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天色黑了之后,背靠着山林的驿站还是显得破败冷清。
只有数点孤灯,在夜雨中摇摇晃晃。
她先开车帘,还未下车,便见驿站外有一道人影。
人影疾行前来,宋矜惊觉竟然是章四郎。但他既然来了,却又不进去,明显不是来找谢敛……而是在此等候她,宋矜就有些心虚。
退婚一事,她做得太突然。
“宋娘子。”章四郎淋了雨,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些严肃,“此时城门还未关闭,你后悔还来得及。”
他太过于直接,另宋矜一时失言。
她没有带伞,不想等会儿形容狼狈。
也不迂回,只是摇头直接地回答,“我此时已经不可能后悔……”
“只要我愿意娶你,你就可以后悔。”章四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略带急促,甚至透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我父亲是内阁次辅,我也在翰林院,与陛下颇为亲厚。只要章家愿意保你,没有什么不能后悔。只要你嫁给我,日后待在章家,也没有人能对你下手……”
雨声急促,吹打着树梢。
满地树影离合,嘈杂的风雨声中,没有人察觉到门内谢敛的身影。
是因为突然下雨,谢敛恰又听见马车声,知道是宋矜到了。趁着今日差役睁只眼闭只眼,借了驿站的伞来接宋矜,免得她又淋了雨。
但章向文在外头,他便不好出面。
窥听并非君子所为。
他本该离去,但或许是夜雨潮湿寒冷,旧疾复发,他顿时连挣扎走开的力气都没有。
隔着门隙,女郎仍旧是白日里的装扮。
她兴许是太过于忙碌,又或许是并未将婚事放在心上,并未装扮自己。风雨浇在她身上,袖尾拖起蝶翼般的弧度,乌黑发丝随风微晃。
谢敛与章向文曾是知己至交。
他比谁都清楚,章向文所说的话字字属实,也都狠了心能做到。
谢敛虽如此清醒,心口却被风雨吹得有些凉意。
油纸伞面淋雨会有声响,他没有撑开伞,不知不觉间肩头被檐雨浇得湿透,冷意汇入骨髓。
终于,门外的少女摇了摇头,避开章向文的目光,“我父兄的案子,必须要谢大人活着才有转圜的余地,我不会后悔。”
章四郎顿了顿,继续说道:“皇陵案我与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替你父兄正名。世妹也知道,你父与我父曾是知交,能做出的承诺全然出自真心,绝不会诓骗于你。”
他又劝,“你阿娘与幼弟,必然不舍你。”
雨势有些大了。
杜鹃啼叫凄厉,如同盼归的游子,声声泣血。
谢敛僵立檐下,安静地等她开口。
他忽然惊觉过来,自己确实算不上多坦荡,此刻卑劣地想要听清门外的话语。哪怕一个是旧日知己,一个是毅然愿意陪他的女郎。
谢敛垂眼,等着她出口答应。
毕竟……宋矜本就是为了父兄的清正,才出此下策。有章家人的保证,皇陵案只是要费些时间,却当真有可能查出真相,洗清宋家的冤屈。
如此一来,她没必要与他扯上干系。
吃这样徒劳无益的苦。
终于,淋雨的女郎出声。
“我不止是为父兄。”她缓步朝前走了几步,自顾自要去推门,只顿了半步回答章向文,“谢大人救了我一家,若不是他,或许我也早死了。”
门外女郎走得很快。
谢敛猛然回过神来,他仓促要避,旧疾却令他险些摔倒,勉强按住险些作响的镣铐,稳住身形。
“宋世妹……”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带着讥诮地嗤笑道:“好一番情真意切。不过,连风流蕴藉的章四郎都看不上,宋娘子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说话的人是何镂。
谢敛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于意外。有章四郎在,他不愿此时路面。而又恰因为章四郎在,他即便不出面,宋矜也不会有事。
比起他,章向文才更像一个好归宿。
性情温和热闹,家世清贵干净,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纵性而为。
“何大人断案的功夫一般,听墙角的本事倒不错。”章四郎讥讽道,毫不遮掩自己的恼怒与鄙夷,“如此小人行径,还只有何大人做得出来。”
何镂落汤鸡似的,从暗处走出来,竟然没回嘴。
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也十分狼狈,衣摆淅淅沥沥落下血水,明显是刚刚受过刑便出来了。藏在冰冷漆黑的树下这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谢敛望着何镂眸色渐深,略有所思。
外头的何镂往前走来,沉着脸,盯着宋矜,“为了谢敛,你就甘心做到这种地步?今日他是让我被虢职,我认了,来日……”
何镂的气势有些凶。
但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落魄狼狈,愤懑不解。
章四郎打断他,“这是谢敛的事,你找宋娘子做甚。”
说完便起身上前,伸手勾住何镂的脖子,径直扯着何镂转了头,“少发点疯,可别怪我明日上了朝,再将你参一本……别说你干爹,亲爹都救不了你。”
何镂被气得不吭声,由着章向文扯走,闷头淋雨。
宋矜没搭理这两人。
时间紧急,她自己又不太会梳妆,恐怕等会再折腾一会天就要亮了。
她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驿站虚掩着的门。
院内点着灯笼,柔和光晕倒映在积水上。
谢敛抱着一把伞,却并未撑开。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有些晦涩地看向她,目光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本以为,她再次来见他时,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也能妆容精巧,体体面面地来见他,不再像是这几天这么狼狈。
但此刻她浑身湿透,委实有些丢人。
“我……”宋矜有些局促,她抿了抿唇,只好开口解释,“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你等一等我……”
谢敛没有说话,似乎就是听她解释。
但宋矜早就察觉到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大满意于他的平静。心口猛地跳动一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忽然轻声问:“谢大人,你怎么不撑伞?”
她耍了个不太高明的小把戏。
换了个话题,将问题再次丢给了谢敛。宋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又故意提醒他,“谢大人,撑开伞吧。”
对方背着光,宋矜看不太清他的面色。
只觉得他今早骗人,又不爱做声。
待凑近了些,她才察觉到谢敛周身气场不太对。
他或许是听到了章向文的话,宋矜默默想。但她又很清楚,谢敛不会提这件事,更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何况,她还故意这样促狭。
果然,眼前的人十分平静,不见半分介怀。他撑开了伞,将伞举到了她头顶,缓了一会才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释,“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是才下的雨。”
原来他是带伞来接她,宋矜更心虚了几分。
青年身形如松似鹤,影影绰绰时更见骨相清绝,灯影下姿态从容。宋矜在檐下拧干裙裾的水,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但谢敛先她一步开口。
“我去给你烧水,先进去换干衣裳。”他交代了一句,竟然带着沉重的镣枷,转而慢慢朝着厨房走去了。
宋矜呆呆立在门口,一时间有些后悔,还有些心虚。
她有些着急,连忙要去阻拦他。
外头却再度响起马蹄声,是落后的拉货马车到了,打断了她的脚步。
门外有熟悉的身影挤进来,矮胖的蔡嬷嬷撑开伞,急急忙忙朝她走来,“怎么淋了雨,娘子可真是一日不让人省心。”
“蔡嬷嬷?”宋矜一惊。
她没有让蔡嬷嬷来,但她跟着来时的货车……宋矜陡然醒悟过来,蔡嬷嬷竟然藏在了拉货的马车内,直接偷跑过来找她了!
此时城门关了,她让人回去都有些来不及。
“去梳妆。”蔡嬷嬷瞪了她一眼,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却又欣慰地弯了弯眉眼,“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说,今日可算是僭越一回。娘子是我一手养大的,跟亲闺女不差什么,倒是还亲厚些。”
宋矜看着熟悉的蔡嬷嬷,心里陡然有些酸涩,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跟来。
当然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是夫人给娘子准备的嫁衣,绣娘准备了两年,盖头是夫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蔡嬷嬷爱说话,一时间冷清的驿站就热闹起来,带着宋矜进了房内,“老奴年轻时当过梳头丫鬟,手艺么也不错。虽然仓促了些,东西却都是好东西,都是老爷夫人自娘子幼时,就一件一件置办的。”
宋矜被蔡嬷嬷按在桌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连日奔波,她面色确实有些憔悴。
湿衣裳被蔡嬷嬷脱了,又脱下干衣裳披在她身上。宋矜坐在椅子上,乖觉地看蔡嬷嬷整理嫁衣簪钗,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从前在家也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都悄悄提前准备好了。
记忆里,父母是更愿意养着她的。
毕竟她幼时病得太厉害了,有时候病到意识模糊。加上她的心病,那时甚至难以见人,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到陌生人家中去。
宋矜有些愣怔,阿娘竟然愿意由着她,跟着谢敛一路奔波。
她察觉出丝古怪,却又想不太明白……
门外响起敲窗声。
谢敛的嗓音不疾不徐,与她说道:“热水在门外。洗过换上干衣裳,将头发擦干些。”
宋矜看着窗上的一道影子,便不去想了。
蔡嬷嬷却先一步出门,与谢敛道过谢,将水提了进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麻利地将水兑好了,让宋矜过来用热水擦洗一遍。
又是风吹又是雨大。
热水浇过指尖,宋矜都有些不真切,恨不得将人埋进热水里去。她泡在水里,蔡嬷嬷在她背后舀水淋下去,肌肤因为暖意轻轻战栗,宋矜觉得疲倦到了极点。
“谢大人不像是那些假迂腐的读书人,看着可靠……”
“明日还要赶路,娘子又向来病弱,谢大人也伤得厉害,夜里莫要乱来……”
“……成了亲,要温婉顺从些郎君,小孩脾气却还是要收一收……自然,在嬷嬷跟前顽皮些不碍事……”
“……娘子……”
宋矜是被蔡嬷嬷拎着脖子喊醒的。
她陡然醒过神来,却见自己迷迷糊糊,已经听话地任由蔡嬷嬷摆弄,已经穿好了绯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双鸳鸯、金凤凰,细细密密缝着色泽莹润的东珠,在灯下光华熠熠。
胸前垂着的霞帔精巧满绣,本就巧夺天工。又在上头以各色金玉做花簇瑞鸟,绣了琳琅满目。哪怕是在昏暗的房间内,都璀璨得宋矜微微一愣,提起赤金累丝的霞帔坠子,小心翼翼摆好。
“醒了?”
“还有两根簪子就好了。”
蔡嬷嬷说着,便收回了手。
用手托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捏着笔,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朵花钿,这才满意地盖上了盖头。
“阿嬷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宋矜倒是想说,她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此时天色恐怕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也容不得磨蹭下去,只好胡乱点头糊弄道:“知道的。”
蔡嬷嬷又瞪了她一眼,笑了。
宋矜不明所以,却已经被盖住乐视线,由蔡嬷嬷牵着出门。
木门咯吱一声,屋外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雨声潇潇,她站在黑暗的雨幕前,感知着陌生的地方,陡然间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也被蔡嬷嬷松开。
宋矜有些不安,伸手要去拉,蔡嬷嬷却往前走去了。她盖着盖头,无法追上去,只好立在廊下默默等待,心里却越发焦灼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
她竟然要嫁给谢敛,还是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宋矜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怕,又有些隐秘的好奇感。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见蔡嬷嬷和谢敛说了两句什么,但夹杂在嘈杂风雨声中,她却听不清。
霎时间,她心口的好奇如被猫儿挠。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好奇和紧张紧紧扼住她胸口,连呼吸都透着焦灼。宋矜垂下眼,想到夫妻间的亲密,又不知不觉感到恐惧……
她越想,呼吸就越是沉重。
风一阵一阵吹,她连指尖都冷得透出麻意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阴影下。
过了片刻,又脚步声徐徐靠近。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就是谢敛的脚步声。只有他行走时,这般如丈量过的从容不迫,比世家大族还要克己复礼。
“宋娘子。”
这声音于她而言,如从云端传来。
但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有意的安抚,仿佛对方看出了她的紧张。
宋矜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在盖头底下眨了一下眼。因为紧张,她的嗓子没能发声,就默默地往前尝试着走了一步,这才缓过来气。
裙幅微动,她浑身珠翠叮咚,与雨声齐鸣。
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是蔡嬷嬷的,宋矜牵着蔡嬷嬷,避开谢敛走入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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