竟是难得地放晴了。
天空中万里无云,深邃纯净,如同上好的蓝色琉璃。
北戎人办婚事的热情与中原不相上下,宴席的前两日,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王庭之中的宴饮,也早已经开始。
戎王十分慷慨,将王宫前的大片空地赐给骨力南举办宴席。那排场,就像戎王自己嫁女儿一样。不过众人都知道,这不是给骨力南面子,而是给葛班面子。戎王这是在众部之前,给自己的舅父长脸。
与中原的宴席不同,北戎的宴席,在多在大不在精。
一大早,王庭就忙碌起来,杀生祭祀,烹煮炙烤。
骨力南平日里的衣着重在便利行动,并不浮夸。这日的他,是我见到的穿得最华丽的一次。
从头到脚,硕大的金银饰物堆砌着,镶嵌着琳琅满目的珠宝,看着少说有几十斤。
杜婈在一旁看着,一脸叹为观止。
作为他的姬妾,我和杜婈也妆扮了起来。当然,也因为是姬妾,我们处境尴尬,不能喧宾夺主,也不穿那颜色艳丽的衣裳,甚至比平日里穿得还朴素些。大约是为了补偿,侍婢们十分用力地给我们敷粉涂脂,脸上画得白白的,胭脂画得红红的。
因得骨力南答应这婚事,一直以来,王庭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颇有些嘲讽和可怜。大约觉得我们才跟上骨力南不久,他就娶妻,并且娶的还是葛班这样权势滔天之人的女儿,我们以后的日子有得受。
而今日,我们见到的人多,这样的眼神我们也收获最多。
杜婈很是不忿,闺秀脾气上来,谁人看她,她就瞪回去。更坐实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姬妾的模样。
我则并不理会许多,只往酒宴上看。
这样的日子,乞力咄终是露面了。
据侍婢说,他原本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得到婚讯之后,才匆匆赶来王庭。
乞力咄仍是那穿成珠宝箱子一样的华丽衣着,和葛班站在一起,虽不及葛班高,但比他宽了一圈。
我也看到了屠甲。
此人与乞力咄相反,是个精瘦的高个子,喜怒不形于色,但有着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神。
对于这两个人,葛班显然是又忌讳又看不上的。行礼之时,他的脸皮笑肉不笑。
屠甲并不多言,大约说了两句贺词,入席去了。
乞力咄却热情得多,仿佛以骨力南长辈自居一般,笑眯眯地与葛班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葛班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才作罢,又笑眯眯地走开,跟别人说话。
我发现,乞力咄带来的人马不少。
与一脸冷漠的屠甲比起来,足有三倍。
不过这也并没有让人觉得很是奇怪。毕竟众所皆知,乞力咄是骨力南的靠山。这场婚事,可以视为骨力南这王子与葛班部联姻,也可视为乞力咄部与葛班部联姻。故而乞力咄带了许多人来壮大排场,并不稀奇。
至于屠甲,这事看上去只有他没落下什么好,自是不乐意的。
戎王也来了。
众人行礼之后,便是那最紧要的环节。
一个巫师模样的人,戴着傩面,率领着一众穿着彩衣的小巫如醉酒一般击鼓念祷,吟唱起舞。小半日之后,他亲自宰杀一头羔羊,将血洒在酒里,递给骨力南。
骨力南饮下,又将另一碗血酒端到葛班面前,向他行礼。
葛班心情甚好,将酒接过,先敬了天地,然后仰头饮下。而后,鼓乐齐鸣。在戎王面前,骨力南按照北戎风俗,将一些牲畜和金银玉帛献给葛班。葛班一一收下,脸上春风得意。
乞力咄似乎并不知道我和杜婈在这里的事。订婚仪式上,有那么两回,他走过我和杜婈的近前,眼睛也不朝这边看一下。
仪式之后,就是宾客们的贺喜和宴饮。
这宴席摆得十分大方,帐篷延绵,入夜之后,更是灯火通明,到处是欢笑之声。
好些人已经醉得跌跌撞撞,却仍旧到处找人拼酒。
也有些人,是不饮酒的。
骨力南四处敬酒,但我知道他饮酒颇有技巧,那杯子里说不定全是水,喝了半天,也不见醉态。
乞力咄倒是个颇为海量的人。我和子烨大婚时,那外邦使节的宴上,乞力咄凭一己之力喝倒了三国使者,让在场之人无不吃了一惊。
但今夜,他却没有了那劲头。
他虽也拿着酒杯四处转,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杯子里的酒半天才喝一口。
至于女眷们,也有宴席的帐子。
主人家和各家贵胄的女眷坐在里面,其中最为珠光宝气的,就是骨力南的未婚妻,葛班的女儿昔丹。
昔丹很是年轻,生得也的确漂亮,白皙的皮肤,面容娇俏。对于这桩婚事,她显然也是喜欢的,脸上总带着笑容。
乞力咄的家眷自然也来了。
北戎的贵眷名号与匈奴同制,从戎王妻妾到诸部首领妻妾,都称为阏氏。乞力咄的妻子多菩阏氏,是一个面色红润、身形健壮的中年女子,脸上堆满了笑,与众人攀谈。
这等场合,我和杜婈并非那受欢迎的人,也不打算参与进来,于是早早离开。
走出那热闹的宴会之所时,我就感觉到了气氛为之一变。
虽是黑夜,但逢得如此盛大的喜事,王宫四周点着烛燎,火光通明。也是因此,我看到好些影影绰绰的北戎兵士,身上披着皮甲,腰上佩着兵器。火光中,弯刀硕大的刀鞘看上去颇是显眼。而那些人的神色,与其说是在保护宴上的贵胄,不如说是在盯着。
我和杜婈骑马离开时,有人上前来阻拦,骨力南的婢女亮出腰牌,那些人看一眼,随即放行了。
回到帐中,杜婈的神色难掩兴奋。
“我看今夜定会顺利。”她说,“方才那一路上虽是黑灯瞎火,但我瞥见了不少的人,整个王庭必是已经围作铁桶……”
话没说完,我示意她噤声。
“你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夜切不可轻举妄动。”我神色严肃,低声道,“切记,一切以保命为上。”
第三百零五章 闯入(上)
杜婈忙点点头。
“你的兵器,现在可拿出来,带在身上。”我说。
杜婈应下,忙走到衣箱前,将她藏在里面的匕首拿出来,收入怀中。
我看着那匕首的样子,忽而道:“此物看着不凡,可有什么来历?”
杜婈道:“无甚来历,是我请人铸的。”说罢,她的目光闪了闪,“娘子可觉得它眼熟。”
确实眼熟。
我说:“它长得像我兄长郑国公随身的佩剑。”
杜婈道:“正是。郑国公的佩剑,我看着甚是喜欢,便参照那样式,让工匠做了这小的,以为防身之用。缬罗的人将我绑走的时候,此物也在我身上,到了平朔城之后,她们就还给了我。”
我问:“娘子只是喜欢郑国公的剑?”
“自然不是。”杜婈昂着头,虽然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眼神却满是顾盼:“他佩剑的模样很是俊雅,整个洛阳,除了上皇,无出其右。”
我看着杜婈,没有说话。
杜婈倒是先忍不住,道:“此事,娘子必是早有察觉。那日骨力南说的话,娘子也听到了。娘子却不问我。”
“这是你的私事。”我说,“且据我所知,郑国公并不曾与娘子有私情。”
“自是没有!”杜婈忙道,“郑国公岂是那等轻浮之人。”
“那么你呢。”我说,“你不曾与他提过?”
杜婈嗫嚅:“我自也不是那轻浮之人,只敢远远看着……”
她说着,手指绞在了一起。
我心里叹口气。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兄长虽不及子烨那样见者趋之若鹜,但为他倾倒的人,也是车载斗量。否则,明玉也不会嘴上嚷着要嫁齐王,却总跑到我家里来看兄长。
杜婈会看上他,并不奇怪。
“那么现在,你与我交代此事,有何打算?”我问。
杜婈收了羞色,变得认真:“没什么打算,不过是不想将这心事不明不白带着入土,须得找个人告知一番罢了。”
我讶然。
“入土?怎讲?”
“这王庭,纵然韩先生定下了那稳健之策,必也是少不得一场厮杀。”她说,“我虽有这兵器,却仍是一介弱女子,若丢了性命,也在情理。”
说罢,她咬咬唇,望着我:“若真出了这等事,这些话告诉娘子,也算托对了人。我还有一个心愿,请娘子将这匕首收了,待回到中原之后,将它交给我母亲。”
我:“……”
她平日里看着总有几分冲动的劲头,这等时候,却会多想。连怎么死,死后如何,都已经考虑到了。
“这话,只怕我不能答应。”我说。
杜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我打断:“你是弱女子,我也是弱女子。同是身处险境,难道你会死,我就不会?你有这精力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若想想真遇到了事,如何脱身。”
她撇了撇嘴角,道:“总难免有人力不可为……”
我不理会,继续道:“这是其一,其二,我不妨告诉你,我兄长心中已经有了人。你将你的心里话说给我听,怕是托错了人。”
杜婈愣住。
“他心中有了人?”她忙问,“谁?”
“男未婚女未嫁,事关名节,我不可说。”我说。
杜婈露出些不以为然之色:“娘子和上皇当年险些私奔,也不是那在乎名节的……”
我瞪她一眼。
她显然还在震惊之中,手指绞得更加纠结。
“那女子是何等模样,总能说。”好一会,她说,“家世比我好么?比我年轻么?比我美么?”
我觉得好笑,道:“你既然觉得我兄长是那正人君子,那么他若只图这些外在之利就倾心于人,又如何称得上正人君子?”
杜婈想了好一会,似乎觉得有理,微微颔首。
她叹口气:“先前,萧皇后资助女队,召见我之时,曾对我说,女子择婿,乃事关一世的心境,故而未必要选那世人心中最顶尖的,却是要选那自己心中真正喜欢的。我深以为然。可我好不容易找到我心中觉得喜欢的,竟是这般,着实扫兴。”
我:“……”
明玉那傻瓜,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本意当是想劝杜婈放弃子烨,但恐怕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杜婈看上了我兄长。
“萧后之言自是在理。”我说,“可那美满的婚姻,皆离不得两情相悦。”
杜婈皱皱鼻子,道:“这谈何容易,两情相悦何其难寻。男女之事当真繁琐,不去想还自在些。”
说罢,她再度抬头看着我:“既如此,方才那些话,娘子且当不曾听过。若有命回京,我自去问郑国公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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