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宋矜拖入局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京都。
否则,他对不起宋阁老。
也对不起她。
自汴京城南下,一路前往岭南。
不仅是要穿过漫长的距离,还要翻过犹如天堑的五岭,途中数不尽的豺狼湖畔与烟瘴毒蛇,另无数中原人士谈之色变。
而岭南之地偏远,缺少开化。
民风最是蛮悍,前朝不少外放的官员,都因为得罪了当地人而横死在外。
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始,在岭南等偏远地方,依仿前朝另设了节度使。由这些祖上便有根源的世家子弟镇守,不多加干涉,只向朝廷按时纳税等即可。
即便是路上能避开追杀。
岭南节度使曹寿,多年前却与他有一桩过节……
如此想来,还真是困难重重。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窗外春光正好。女郎挽着袖子,露出段细白的手腕舀粥水,一面与蔡嬷嬷说话,一面小心地朝着车内看来。
他猝不及防,目光与宋矜对上。
女郎微微一笑。
谢敛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
心口却无形地乱。
-
一连赶了几天的路,风餐露宿。
好在绕过这座山道,前面不远便设置了一道驿站。无论如何,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必只吃干粮和粗略煮好的粥水,大家心情都不错。
抵达驿站时,王伯带着众人去购置物品了。
毕竟连日在山中消耗,不少东西都没有了,而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他们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出发了。
留下的田二郎有些不满,哼哧哼哧扛着东西,三两步就进了驿站里面。宋矜却一贯是寸步不离谢敛的,毕竟他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伤得太重。
宋矜扶着谢敛,缓慢朝着驿站走。
此处紧靠着连绵的群山,见不到人烟。驿站亦十分破旧,看得出来来往落脚的人极少,里间还穿来阵阵的狗叫声。
她不由有些警惕,松开谢敛,自己先上前去推门。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虚掩的门内就猛地蹿出来一群野狗。
野狗成了群,气势跋扈。
陡然间冲破房门,扑面而来时还带着此起彼伏的吠鸣,宋矜几乎是兜头便被吓蒙了。她吓得猛地一哆嗦,第一反应便是跑,偏偏身体却吓得僵硬了。
宋矜心脏都被捏紧了。
身后却却伸出一只手来,果断将她拉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苏合香裹挟着渺渺烟尘扑面而来,令她在惊悸到虚脱之前,彻底扑入了对方怀中。
宋矜浑身僵硬,心脏急促地跳动。
她后知后觉到谢敛的手按在她肩头,安抚般地轻拍着她肩头,低声道:“别出声。”
他这动作太过于寻常。
宋矜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心安不少。
她伏在谢敛怀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谢敛的伤势。宋矜仓促避开,果然见谢敛的伤口又崩开了,因为强行站立唇瓣泛白,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衣领。
饶是如此,他眸色一如既往平静内敛。
信手丢开棍子,说道:“走吧。”
宋矜彻底察觉到,谢敛的变化。
这段时间,她喂给谢敛的药他都吃了,连把脉也并不回避。若是她有什么请求,他务必是答应的,但都没有此刻表现得明显。
他会自卫。
他没有再一心赴死。
“我……”宋矜嗓子有些惊吓过后的沙哑,默默看着谢敛,“等我一会。”
谢敛也就没有动。
他仍旧静静拥着她,哪怕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湿,再顺着衣角滴落。女郎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战栗褪去,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平和。
谢敛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袖子却被对方拽住,他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
“谢大人,我还有点怕。”
谢敛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他有些分不清宋矜是真的害怕,还是有别的意图……至少,此时此刻他无法想出,宋矜还能有什么意图。
但饶是如此。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告诉她:“只是野狗而已,虚张声势。”
谢敛看着她水汽朦胧的眸子,蓦地想起,她果然是有些娇气的。只是被她藏得很好,也并不讨人厌,反倒更叫人拿她没办法。
“可我就是怕……”
谢敛哑然,片刻后,他近乎有些羞窘地明白过来些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仿佛不明白,仓促地说道:“无妨,我在。”
她仿佛得逞了般,露出有点笑意。
漂亮的眼底还带着吓出来的水汽,唇角紧张抿着,露水一样怯怯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谢先生既然能保护我,也能自护,是么?”
山风有些嘈杂。
他却仿佛置身在春雨欲来前,露水叮咚浇落,滴乱他的心弦。
“你……”谢敛指骨绷紧,微微抽搐。
终于,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地垂下眼睑,冷冽锋锐的眉眼缓慢地渗出点温度,只低低唤了她一句,“宋娘子。”
她实在太过于纤细敏感,
通透到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可也未免,
容易勾起一些更贪心的妄想。
第33章 相思引(六)
山风细细, 带着日暮才有的烟尘。
女郎眸色温和,如无声润物的露水,看他时带着些微的期盼。她抿了抿唇, 仍旧拽着他的袖子,透着点狡黠, “我也在的。”
谢敛微怔, 骤然间如松了口气。
他有些赧然, 闭了闭眼, “不用这样为我担心, 走吧。”
哪怕是从前,也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他不知为何,心头些杂乱无章。起身走向驿站时, 步子有些大,察觉到少女急忙追来,他陡然间顿下脚步, 回头等她。
女郎脸色还有些苍白。
风吹得衣袂裙裾飞扬,纤腰如柳,乌黑发丝浮在眉眼间。她察觉到他在等, 挽起袖子快步追来时,眼底透出点明亮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 她不怕他了。
谢敛陡然察觉。
“这里好生荒凉。”她说。
谢敛打量四周,便干脆挡在她前头去, 只道:“荒僻贫瘠之地, 若是来往的官员不多, 往往便供养不起驿站, 自然破旧。”
女郎紧紧跟在他身后。
打量了片刻,再次伸手来扶他, 显得有些乖巧。
谢敛往下看去,视线刚好落在她头顶。
乌浓如墨缎的长发用发带束好,只绑着红丝线,略作点缀。往日常年带着的碧玉簪,却不见了,以至于简朴得有些素净。
他心中略作计较,便收回了目光。
但女郎毫无觉察。
谢敛推开门,果然驿站内四处十分破败。
若不是檐下挂着两盏还亮着的灯笼,便会让人以为,这驿站早已荒废多年。他心中微微警惕,面上依旧不显,走得不太快。
反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差役等不及了。
径直推门,进了里间。
谢敛顿了步子,身侧的女郎也顿下来。
院内荒草丛生,檐下挂着蜘蛛网,烂掉的门窗半耷拉在门口。不但如此,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夜枭与野狼嚎叫,在夜色里十分凄厉。
风一吹,破窗纸就呜呜地哭。
谢敛立在灯笼下,打量窗沿上的灰尘。
就觉得袖子一沉,有什么靠过来。果然,女郎端庄地抄手站在檐下,安静垂眼,却被风吹得颤一下,就挪动一下脚尖往他挨过来。
谢敛瞥她一眼。
不觉看了一眼台阶,抬起一截小臂到她跟前,说道:“天黑,扶着我吧。”
果然,女郎犹豫了一会儿。
片刻后,微冷的指尖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揪紧了衣袖。她紧靠着他,踩着有些破碎的台阶,替他拨开蒿草,互相搀扶着进了屋。
或许是怕,宋矜的呼吸不太稳。
谢敛便垂眼不看她。
屋内倒是好点,但桌子上也落了一层灰。
几个差役已经坐了一桌,正抱着茶水猛灌,催促驿站赶快准备好饭食和房间。
宋矜看了他们一眼,挑了个远点的角落。
这段时间,差役们之所以没有下手,一半是因为她让田二郎紧盯着,一半则是让王伯套了几人底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才勉强让他们老实下来。
但长期以往,这法子必然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随行的家眷?”
宋矜猛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驿卒。
灯火太暗,对方眯着三角眼盯着她,眼珠闪着不怀好意的亮光。乍一看那张黢黑的脸,发光的眼睛,有些野鬼似的吓人。
“嗯。”她有些不想理对方。
但又怕生事端而遭刁难,只点了点头,“这是妾身夫君,自然一路随行。”
驿卒盯着谢敛,看了足足一刻,才将托盘里的菜重重搁在桌上。带起一阵扬尘。
他扯了下嘴唇,讽道:“我这条路走得人少,最近流放的……只有那位名震天下的谢侍郎吧?单单一个皇陵案,死了就有上万人啊。”
“……嗯。”宋矜忍住反驳。
哪怕她不怎么去探听,也大概知道,在民间的舆论里谢敛多么可恶。
但舆论是最好用来做文字游戏的,是种十分低劣的手段。偏偏游戏中的人自得其乐,被玩弄了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人间圣贤。
这种人,叫醒他都是一种残忍。
宋矜给谢敛倒了盏水,又为他添菜。
在驿卒越来越愤怒的目光下,她温和地塞了驿卒几钱银叶子,只问:“劳烦,能否给我们开几间房?”
收下银叶子,驿卒撇了撇嘴。
“宋敬衍因为谢敛死了,他女儿却是个没骨气的,竟然嫁了谢敛。”他缓缓收起托盘,盯着宋矜,语气讥诮,“若我是宋敬衍,恐怕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宋矜感知着对方紧迫的目光。
她其实有些不舒服,只当做讽刺的不是她自己,攥紧了手不说话。
不能争,没必要争。
但……
灯光微微一晃,眼前黯了些。
谢敛不知何时掀起眼帘,囚衣被血染红,从他清瘦挺拔的肩头垂落。青年骨相清正,眉眼深沉,透出几分内敛的凌厉:“娘子与我这桩婚事,乃是岳父大人亲手定下。我既然求娶,应当谈不上生气,只怕真有些怜惜小女。”
他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饶是如此,也另驿卒面色有些僵,明显是有气撒不出来憋得慌。
宋矜心口的那股气,终于松了。
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对方却也正朝她看过来,眸光里仿佛真有几分歉疚与怜惜,令她心头一跳。
“我夫君待我很好。”
“阿爹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会操心。”
大概是受了谢敛影响,宋矜面不红心不跳说了两句。又搁下要夹菜的筷子,看向谢敛,抿唇微微一笑,立即紧张地收回了目光。
安静的驿站内,连随行差役都看过来。
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
说实话,谁都好奇宋矜为什么愿意跟随谢敛。
这样恶名昭彰的冷血之人,朝野无数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罪臣。此时一无所有,必死无疑,难道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或者说,宋矜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比如被谢敛威胁了之类的。
但此刻……
传闻中冷血阴鸷、刻薄寡恩的谢敛,言语谦恭温和。传闻中毫无气节、脑子有泡的宋娘子,态度坚定有礼。无论怎么看,更像是对恩爱的落难鸳鸯,琴瑟和鸣。
驿卒却仿佛被气笑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踹翻了张桌子,不阴不阳道:“驿站里的客房,是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该挨千刀的罪臣嘛,后面有驴棚,自己去将就着吧。”
“你……”宋矜恼了。
不给住就不给住,倒是别收她的银子啊。
想到被人白拿了银子,宋矜心情不太好。
她捧着茶盏,气得半天没有喝。倒是谢敛全然不气,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给她夹了菜,好声好气地道:“沅娘,先吃饭。”
在她记忆里,谢敛其实算不上个好脾气的人。
她还记得,他将何镂批得脸都挂不住的模样。
早在几年前,谢敛十七岁三元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都显贵贤集,都对这位少年才俊十分仰慕,纷纷下了帖子去请他入府作客。
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打听谢敛的长相和家境。
在得知其俊美无俦、家中也无长辈之后,不少人起了捉婿的歪心思,日日堵在谢家门外,想要一睹谢敛真实相貌。更有许多胆子大的女郎,日日路过谢家门前,遗落满地的罗帕香囊簪钗环佩。
谢敛只应邀去了一家。
主人家请了族中才俊坐席,准备美酒佳肴,纷纷劝酒,想要将谢敛哄醉了好应下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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