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什么。
宋矜竭力镇静下来, 忍住对人的恐惧。
虽然这些人是冲谢敛来的,但刚刚谢敛出了趟门,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既然如此, 她就要尽快将这些人打发走,免得等会儿和谢敛撞上。
她可以想见,
若是瞧见谢敛,这些人即刻就涌上来了。
“老伯这是做什么?”宋矜上前几步。
对面的人生着一双鹰钩眼, 看起来又凶又有气势, 此时冷笑着道:“你们私自闯入山林当中, 砍了我们种下的树, 你说我要做什么?”
宋矜微微一愣,她不知道连树都是有主的。
于是她试着说:“我们可以花钱购买, 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们也愿意以稍高的价格来买。”
“买?”对方猛然拔高了声量。
宋矜猝不及防,险些被喷了一脸唾沫。对方似乎十分气恼,疾步上前,逼得她连连后退,只觉得浓重的汗味混杂着口臭扑面而来。
她对别人的气味十分敏感,几乎作呕。
好在田二冲出来,一把推开那老年人,怒道:“吼什么吼,没见过钱还是没见过树……要多少钱,你只管提就是了!”
田二嗓音大,气势更凶。
霎时间镇住了场子,另宋矜有了喘息的余地,不由思考这件事。
这些人摆明了是找麻烦,肯定不好说话。
果不其然,那老年人也冷笑,扯着嘶哑的嗓子也大声道:“你知道这些树,我们祖祖辈辈种了多少年吗?就是你们的一百条性命,都买不起这些祖祖辈辈种出来的树……你们说说,是不是这样?没有这些树,我们这辈子都不要想着离开岭南……”
宋矜暗道不好。
可她根本来不及让老年人闭嘴,反而田二郎也气恼了,伸手格挡时推了他一把。
老年人趔趄几步,险些摔倒。
这一下子,仿佛是捅到了马蜂窝,后面虎视眈眈的年轻人一下子涌了上来。内里的王伯一行人连忙抄起棍棒,彼此对峙,仿佛随时要打起来。
外面的人,当然比他们的人多。
宋矜暗自为难,却又不可能退让,只能鼓起勇气周旋道:“是我们初来乍到,不该如此行事。今日的树我们会赔偿给诸位,来日更会亲自再去栽植上去,不如……”
话音未落,对方怫然不悦。
“赔偿?你要如何赔偿?”说着便往前几步,又要撸起袖子,仿佛是要打人了一般。
宋矜本能后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对方根本软硬不吃,摆明了就是要闹事。
远处传来道清冷的嗓音,打断了这场闹剧。
“这山中的树,恐怕一夜间数不完。”谢敛从黑暗中走了过来,衣裳上带着些露水气,淡淡朝着老年人看过来,“老翁倒是急切。”
火光将谢敛的影子拉得很长,青年绀青衣摆微动。
宋矜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一路的追杀与算计里,谢敛逐渐接过她的本该做的事情,坦然地应对了上去,不再全然被动。
不只她,屋外的人也在盯着谢敛。
饶是岭南偏远,却也对谢敛的名声有所听闻,倍感好奇与忌惮。
为首的老年人更是如此。
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
明明有大好前程,却弃之不顾,实在愚蠢。即便是换成一个傻子,也不会像谢敛这样得罪人,落得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
“谢侍郎。”老年人讽笑了一下。
眼前的青年面色不变,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鄙夷,只道:“夜深了,这是?”
老年人慢慢说:“我们这里的住处,是要等驻守在这里的长官分配的……按道理,你们私自砍伐山林里的树,这是要被押送去治罪的。”
对犯了事的人来说,最怕见官。
然而他眼前的谢敛容色冷清,乌黑眸子看不出情绪,平静到近乎漠然。
老年人不由有些恼,火气冒出来。
“所以,不准待在这里。”
“而且你砍了我们的树,也别想着走,我们大家伙儿都憋着气呢……”
老年人往后一瞥。
其余人提前通过气,此时挥动工具,气势汹汹。不但如此,大家十分默契地将他们包围起来,手中的铁器在灯下折射出冷冷的金属光泽。
谢敛眉目稍敛,说道:“你们私下围堵,可曾得了长官的指示?”
这话令老年人心中一咯噔。
流放犯一向被管得很严。
所以当地的屯吏权力极大,能够对犯人的行为做限制。中年人很清楚,这事若是屯吏怪罪,即便是得了“大人物”的好处,恐怕也很难善了。
但很快,他又冷笑了声:“我敢来,你又猜是为什么?”
总之,谢敛算是将人都得罪了。
即便是屯吏觉得他多事,但花些好处拉拢总归能混过去。
反倒是谢敛……
若是他还算聪明,就该在踏入岭南的地界时,立刻马上巴结当地的大小官吏。
以他拖家带口,又曾在京都任要职来说,多少有些家底。早些将买路钱撒了下去,又怎么会轮到他们上前来找麻烦?
“好歹当过京都的官老爷,怎么还是如此蠢钝,这种事情反而要来问我一个穷罪人后代……”老年人举着火把,眯眼冷笑,“不仅私下围堵,他们气性儿上来,怕是要你的性命。”
谢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年只觉得他生得就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
在沉默中,老年人回头望过去。
目光短暂交汇,很快得到了一致的答案,就趁现在涌上去杀了谢敛。
“条例似乎不允许私下斗殴。”谢敛嗓音透着些冷漠,只是微微抬起下颌,朝着远处瞥了一眼,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马上屯吏便来了……”
山风阵阵,老年人只觉得有些冷。
而眼前谢敛的眸光微动,对方嗓音冷清,带着些平静的劝诫道:“便是有气性,还是收敛些得好。”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恼怒。
但远处确实有火光在靠近,其中马蹄声是官府的规格。
霎时间,众人不仅是恼怒,更多的则是害怕。
就连老年人都忍不住回顾好几眼,意味不明地打量谢敛,实在不明白谢敛是怎么把屯吏招来得……而且,他仿佛还是提前招来的。
他不由对谢敛多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然而眼前的谢敛,衣着朴素,神态平静,如果不是极出众的长相与一身书卷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个罪人。
一个朝廷人人想杀的弃子。
凤吹得他衣袖微晃,瘦骨伶仃的手腕处,系了一条陈旧的红绳。青年眉眼深邃乌黑,往前走了几步,浓长的影子便压迫了过来,另老年人有些莫名的不安。
眼前的谢敛淡声道:“现在走,来不及了。”
老年人发恼。
那些屯吏越来越近,不说是处罚他们聚众闹事,说不准还怀疑他们是要合作谋逆。他们都是罪人或是罪人的后代,处在这里,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和怀疑。
他死死盯着谢敛,仇恨他将屯吏招来。
然而此刻,却无法泄愤。
宋矜仍站在谢敛身后,她察觉到这些目光里的仇恨,一时间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些普通的百姓,是全然不知道谢敛的新政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的,他们只知道有人要他们杀谢敛、羞辱谢敛。
然而,在微妙的对峙中。
老年人终于要退让了,抄起扁担,一挥手要所有人跑。
人却跑不过马屁,屯吏匆匆而来,抽出刀将这些人堵在了原地,一一将他们的身份性命记载了下来。
宋矜没有松气,她不知道屯吏是好是坏。
正要提醒谢敛,袖口便微微一沉。
方才面对咄咄逼人的犯人时,他尚且是沉默寡言的模样,此时却又多起废话来了。她被他如同牵手般联袂而走,一边走,一边与她说道:“岭南瘴雾太浓,若是露着风睡,你的咳疾恐怕要发作。此时便不要站在风口上,我让蔡嬷嬷与你加件衣裳……”
宋矜想得太多,脑袋一阵一阵发紧。
他的话又陡然转了话题,又十分琐碎,听得宋矜一时间抓不住重点。她呆呆瞧着谢敛,对方后知后觉一怔,似乎在反思哪里说得不对。
那些屯吏十分凶悍,吵吵嚷嚷。
而围在周围的人也太多,发出阵阵嗡鸣般的低低交谈声,吵得宋矜越发难受。
终于,谢敛眼睫微垂。
他挽起袖子,有些无奈地道:“沅娘,做什么这样看我……很稀奇吗?”
第44章 帝乡遥三
灯火葳蕤, 月影浮动。
宋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总不能叫谢敛看出来, 她其实是有有点受宠若惊了。
略作思忖,她反而问道:“先生方才做什么去了?”
山木茂密, 夜间路都不好走, 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急急忙忙出去。
“见了几个人。”
眼前的谢敛并未刻意隐瞒, 却也没有往日坦诚, 似乎是不愿意告诉她。
宋矜略微蹙了蹙眉, 没有追问。
她已经送谢敛到了岭南,等到形式稍微稳定下来,或者是谢敛不需要她的帮助了, 两人之间的“婚姻”维系,自然也将要解除。
即便谢敛待她温和,但终究要和离。
他不愿告知, 她也不必问。
“下次若是要忙,但不便告知的话,可以带上田二郎护身。”宋矜瞥了一眼屋外的屯吏, 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这样也周全些。”
谢敛好脾气道:“好。”
但他的目光投过来, 带着几分清浅的探究,仿佛察觉出她的不悦。
宋矜不由有些心虚。
于是她下意识解释道:“田二郎对你忠心耿耿, 背景也干净, 你可以信得过。”
毕竟她和田二郎不一样。
父亲的冤案一日不查清, 宋家在朝中的立场便一日定不下。随着朝堂风起云涌, 也或许有一天,她便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知为何, 谢敛的目光如凝在她身上。
片刻,他接过蔡嬷嬷递过来的氅衣,披在了她肩头。他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只是眸底墨色如注。
宋矜等得都有些累了。
她很笃定,谢敛一定是说点什么的。
他迟迟不说,倒是令她没有来有点气性了,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可谢敛就是不吱声。
“谢先生今夜好好休息。”宋矜于是说着,转身就去找蔡嬷嬷了。
身后的谢敛目光追随着她一会儿,顷刻间就收了回去。宋矜察觉到了,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蔡嬷嬷。
蔡嬷嬷刚刚收拾好东西。
这些日子,宋矜一直被谢敛亲手照看着,她凑过去不大好。
此时自家娘子凑过来了,蔡嬷嬷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她牵着宋矜的手,从袖口翻出两只橘子,笑眯眯地说:“在路边摘的,瞧着皮儿挺薄的。娘子吃着玩会儿,我给你翻两张毯子来,免得被蚊子叮了。”
“好。”宋矜双手托着颗大橘子,眼睛光泽柔软,和往日一样亲昵,“阿嬷,我今晚和你睡一起,我好久都没有和你一起睡了。”
见自家女郎这么乖,蔡嬷嬷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给宋矜剥了颗橘子,伸手擦了擦橘子油。
正要再唠叨几句,余光就瞥见谢敛正看着宋矜,似乎马上就要过来。但又顾忌着什么,迟迟没有动作,瞧着怪冷清的。
蔡嬷嬷轻咳了声,拉高了嗓门:“和我睡好呀。”
果然,谢敛收回了目光。
这冻木头似的郎婿!
蔡嬷嬷心中暗骂,牵起宋矜的手,问道:“谢郎君又惹娘子不高兴了?若是真不高兴了,也别忍着,不是还有嬷嬷呢?”
“没有,困了。”宋矜说。
眼前的女郎确实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像是困了。
那就是小夫妻闹别扭了。
蔡嬷嬷心里有了数,只是微笑着应道:“等他们走了再歇,若是娘子困乏,现在这里坐会儿,老奴给你煮些安神的水喝。”
宋矜多病,常常睡不好。
这些日子她在谢敛身边,安神的药也都是谢敛喂的。
蔡嬷嬷想着,有些女儿长大了的酸溜感。
好在宋矜却只对她撒娇:“太苦了,阿嬷。喝了药就想吐,哪里还睡得着,我就要你陪我坐一会儿。”
“好好好。”蔡嬷嬷笑。
一边哄宋矜,蔡嬷嬷一边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和王伯说话,不过片刻,原先还四面漏风的棚子,不知道上哪里找到了木板,暂时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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