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在她的目光下,眸色微深。
他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与先生一起来岭南,也要一起设法回去。”她终于在他面前褪去一些胆怯,缓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才是最亲近的。”
她语调里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尾音往下,微微一拖,有些习以为常的撒娇。
谢敛无意识握紧了手里的茶碗,等到回过神来,移开目光将放下茶碗。他在安静中看着眼前的女郎,难得地踟蹰片刻。
“我知道。”他闭了闭眼。
宋矜却仰面瞧着他,刚刚哭过的眼透着红意,温声说道:“我知道先生要做的事,注定不能与谁太过亲近。但我私下对先生好,先生明面上怎么样对我都成。我想得明白其中的道理,先生不要总是阻拦我。”
谢敛知道宋矜并不愚钝,但没料到她想得这样通透。
可越是如此,越是……
“哪有这样的道理?”谢敛蹙眉。
然而女郎抿了抿唇,眼睫微颤。风吹得她的发丝微乱,她固执地瞧着他,凑近了小声说道:“可你也拦不住我。”
她迎着他的目光,弯了弯唇角。
一贯羞怯的眸子,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欢愉。
“沅娘。”谢敛道。
宋矜全然不怕他,温声道:“嗯?”
不知道为什么,谢敛便又没有做声,竟然也真的没拦她。何况牛车也到了,两人久久待在里面也不成体统,宋矜不再和他计较。
她掀帘下车。
也不去探究谢敛怎么想的。
身后的人却道:“等回京都,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宋矜眼睫微颤,侧身道:“好。”
有些想问的话,宋矜也没有问出口。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敛,当务之急都是回到京都,先将自己身上的事情解决了。
否则,她怕牵连他。
他也怕牵连她。
他们都像是即将溺水的人,忍不住拉对方,却又不忍心拉对方。但若是不必溺在水里,一切应当可以豁然开朗,免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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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荻花吹作雪。
邕州城传来书信,明面上是召谢敛回程过年。实则是节度使曹寿迫不及待要谢敛回去述职,报备新政推行进度。
宋矜一早便着人收拾好箱笼。
只等谢敛将手里的事情安排好,便启程前往邕州城。
抵达邕州城时,已经是廿七了。
邕州城内添了不少年味。
刚刚到家,曹寿便着人来请谢敛过府叙旧。宋矜不得已,也跟着更衣过后,乘坐马车前往曹府赴宴。
半年功夫,曹府没什么变化。
只是每到宴饮,府内仍旧是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饶是宋矜如今好些了,到了要与太多人交往的地方,还是不由紧张。她端坐在腊梅树下,自顾自赏着花灯,实则小心避开要打招呼的人。
不熟的人碰见了好说,熟人碰见了也算好说。
最怕的是半生不熟的人碰见。
好在,不远处一簇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恰巧替她挡住了视线。她们攀比着衣着首饰,时不时谈论起席间的人,不知不觉便朝宋矜走来。
“姐姐的发样,瞧着像是几年前流行的了。”
“还有衣裳,也太素了些。使节府上火树银花,姐姐穿得这般素净,便不太应景。”
宋矜原是要走的,没来得及。
此时听着小姑娘们的点评,有些无语凝噎。
“我不大在意这些。”宋矜说道。
这是真心话,她在宣化忙着义诊学医术,真没心思管这些。
小娘子们却纷纷对视一眼,心里的猜测越发证实。此时穿得素净,又孤身一个人呆在这里,应当是某个小官的妻子。
她们正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喧哗声便近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珠玉叮铃声窸窣响起,银箔绡金折射出灯火明灭的光。
“沅娘。”为首的贵夫人唤道,引得众人纷纷朝她看去,而赵夫人只是从容微笑, “那边闹哄哄的,来我身边,我身边清净。”
众人都簇拥在赵夫人身侧,哪里会清净?
无非是让人不敢碰宋矜罢了。
但赵夫人作为曹使节的妻子,惯来不必讨好任何人,性子又是个清高的。能这样待一个客人,必定是对方有什么特殊之处。
有心人便打听起来。
其余的也不敢怠慢,纷纷上前问好。
至于仆从,则走到几个小娘子跟前。不知吩咐了什么,没一会儿,几个小娘子眼含泪水地转身离去。
宋矜一一应付过,实则有些不自在。好在赵夫人几步上前,拂掉要挽宋矜胳膊的几双手,笑道:“都去忙吧,我与沅娘说几句体己话。”
三言两语,便将其余人都挥退。
等到四周都没有人了,宋矜才松了口气。
赵夫人则笑道:“我记得你怕人靠近,刚才没有受惊吓吧?”
宋矜微微一愣,没料到这事儿连赵夫人都知道。这种事情说出来,容易惹人不理解,宋矜不由道:“劳烦夫人挂心,我无碍。”
“没事就好,含之特意交代的。”赵夫人促狭微笑。
宋矜手里的酒盏一顿。
谢敛怎么会特意交代这种事?
赵夫人瞧着宋矜的面色,面上笑意更浓,又说:“还特意交代过,要我照顾你。怎么,沅娘这是不高兴?”
第73章 点灵犀五
“没有。”宋矜赧然。
她只是没有料到, 谢敛会特意请赵夫人照顾她。毕竟,谢敛不爱麻烦别人,更是不会欠人情的人。
“那便是害羞了。”赵夫人笑道。
宋矜被说得有些无措, 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夫人。”
赵夫人正色, “你这般软和的性子, 日后是要吃亏的。”
宋矜不解其意, 只说:“我日后会改。”
赵夫人低眉瞧着她, 竟又笑了笑。远处热热闹闹, 不少妙龄女郎相携而来,坐在腊梅树下吃酒赏花。
伶人调着丝竹,花鼓声急促。
宴席上的笑声如银铃。
“会行酒令吗?”赵夫人问。
宋矜摇头。
她自小就吃药, 不能喝酒。
“对诗必然会?”赵夫人径直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前去,语调里藏着几分戏谑, “待会儿可别这么软和了。”
坐在宴席上的女郎们,她都不认识。
也不知道赵夫人拉她过来做什么。
好在宴席摆得散,也没人敢坐在赵夫人身边。宋矜单独坐在赵夫人身侧, 有人似乎想问些什么,赵夫人却先开口, “若是对诗,便带上我们一块儿玩。”
席上的女郎们对视一眼, 改口说正是在对诗。
先前行到一半的酒令也不行了, 转而拈了韵脚, 当真开始对诗。
只是她们对得很勉强, 宋矜也不是掐尖冒头的人,只废了一两分心思做诗句应付, 实则专心品尝秘制金柑。
不知道为什么,曹使节府里的竟没有谢敛给她买的好吃。
但她换季爱咳嗽,确实喜欢这个。
“谢先生,这便是家中小女。”
宋矜被赵夫人推得抬头,便瞧见说话的人朝着席边走来 。坐在她对面的绿衣少女面上含羞带怯,起身往前,朝着为首的青年福了福。
谢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但他身侧簇拥的几个锦衣男人,都朝着下属示意。
没一会儿,又有好几位女郎起身,前去朝谢敛见礼。花花绿绿的少女围绕着他,倒是给一贯冷着脸的谢敛都添了几分暖意。
“这时候,可软和不得了。”赵夫人悠悠道。
宋矜这才明白过来,赵夫人先前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看来她是早知道了。
但这种事情,宋矜也有了心理准备。
官场上便是如此,你若是发达了,有的是人巴结。谢敛如今离试点成功不远,提前下注,是再明智不过的的做法。
宋矜含着金柑子,微微笑道:“为何?”
这倒是令赵夫人一愣。
虽说坊间传闻,谢敛放任大火要烧死自己的夫人,只为了让衡田成功。但依她来说,谢敛待宋矜还是很细致用心的,两人应当是有些情分的。
即便是没什么情分,多少占着夫妻名分。
说什么也会拈酸吃醋。
可……
“你家这位郎君,可有的是人想与他结亲家呢。”赵夫人又试探了句,这回是真拿不准了,只说,“你若是不介意,是再好不过的。”
宋矜倒了盏清淡的果酒喝。
她一面喝,一面微笑道:“这是谢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
赵夫人终于察觉出不对。
她见宋矜不是赌气的模样,又这样称呼谢敛,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没情分也好。”她和宋矜有些沾亲带故,所以带着些长辈的心思,不由为她松了口气,“含之不是寻常人,和他做夫妻,未必就好。”
宋矜笑着道:“我知道。”
赵夫人就不再说话。
远处簇拥着谢敛的女郎越来越多。
宋矜也不去看。
她端坐在席上,不太能接上诗句了,只好一杯接着一杯喝果酒。这酒水初时甜蜜清淡,等到宋矜起身要去吹吹风,才晕乎得摔下来。
远处似乎响起了些喧哗,有人步履匆匆而来。
宋矜慢吞吞地抬眼看过去。
青年身量修长,风吹得他衣袂扬起。她觉得对方很眼熟,却又认不出来是谁,只好眼巴巴地盯着对方看。
她只知道,方才所有人都簇拥着他,席上的女郎也在偷看他。
这会儿他丢下所有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过来。
他在她面前蹲下,注视着她。
宋矜才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沅娘。”他唤了声。
宋矜摇头,“我才是阿沅。”
“我带你去歇息,你喝醉了。”青年说着,竟然伸手要抱她。
宋矜吓了一大跳,想也不想避开他,撞得桌上的酒杯也摔落在地上,囫囵说道:“你离我远些……我要谢先生。”
对方一愣,没再伸手。
宋矜有些害怕别人靠近,自己坐着一动不动。她盯着眼前的青年,生怕他再靠一些,脑子里却想着谢先生什么时候来接她。
“谢先生是谁?”对方问道。
“我夫君。”宋矜脱口而出。
青年似笑非笑瞧着她,乌黑的眸底倒映着灯光,还有她醉得迷迷糊糊的模样。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别人也在瞧着她。
宋矜心头的惧怕变得更重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一个夫君,纠结片刻,她决定改口道:“不,也许是我的老师。”
所有人都瞧着她。
宋矜不自在地低下脸,不吭声。
“沅娘醉了,我带她先去歇息。”谢敛解下肩头的氅衣,将她整个人藏起来,弯腰抱起她,“借过。”
女郎怕得身体僵硬,浑身轻微发抖。
谢敛抱她的动作不由轻了些。
众人远远看着,都觉得谢敛待自家夫人是真的细致。不仅撂下一众人,亲自好声好气在她面前哄着,照顾着喝醉的夫人。
几位要介绍自家女儿的大人对视一眼,没再吱声。
反倒是先前见过谢敛的小娘子们面色怅然若失,目光追随着谢敛的背影。
唯有赵夫人若有所思。
谢敛抱着宋矜去往客房,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怀里的女郎却越发紧张。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谢敛伸手拉开氅衣。
她一张脸泛着醉后的酡红,乌黑的眼睫毛湿润低垂。
谢敛伸手,将她汗湿的鬓发拨开。
“怎么喝那么多酒?”谢敛问。
“不开心。”她轻声。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走到客房内,合上了门。谢敛将氅衣解开,将她放在榻上,才又问道:“怎么不开心了?”
女郎吸了吸鼻子,乌黑的眸子眼都不眨盯着他。
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醉着。
过了一会儿,她低垂着眼睑,打了个呵欠。她靠着枕头,懒洋洋地垂着眉尖儿,好半天才说道:“这里的秘制金柑不好吃。”
“回头吃我给你买的。”谢敛说。
“不要。”她别过脸去。
这么多的小脾气,想必是醉了。
谢敛倒了水给她,哄着说:“要做什么才能开心些?”
她眼里蒙蒙地瞧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垂下脑袋,慢吞吞地说:“让我睡一睡。”
谢敛坐在她身侧。
女郎闭着眼,轻声说:“我要一个人睡。”
他回眸看她。
她面色透出醉后的潮红,一直晕到眼尾。
谢敛在她身侧坐了许久,才留下蔡嬷嬷守在门外。曹寿的小厮守在门外,一见他出来,便上前催促道:“谢先生该快些了,使节大人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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