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道:“总免不了这些。”
曹寿不觉道:“你想得开便好,我已经着人去不许议论此事了。”
谢敛略一点头。
城中要处置的事很多,谢敛一直忙到月上夜里,才回过神来。夜里的雨已经停了,道路上仍有坑坑洼洼的水泊。
谢敛穿过小径,到了后院。
宋矜的住处仍亮着灯,屋外四处守着人。
他立在院外站了会儿,正准备走,窗户便被人从内推开。他的视线不觉和宋矜对上,微微一沉默。
“谢先生!”宋矜道。
谢敛原本要走的脚步一顿,转而朝着她走去。
窗外有一树繁茂的栀子花,此时幽香正浓,雪白的花朵开入窗扉,谢敛便站在一丛栀子花间。
“怎么了?”谢敛问。
宋矜想了想,说道:“有些热,我想吃冰。”
谢敛拒绝了她,“不许贪凉。”
“那我想吃酥酪。”宋矜伏在满是浓花的窗户前,眼底甚至浮现出清浅的笑意,“加一点桂花蜜,不过要略冰一冰。”
谢敛沉默片刻,吩咐了守卫去做。
宋矜又说:“劳烦先生帮我折几朵开好的栀子花,我想养在房间里。”
谢敛看了她一会,撩起袖子为她折了一捧栀子花。这花又白又娇嫩,更是香得要命,顷刻间便将他周身熏染上了香味。
宋矜接过他的栀子花,却又看着他。
“先生不进来坐坐?”
“不了。”谢敛抬起漆黑的眉眼,看她一眼,撩起衣袖要走,“你早些安歇,若是有什么别的需要的,吩咐他们就是。”
“谢先生还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宋矜轻笑道。
谢敛脚步一顿,微微侧目。
女郎从窗内伸出手,牵住他一角袖子,不着痕迹地挽留他。
“便是正人君子,就可以如此试探?”谢敛测过脸来,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沅娘,你又想做什么?”
宋矜当然不想做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己被误解了,想要找个机会澄清。
但谢敛看她的目光,倒好像她在耍什么心眼一样。她略想了想,将手里的栀子花放下,轻声道:“有话跟你说。”
“天色不早,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谢敛直接道。
宋矜没有松开手。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赌气。
既气自己没法说清楚,又气谢敛将她想得那样不信任他。
“我只是想问一问,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宋矜想起他白日里的话,有些说不出的微妙,“难道是准备将我关在这里吗?”
谢敛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将被她攥住的衣袖缓缓抽出。
片刻后,谢敛绕过窗户,推开了房门。屋内只点着一只烛火,有些昏暗,谢敛径直穿过屏风,走到她跟前。
宋矜披着一件薄褙子,正靠着窗户。
她身形单薄,风姿楚楚。
瞧见他进来,便下意识拉了一拉外披的衣裳,秋水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没有别的动作。
“你不想待在这里?”谢敛问。
宋矜想了一想,说道:“倒也没有……”
谢敛眸中意味不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狭长的眸底闪过几丝探究,却又不着痕迹地藏得很好。
“我是准备将你,”他略顿了顿,好整以暇看向她,“关在这里。”
宋矜微微一愣。
她问道:“那我母亲和阿弟呢?”
谢敛微一皱眉,仍好脾气地回答道:“我会托人去照料,你倒也不必费心。”
“如此便好。”
宋矜又说:“先生也莫要迁怒于章世兄,他只是担心我,所以……”
不知为何,她觉得谢敛的眸色深了几分。青年信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几口,依旧抬眸朝她看过来。
那眸光,倒像是藏着别样的意味。
令宋矜不觉噤声。
“怎么不继续说。”谢敛甚至微微一笑,他甚少露出笑容,此时的笑反而显得有些冷,“沅娘。”
宋矜隐约察觉到,谢敛不喜欢她提章向文。
她有些心虚道:“我……我只是今日,被你挽弓的样子吓到了,你和章世兄分明是好友,怎么会……”
谢敛不笑了,“你怕我?”
宋矜被他问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下来。
谢敛也搁下手中茶盏。
一时间,屋内只有灯烛微微摇曳。
宋矜有些挫败地也坐了下来,摆弄手边的栀子花。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瞧着谢敛的脸色,大概是说得很不对。
记忆里,谢敛一向对她很好。
“我并没有怕你。”宋矜想了半天,仍觉得他问得不对,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只是,你今日很不对劲。”
谢敛淡淡道:“是么?”
宋矜只好又沉默下来。
“看来倒是章向文一切如常。”谢敛不冷不热说了这么一句,“否则,你怎么会想着随他出京?”
宋矜听出话里的嘲意。
她坐着,不吭声。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盏冰镇酥酪被送了进来,上头还浇着甜甜的桂花蜜,尚且冒着凉气儿。
宋矜端起酥酪吃,一面吃一面偷瞧谢敛。
谢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茶。
“我今日说,章世兄劝我离京,并不是那个意思。”宋矜不想这时候和谢敛吵架,往他身边挪了挪,“我的话并未说完,先生就走了。”
谢敛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他这个态度气得宋矜不想和他说话。
她存心晾一晾他,搅着碗里的酥酪不说话,等着谢敛再开口。
然而等她一碗酥酪吃完了,谢敛也没有开口。
宋矜将酥酪碗搁在桌子上,只好又摆弄起栀子花。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捻走了她手里的栀子花。
“你与他私下多番联络,不是早就决定与他一起离京了吗?”谢敛手里拈着一支栀子花,眸光沉沉,襟袖间香气扑鼻。
宋矜反驳道:“我没有!”
谢敛凝睇着她,片晌才淡淡移开目光。宋矜却有些生气了,她不依不饶地坐到谢敛对面去,说道:“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谢敛嗓音有些滞涩。
宋矜便又道:“我起先只准备去与章世兄讨论皇陵案,将我新拿到的账册交给他,结果他却瞒住了我,将我带出了城……”
“章向文出城前,曾来拦我。”
“你在他的马车里,为什么不做声?”
这话问得宋矜哑口无言,她当然不能说,因为章向文对她用了迷药。饶是她见在外时的谢敛不多,也知道他的好脾气,只对她的时候多。
她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沅娘,你分明有事瞒着我。”谢敛道。
宋矜心虚地垂下眼睫,沉默下来。
谢敛却搁下茶盏,视线落在她身上,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一早便准备与他离京。只是我出来,将你们截住,你担心章向文的安危……才如此迷惑于我?”
宋矜愕然看着他,简直难以理解谢敛为什么会这么想。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谢敛眼中,反而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模样。谢敛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捉住她的手腕,“沅娘,你竟也如此厌憎于我吗?”
宋矜下意识挣扎一下,却没有挣扎开。
桌上的栀子花被她撞翻,落了满地。她凝视着谢敛的眸子,几乎是下意识就解释道:“我并不厌憎你,我原本就是要回来的。”
谢敛却并不像是相信的模样。
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宋矜听见他嗓音冷清而压抑,一字一字问道:“为了章向文,你连这样骗人的话也能说出口?”
宋矜推了他一把,也有些恼了。
“关章世兄什么事?我原本就是为了你才要回来的。”
谢敛却像是并不信,他拧眉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却又低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底淌着不易察觉的情绪。
“骗我也罢。”他低咳。
宋矜全然没料到,他竟然一个字也不信。
她兀自气了会儿,别过脸去,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你不信也罢,章世兄让我不要待在你身边,可我愿意待在你身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宋矜觉得,自己大概是将谢敛看得有些太重了。
她一开始有些怕他,后来十分敬他,到如今……竟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他。
这感觉令宋矜都有些不安。
“沅娘。”
宋矜只听见对方低唤一声,肩膀便被他扣住。谢敛的吻落在她唇上,带着烫意,密密麻麻扑面而来。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要后退。
然后谢敛抬手,将她拉入怀中,吻掉了她面颊上的泪痕。
屋外月光满地,照在雪白的栀子花上。
屋内仅有的一支烛火被风吹灭,四周陷入漆黑当中,宋矜甚至看不清谢敛的眉目,只觉得对方的气息几乎将她笼罩。
第132章 两白头一
Z 宋矜心口发颤, 下意识想要推开谢敛。QK./
然而她早些时候淋了雨,白日里一直发着热,现下虽然好些了, 却浑身没有力气。
她不得不倚靠着桌案,微微侧过脸。
轻声道:“谢先生……”
谢敛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安, 原本落下的吻又松开, 只仍旧扣着她的肩膀。狭小的桌案间,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低哑道:“你既然愿意留在我身边, 那又为什么,一次一次因为旁的缘由要离开?”
宋矜答不上来,有些心虚。
可纵然刨除两人立场的缘故,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谢敛所做的任何事,从不会与她说,更不会对别人表露情绪。
……除了现在。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宋矜身上渗出一层薄汗, 有气无力地靠在桌案上,试图和他解释清楚,“我是求章世兄帮我查找皇陵案, 却绝没有想要出京。”
黑暗中,谢敛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他冷声道:“那你为何含糊其辞?”
宋矜还想说话, 对方便松开了握着她肩膀的手。谢敛的语调带着点儿轻嘲,低低传过来, “你明知道, 章向文中途要做什么。”
这话叫宋矜心下一沉。
章向文将翠微书院的学生喊来, 揭露谢敛诛杀皇嗣。
而此时, 她正在章向文的马车内。
以谢敛的视角来看,她不但对此坐视不理, 还要随章向文逃离京都。
宋矜十分挣扎,呼吸紊乱。
她踟蹰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握住谢敛的手腕,绵软无力的身体朝着他靠过去。
谢敛察觉她的靠近,本能后退一寸。
宋矜扣住他的胳膊。
她眼睫微颤,轻轻吻在谢敛的脸颊上。青年的肌肤是微凉的,扑面而来是他周身的苏合香气,在暗夜里混杂着栀子的浓香,使人意乱情迷。
谢敛反握住她的手微紧,旋即松开。
宋矜眼睫扑簌一下,试探着往下,原本紧紧握住他胳膊的手也松开。她心脏跳得几乎要飞出来,然而大脑却变得清晰起来。
她或许该向谢敛坦诚一些。
否则,两人都存在着误解无法说清楚。
“谢先生想如何处置章世兄?”宋矜还是先问道。
谢敛意味不明道:“你不愿我和他交恶?”
“我若不愿,你便能不与他交恶吗?”
“不能。”
宋矜气结。
她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后知后觉感到羞怯,侧过脸去闷闷道:“章世兄对你有一些误会,但他是个君子,向来论事不论人。”
宋矜等谢敛回答自己,然而他没有做声。
他亲吻在她唇瓣上,比方才更为激烈,几乎是带着占有般深入,灼热的温度一直燎到耳后。
宋矜几乎呼吸不到空气。
她身体彻底没有了力气,只能滑入谢敛怀中,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肩膀。
“我不会与章向文交恶,从来都是他与我过不去……”谢敛松开她,仿佛克制了片刻,吻又灼热地落下来,“你将我视作什么人了?”
听到这话,宋矜松了一口气。
然而谢敛的吻太密,她缓了好半天,才得以使发白的脑子清晰一点。
她抵住谢敛肩头,侧过脸去,生理性的眼泪滴滴滑落。宋矜伏在他肩头,喘过气来才道:“是世兄怕我受到牵连,拿了安神药给我吃。我一路晕厥,并不知道他的作为,更不是自己要离京。”
谢敛的手一松,冷笑道:“章向文……”
宋矜连忙道:“此事已然过去了,你不要再计较!”
谢敛一时间没吭声。
宋矜心里也有些没底,怕自己牵连了章向文,因而低声道:“何况,你平白吃章世兄的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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