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乎。”宋矜如此说道。
谢敛道:“不会太久。”
这话是什么意思?宋矜不觉看向谢敛。
然而谢敛却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一直到谢家门前。下车后,随从们连忙将东西搬进去,宋矜跟在后面,才察觉家中竟没有久住的痕迹。
也是,前不久谢敛才被扣押。
兴许是被放回来没多久。
“这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谢敛交代一句,匆匆去了书房。
书房内王伯早已垂手而立,瞧见谢敛前来,连忙说道:“河东传来密信,说是……说是,陛下中了流矢。”
谢敛并不意外。
他早就提醒了赵简,可赵简却赶着上套。
“研墨。”
谢敛提起笔,迅速写了一封书信。
晾干手里的书信,他将信纸封入信封,略顿了顿,还是将它交给了王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岭南交给曹寿。”
王伯接过信封,欲言又止。
谢敛看他一眼,“怎么?”
王伯拿着要寄出去的信,有些胆战心惊道:“私自和边将联络,这事若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又来找大人的不快。”
谢敛没什么表情,“寄过去。”
听见谢敛这么说,王伯只好答应。
目送王伯远去,谢敛才搁下笔。他本欲坐下,身形却一晃,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田二郎快步上前扶他。
却发现谢敛手腕温度颇高,连忙抬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当即大惊失色,“谢先生,你在发烧!”
想想也是,接连中了两刀都没修养好,便冒着大火烧呛了一番,末了淋雨的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被关押进了牢狱。
恐怕这些日子,谢敛一直都不舒服。
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提起。
“我这就去请大夫!”田二郎忙说。
谢敛这一病,便病了一个多月。
抱病没多久,边关便传回噩耗,皇帝赵简御驾亲征,却不幸中了流矢,不治而亡。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京都动荡。
章向文得知消息的第一件事,便是赶来了谢家找谢敛。
他沉着脸,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及脱。
“你明明可以阻拦陛下,做什么还要放任他去御驾亲征?”章向文瞧见面容苍白的谢敛,越发咄咄逼人,“谢含之,我往日只以为你一心弄权,今日看来,恐怕是狼子野心!”
谢敛面容毫无波澜,只是给章向文倒了一盏茶。
章向文抬手拂落茶盏,冷声道:“谢含之!”
谢敛这才抬眼,“闹够了吗?”
“我胡闹?”章向文气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指着谢敛,“谁不知道陛下视你作老师,有什么决策都要问你,你若不同意,他怎么能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可知道如今朝野上下,乱做什么样子了?”
谢敛抬手抚平肩头氅衣褶皱,不辨喜怒道:“难道天下的事,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不成?”
“你分明可以劝谏,却偏偏谄上媚下。”章向文气得抓起茶水便喝,喝了茶,也呆了一晌,“狄人一听闻陛下崩逝,连夜攻下一城。再过些日子,恐怕京都也岌岌可危……我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谢敛闷咳几声,面容憔悴苍白。
他看向不远处的田二郎,温声道:“送客。”
章向文听到这句话,陡然站起身来。
他盯着谢敛,“‘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难道就是这样为人臣的?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冷血的人。”
“是你错看了我。”谢敛抬眸看了章向文一眼,慢条斯理吃了口茶,“陛下软弱无决断,游离在我与傅也平之间,不是明君。”
“那又如何?他可是天子,你竟让他由着傅也平一党煽动……”章向文只觉得谢敛疯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我们在圣贤书中学的忠贤之道,在你心里算什么?”
谢敛似笑非笑道:“向文,你迂腐了。”
章向文一激灵,“你早料到……你早料到,陛下是中了傅也平的计!你早知道他会遭遇不测!”
他双眼发红,紧紧盯着谢敛。
像是在看什么极其陌生的人一般。
“我总对你抱着几分期待……”章向文像是遭遇了什么打击般,起身朝外走去,“说到底,是我不该如此。”
屋内谢敛搁下茶盏,瞧着章向文的背影。
他目送着他远去。
良久,谢敛才低低咳嗽起来。他面色惨白一片,咳着咳着,抵住唇畔的手指渗出浓稠的鲜血。
还不等田二郎反应过来,他便身形一晃,晕了过去。
谢敛又梦见成片的紫藤花,秦既白隔着窗户与人对弈。隔着不远的距离,他听着他们畅谈国事,规划如何要为天下变法。
谢敛有些想念自己的老师。
算起来,已经数年不见。
可老师死了。
谢敛意识回笼,骤然睁开眼。他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女郎似乎有些意外,轻声道:“谢先生。”
瞧着眼前的宋矜,谢敛没有吭声。
“我听田二郎说你晕过去了,便来看看你。”宋矜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叮嘱,“病了这么久,还见客做什么?”
“是他自己闯进来。”谢敛道。
“我看是你默许了。”宋矜不由说了句,又想起一件事,“我明日有件事,想要出去一趟……”
因为心虚,她眼睫微微颤抖一下。
视线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谢敛凝视着她的神情,不动声色。片晌,他黝黑的眸子才敛起情绪,像是随口问道:“要去见谁?”
宋矜微微一愣,不做声。
她很不擅长撒谎,谢敛知道这一点。
他的手握住少女的手腕,不轻不重。然而他的目光笼罩着她纤薄的肩头,语调沉沉,“是沈君诚,还是章向文?”
宋矜豁然抬眼朝他看来,有些意外。
谢敛低咳几声。
“……不要去。”谢敛眼尾咳出一片猩红,浓黑的眼睫都浮起一层雾气,苍白面颊没有丝毫血色,“沅娘。”
她猝不及防撞入谢敛的眼眸。
对方专注看着她,仿佛只能看到她一般。
宋矜想要解释的,但此时此刻,她一瞧见谢敛的模样便忘了解释。她下意识扶住谢敛的肩膀,低低道:“你好些了吗?”
谢敛又看着她。
似乎在思考,她是否听进去了他的话。
“京都要生变。”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握着她手腕的手无形松开,扣住她的后脑,迫使她对上他的眼,“不要信别人,信我。”
谢敛的呼吸洒落在她鼻尖上,有些痒。
宋矜凝视他漆黑的眸,有些神魂混沌,几乎下意识就要应答他的话。然而她还是克制住,略有些不安地问:“你不许我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只是不让你出去而已。”
谢敛眸色幽深,镇定自若,“沅娘,难道我还会害你?”
宋矜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反问:“可你从前……”
话不等她说完,青年的吻落在她唇间。
第127章 向岐山七
宋矜全然没料到如此。
她隐约觉得谢敛不太对劲, 但……但也不是这种不对劲!
她的手指握住谢敛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没有推开他。对方的呼吸洒落在她唇齿间, 带着些许药草的苦涩。
宋矜有些没由来的惊慌。
她下意识往后躲去,颤声道:“谢先生……”
谢敛扣住她的后脑, 捉住她惊慌失措的手腕。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和往日一般沉静, 却像是藏着漩涡。
“叫含之。”他哑声。
宋矜心口一震, 恍然看着他。
她像是陡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却又问不出口。
宋矜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
但谢敛也不说话,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宋矜心口又酸又甜, 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有些惘然,“我只是想要出去一趟。”
她推了谢敛一把, 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谢敛的手收拢,紧紧扣住她的肩膀。
宋矜不得已,抵住他的胸口。她被困在方寸之间,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能微微仰起脸凝望着谢敛。
“你怕我?”谢敛问。
“你也和他们一样,怕我?”
眼前的人垂眼凝视着她, 就这么看着她, 却又不露出一丝情绪。他看似淡定自若, 像是信口一提, 却又偏偏视线迟迟没有移开。
“不曾。”宋矜道。
但她觉得谢敛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在哪里。但反过来一想, 谢敛被革职,新政也毁于一旦,他若是还如表面这般镇静自若,反倒不正常。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谢敛的手腕。
“我只是不知道谢先生在想些什么,又为什么什么不高兴。”
夏季的雨吹入窗户。
谢敛原本有些复杂的思绪,像是一瞬间被吹散。他凝望眼前的女郎,愕然片刻,才道:“我……”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负气的。
他以为她也和那些人一样,认为他是乱臣贼子,以最坏的想法猜测他。
宋矜微微仰脸,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她瞧着他,似乎有些羞涩,但又鼓起勇气,“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谢敛哑然,没有做声。
他只是以拳抵口,闷闷咳了几声。
“谢先生。”宋矜轻声道。
谢敛抬眼看她。
宋矜鼓起勇气,小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是你将我从人贩子手中带出来的。即便我不信任别人,怎么会不信任你?”
谢敛略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却又微微蹙起眉。
他仿佛是在思忖什么。
“我不会不信你。”宋矜眼眶有些发热,她凝视着眼前的谢敛,“但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不能总是藏在你身后,什么也不做。”
谢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半晌,却又只道:“眼下时机不到。”
宋矜送走谢敛,便打开了章向文递过来的书信,决心还是出去一趟。也许如谢敛所说的,眼下时机未到,但却是唯一的机会。
好在,谢敛说是不让人放她出去,实则谢家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宋矜略略耍了个心眼,将家中仆从支开,便找到了出门的机会。
汴京城五月,处处都在卖荷花。
宋矜在茶楼雅间等了片刻,章向文才急匆匆地上来。他近来似乎十分忙碌,连官服都未脱下,便坐下灌了一盏茶。
“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章向文压低了声音,“时任工部员外郎的邵景和邵大人,曾多次与太后母家来往,且负责账目核算。我着人调查过,账册就藏在邵景和家中内宅,只是多次查探,都没有机会进入内宅。”
这么久以来,这是头一次有如此清晰的线索。
宋矜茶也喝不进去,问道:“可有进入邵家内宅的法子?”
章向文顿了顿,脸有些红。
“有一个。”他看了宋矜一眼,一向豪放的人也有些局促,轻声说,“今夜邵景和纳妾,要在前院摆酒席,后院必定守备疏松。”
宋矜一愣,问道:“趁机溜进去?”
章向文摇摇头,“邵景和做多了亏心事,做事极其周全,从来不让不靠谱的外人进内宅。今夜能趁机进去的,只有他的妾室。”
“那……”
“世妹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扮做那妾室进去,找到账册。”
宋矜陡然间睁大了眼,凝视着眼前的章向文。她起先觉得荒谬,但细细一想,确实不失为最合适的办法。
“那账册藏在后院一株梨花树下。”章向文搁下手里的茶水,用指尖蘸了茶水为她画出大致的布置,“你找出账册后,便即刻前往后门,会有人接应你。”
宋矜略作思考,问了章向文几个问题。
等到心里大概有了谱儿,便点头道:“我愿意进去。”
“世妹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章向文笑着看向宋矜,只是这笑容添了几分感慨,“难怪父亲在世时,时常夸赞你。”
“我现在便带你过去。”章向文并不耽搁。
那妾室原是一位青楼女子,名唤窈娘。先前卖艺时,被邵景和一眼看中,便买了下来。如今安置在一处别院里,今夜便从这别院抬过去。
宋矜到时,院内没有任何异样。
窈娘瞧见宋矜,先是微微一惊,随即上前道:“不便被旁人瞧见,便由我来为娘子更衣梳妆吧。”
宋矜只温和道:“多谢。”
窈娘笑着说:“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恐怕稍稍打扮一下,便是倾国倾城了。”
其中目的,章向文想必不会告知窈娘。宋矜不知道窈娘将她当做了什么,只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但窈娘的梳妆手法是极好的。
不过片刻,镜中女子便眉眼秾丽许多,比起往日更多了几分风情。
窈娘将盖头给宋矜盖上,轻声叮嘱道:“邵大人性情暴虐,在我们这一行名声并不好,娘子千万要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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