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年底不远了,只能先杀了谢敛再考虑别的。
何镂正要说话,让侍从安排下去。
却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穿过邕州城古旧灰败的街道,扬起漫天尘土。驿使衣衫明亮,在马背上旗帜猎猎,引得众人目光向他而去。
对方疾驰到州府衙内,翻身下马。
很快,便带着装信件的褡裢进了县衙,引起一大片骚动。
楼下有人匆匆上来,抹了把汗,对着何镂说道:“不好了!京都来信,要擢升谢敛回京任职!即日上任!!”
第86章 朝天子四
何镂手里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他忍不住骂道:“这么大的消息, 怎么不早些说!”
京都调动的消息都下来了,谢敛彻底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会儿还怎么对他下手?一旦下手, 不但瞩目,还会惹得各方势力不满。
侍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传的密信。”
既然是密信, 当然没法提前知道。但当初将谢敛逐出京城, 也是当今天子首肯的, 为什么又会写密信擢升谢敛?
想到这里, 何镂悚然一惊。
他肃容沉思片刻, 没再说话。
看来远在京都的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无论赵宝有多大的本事,说到底, 还是要仰仗天子。
既然这是天子的意思。
他和干爹赵宝,便不能违背。
“那……”侍从垂手,不着痕迹揣摩着何镂的神情, 轻声问,“还要对谢敛下手吗?”
何镂的目光往下。
过了会儿,他摇头道:“先等等。”
侍从微怔, 面色微微不解。
然而眼前的何镂已然抬脚,朝着楼下走去, 一面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找曹使节。”
马车驶过街道。
曹府内亦因为这则消息炸开了锅。
收完税款回来汇报的下级官吏和各处使节派遣来的人都挤在书房外, 摩肩接踵等着召见, 迫不及待地与曹寿见面。
曹寿坐在书房内, 飞快翻阅账册。
掌书记在侧, 迅速拨动算盘对账,急得额头冒汗。
随着数额不断加码, 掌书记的手渐渐发抖,不太确定地瞧着眼前巨额的算筹。反而曹寿冷静下来,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说道:“今日只对这一本账册。”
掌书记松了口气。
曹寿却迅速扫视总账册一眼,唇边缓缓泛起微笑。
岭南多少年,从未收上来这么多税款!
再说,只税款便有这么多……岭南的百姓们,今年足可以过一个丰足的新年,连年的穷苦都将被抛之脑后!
至于朝廷责令缴清的税款,完全能交上去。
朝廷再也不能对岭南的官吏、百姓,百般嫌弃挑拣了,他们如今不差钱了!
想着这些,曹寿的腰板不觉挺直了。
他笑着说:“多亏了谢先生……还有宋娘子。”
如果不是谢敛衡田,将田地交还给了百姓手里,哪里能收上来这么多份税款?如果不是宋娘子发现白叠布的商机,哪里能靠此盈利?
“是啊。”掌书记也不由点头。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满脑门官司……朝廷还未收税款,他们就提前担心起来,绞尽脑汁设法糊弄过去。
而且没有钱,衙门什么也干不了。
朝廷一旦下达什么命令,他们拿不出钱去办,只能干瞪眼,回头还要担责。
曹寿还要说话,门便被叩响。
片刻后,有人探头进来。
来人微笑道:“我得了消息,便亲自来了一趟……听闻你这里的新政起了成效,税款颇丰啊。”
见是熟人,曹寿没有发怒。
他与周边的节度使之间,本就相熟,也彼此忌惮。
“怎么亲自来了?”曹寿还是有些意外。
“钱帛盈车嘛,闹得挺热闹,我就听了一耳朵。”
蔡使节径直进来,身后跟着的各地使节、太守的人也纷纷进来,眼巴巴瞧着曹寿,等着分享消息。
曹寿看得头大。
他也没料到,新政能一口气收这么多钱上来。
若是提前知道了,也让手底下的人低调行事。但事已至此,也不必遮遮掩着,只大大方方说道:“你们都有意推行新政?”
蔡使节说道:“若是有银子,一切不都好说……”
不止是蔡使节,其余人也都眼巴巴瞧着他。
各地都一样,因为地处偏远,财政上便十分吃紧。其中最为吃紧的,便是穷得天下闻名的岭南。
眼下岭南有钱了。
他们若是不学,岂不是脑子有问题?
“但我这里才将将推行下去,分不太出来人手。”曹寿说的是实话,再说真正能拿主意的是谢敛,只说,“再者,谢先生眼下未必有功夫……”
“若是可以,我愿意让贸易三成税收。”蔡使节骤然说。
曹寿眼皮子一跳。
他可都没来得及暗示,他自己就跳出来答应的。
其余人对视一眼,纷纷挤着上前。彼此顾不上体面,争先恐后,对着曹寿示好,想要抢占先机。
“我们也可以!”
“再加一成!我们愿意再加一成!!”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何镂来时,便撞见这副场面。他知道这群人穷疯了,却没料到疯到这个地步,真是半点体面也不要了。
他连挤都挤不进去。
何镂面色发冷。
看来新政造成的影响,比他预料得还要大。按当前的情形来说,谢敛此时回京都,恐怕要天下皆知了。
“谢先生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声。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纷纷朝外看去,默契地往前挤。
门被推开一隙,淡白的天光倾泻进来。青年眉眼寂寥深邃,肩头披着件氅衣,显得很萧疏安静。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他足够淡定,很快便进来,只道:“曹使节。”
曹寿道:“先生总算来了。”
谢敛目光微顿,“怎么了?”
众人沉默看着他,有些局促地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曹寿摸了摸鼻子,代为解释道:“大家都想推新政,想寻求谢先生帮忙。”
谢敛淡淡睃巡众人一眼。
他眼里意味不明。
众人的心提起来。
然而不等谢敛回答,何镂便突兀地说道:“京都来了消息,令谢含之即刻回京任职,怎么有空帮你们?”
他这话不乏幸灾乐祸。
刚一出口,便惹得众人白眼相加。
但他说得很有道理。
章永怡病重,数次上书乞骸骨,并为自己的学生谢含之说话。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让朝廷召回谢含之,加以重用。
本以为皇帝不会这么做……
结果,朝廷还真召回了谢敛。
“何况,谢含之是邕州城的太守。”何镂冷冷瞧着谢敛,“不上奏天子,便私下商谈朝政,恐怕有犯上之嫌。”
因为他这话,屋内安静下来。
谢敛抬眸朝他看去。
在岑寂中,谢敛低垂了一下浓长的眼睫,淡然自若地反问道:“那何大人特意来这里,是做什么?”
何镂哑然,说道:“我……”
谢敛打断他,“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堪称平静。其余人寻思反应过来,纷纷朝着何镂看过去,眼底透出浓重的敌意。
谁都知道,谢敛和赵宝有过节。
这个何镂出现在这里,无非是探查消息,好趁势搅局。
“何大人,请吧。”
为首的蔡使节不阴不阳说道。
众人都围着他,何镂面色阴晴不定。但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忍住怒气,转身拂袖而去。
门在众人目光下合上。
谢敛才淡淡抬眼,眼底犹带着倦意。
“谢先生……”蔡使节道。
谢敛看了曹寿一眼,只说:“宣化县的陈望陈知县,是一贯跟着我推行新政,对此事再了解不过。”
曹寿立刻接话,“诸位是信得过我才来寻我,我必然让陈望做好这件事,绝不会让大家失望!”
不觉间,众人都松了口气。
再说了,谢敛回京不是坏事。
新政毕竟是他一手拟定的,谢敛掌权,只会对新政推行起好处。
何况,谢敛岂非池中之物?只要他能够顺利回到京都,青云直上,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拉拉关系。
众人如此想着,纷纷上前询问新政事宜。
借此,和谢敛攀交情。
谢敛不擅长应酬,但并非不会应酬。使节府留客一直留到月上柳梢头,谢敛才与众人告辞,乘月而归。
他有些醉意,便弃车步行。
走到家门口,便瞧见提着灯笼的女郎。
浅淡的月华洒落满地,灯光深深浅浅照在她的衣袂间,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晕,显得她像是道漂亮的影子。
宋矜正微微低头,与面前的小女孩说话。
陈生背着书箧,站在不远处。
谢敛不觉顿下脚步,站在墙下看她。风吹得有些冷,他的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变得有些模糊。
“先生。”倒是宋矜先瞧见了他,径直朝他看来,“怎么不过来?”
谢敛呼吸发轻。
他自己便本能朝她走去。
女郎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如同倒映着一泓秋水。此时微微仰起面颊,朝他看来,轻声说道:“猜到你可能会吃酒,便准备去接你。”
谢敛才惊觉自己一身酒气。
他本不该饮酒,却始终推辞不过。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会与她说。谢敛低垂目光,看向宋矜牵着幺姑的手,不知为何停顿了片晌。
幺姑怯怯道:“先生好。”
谢敛慢半拍,“嗯。”
宋矜瞧了眼陈生,陈生连忙道:“我无事,我……”
“夜深了,留在家中歇息一宿吧。”宋矜如此说着,又瞧一眼幺姑,问小姑娘,“幺姑今夜和我睡,好不好?”
幺姑小小雀跃一下,又有些担心,“好。”
宋矜笑着说:“太晚了,我不放心你回去。但若让你一个人睡,我又不放心你,便和我睡好了。”
谢敛盯着幺姑看。
幺姑都察觉到了,偷看他一眼。
谢敛骤然收回了目光。
宋矜也觉察到了,说道:“你别吓到孩子。”
说罢,她便牵着幺姑进去。
谢敛微微蹙眉,也跟在她身后进去。
但即便如此,宋矜也能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始终在她牵着幺姑的手上。她顶着这样的目光走了一路,实在有些不自在。
宋矜顿下脚步,回头对陈生道:“你先去安歇吧。”
等到陈生远去。
宋矜松开幺姑的手,说道:“先生,你怎么了?”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
他像是慢了半拍,过了会儿才说道:“马上便要回京城了,一时间有些突然,我想与你说些话。”
往日谢敛少有这么坦诚。
“说什么?”宋矜忍不住往前一步,却借着秋风,闻见淡淡的胭脂味道,“今夜可有歌舞助兴?”
“嗯。”谢敛应道。
宋矜心口骤然有些不舒服。
她牵着幺姑,径直往前走去。
谢敛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拉了她一把。青年的手是冷的,凉意渗入肌理,带来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
宋矜踉跄一下,不由侧目。
幺姑懵懵懂懂回头看过过来,小声说道:“谢先生好像吃醉了。”
“你先进去。”宋矜也恍然预料到什么,朝着屋内的蔡嬷嬷招一招手,将幺姑给了蔡嬷嬷,方才对谢敛说,“怎么了?”
谢敛看着她松开幺姑,说道:“没事。”
宋矜道:“宴会上的歌姬舞女好看吗?先生。”
谢敛愕然朝她看过来。
宋矜顿悔失言。
她往后退一步,却没料到谢敛还未松手。对方察觉她的动作,便将她往身边一带,她趔趄一下撞入他怀里。
风吹得宋矜衣袂扬起。
她的意识都被酒气泡得恍惚一阵。
“没太留意。”谢敛说。
宋矜心口砰砰地跳,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然而月光下,谢敛乌黑的眸子倒映出一道浅浅的光,认真瞧着她。
“本是要去接你的,但席上有那么多歌姬舞女,应当也不差我这么一会儿。”宋矜又闻见他身上的胭脂味道,不觉看他一眼。
谢敛立了一会子。
他垂眸瞧着她,好半天,“应当没有什么歌姬舞女。”
谢敛仿佛察觉出她不太高兴,竟往前走了一步。她忘了退避,对方的呼吸便落在她面颊上,透着微微的酒气。
他凝视着她,不闪不避。
眸底藏着她有些陌生的情绪。
宋矜不觉沉默下来。
谢敛温声道:“沅娘,今日我很高兴。”
宋矜道:“我知道。”
谢敛又说:“我想亲口告诉你。”
宋矜一怔,不禁看着他。她以为谢敛这样的人,应当是极其忍耐自重的,不该有什么情绪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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