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义不理会哭求声,执意要穿铠甲亲上战场。可铜铁制成的战甲坚硬又沉重,他背后伤势极重,还在不住地流血水,哪里能那样顺利地穿上?
他面色煞白,随着极沉的铁甲锢在身上,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吼。
那痛意,仿佛是有人在锯他筋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使人控制不住地浑身痉挛。
他手剧烈地颤抖着,竭力保持清醒,死死握紧一柄长弩,如同恶狠狠掐住了何人的咽喉。
就算死在这里,他也要拉着朱缨一起下地狱!
浓烟缭绕在空中,最后剩下的陈军从火海中现身,陈则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首。
终于见到你了。
朱缨冷冷勾起嘴角:“陈卿,一切可好?”
对面马上的人形容凌乱,气喘艰难。身上穿着甲,朱缨看不见伤口,但能从他现在的状态确定,他必定受伤不轻。
陈则义脸色白得像死人,浑浊的双眼里含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不甘:“恐怕陛下更希望老夫死吧。”
朱缨笑不达眼底,目光锋利森寒,留下两字:“自然。”
话止于此,战旗于队伍尽处飘扬摇晃,两方军队疾冲上前,迅速厮杀在一起。
陈军败局已定,长青岭一战,将是最后的结算。
几千对上数万人,胜利不过是时间问题。对面兵群寥寥,只有剩下不多的轻骑兵,连弓箭手都没有,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投降了。
放眼整个队伍,杀伤力最大的就是陈列在兵脚尽头的那几门火炮了。
伤势的影响对陈则义实在太大,由于过度虚弱,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好像近自己身的全是敌人。兵潮涌来,他手握长刀四处劈砍,不住急喘粗气,难掩体力不支。
守卫在陈则义身边负隅顽抗的士兵渐渐倒下,那坚固的阵型也慢慢从厚实变单薄,终于破开一个漏风的洞。
一把长剑劈来,将坚硬的铠甲砍出一个口子。属于自己的血溅到身上,陈则义面前天旋地转,从马上跌下来。
大军冲入敌阵,朱缨也拎起重剑,抽动马鞭。
“陛下小心——!”
几声炮口轰响,拳头大小的火弹霎时从空中落了下来。
那不容抗拒的冲劲猛袭了过来,直接将盾牌轰脱了人手。火球落在人群里溅起刺目的火花,在地上炸开一个个狰狞的大坑,浓烟扑面而来。
爆炸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直接让朱缨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撼动天地,而她只听见一半,随即听觉隔绝天地,耳中只剩下一阵宕机般持续的尖鸣。
朱缨一手撑地,口鼻里满是血腥气,忽感耳垂一热,伸手一摸,是从耳朵里流出的血。身体一动,只要呼吸,胸口就是一波撕心裂肺的疼。
多半肋骨断了。
“陛下,您怎么样?!”
士兵急匆匆赶来,朱缨咬牙忍痛,扶着她手站起来。
只是断了根肋骨……她就不能赢过他们了吗?
敌人尽数倒下,混乱的战场归于沉寂。败兵横陈荒原,陈则义身中数伤,奄奄一息,仍顽强地没有断气。
朱缨身形微晃,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走到他身旁,一剑插进染血的泥土里。
她用剑柄充当拐杖,撑着身子缓缓蹲下,凝视着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男人。
陈则义只剩下一口气,断断续续艰难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派人……”
若不是你派人来用炸药偷袭耍诈,结局绝不会是如此。
朱缨没有告诉他“是思归自己去的”,而是道:“她是双县人。”
满城无一不忠烈,无一不勇敢。双县屠城存留下来的血脉,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杀了屠城的人报仇。
陈则义瞳孔缩小,自嘴角流出一行血迹。
“许瞻呢,逃了吗?”朱缨一点也不意外,问。
沉寂的荒原上,她破锣般的嗓音格外清晰:“帮着一个前朝余孽,光复故国吗?陈则义,你当真糊涂透了。”
到了现在,朱缨依然记得幼时自己坐在父皇膝上听政的时候。那时父皇与臣子议政,对陈则义的评价尤其高,连坐在旁边的母后都是认可的。
“陈家忠诚良善,北地这么多年安稳,多亏了陈则义。那么多异姓边王里啊,朕最信任的就是他。”
谁能想到,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叛变了呢?
陈则义眼神变得涣散,从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沫,喃喃:“陈皎、皎皎……”
“现在想起皎皎了?”
朱缨静默半晌,后语带嘶哑,忍着艰涩:“以前呢,干什么去了?”
从康乐七年到现在,整整十二年。
在魏都为质的怡景郡主,十二年没有见过父母。
陈皎皎的身子太弱,无法支撑从魏都回到北地省亲的遥远路程,只能寄希望于某年圣诏允许,父母能从青州南下来到魏都看望自己。朝廷顾念诸地王侯,这么多年过去也曾给过很多次机会,准许异姓王入都面圣,同时也探望自家儿女,有时三年一次,有时五年一次。东北王夫妇不是没有接到消息,可是结果呢?
他们以事务繁忙无法抽身为由,婉拒了魏都抛出的橄榄枝,也亲手熄灭了少女眼中希冀的光彩。
朱缨不由想问陈则义,陈永是你的小儿子,难道皎皎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既然推她出来做质子本就是迫不得己的是,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狠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她?
忍着遍身的痛意,朱缨望了他最后一眼。原本打算直接将他了结于此,现在改变了想法。
陈则义身上伤太重了,血不住地流,已经没得救,但不知还能活多久。
从现在开始直到咽气,如果他心里想的仍是皎皎,就顺着愧疚和自责,多道几次歉。
如果已经将她抛在了脑后,那么他弥留之际,所感受到的就只有死亡将至的痛苦和恐惧。
无论怎样,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朱缨手紧紧握住剑柄,撑着身子站起来,步履微微摇晃着离开。
残阳西垂,如血般诡艳,照着兵尸遍地,满眼凄凉。
陈则义再度睁开眼,竭力想要斥骂羞辱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嘴唇不断颤抖。
血液在流失,他眼前更加黑沉,意识恍惚之际,隐约望见远处葱郁山麓中立着几人,为首之人似乎正静静看着他,一袭青衣。
陈则义突然“嗬”地一声笑了,血迹从口中喷出,溅到了眼睛里。
是了,他没死……
一切,都还完不了呢……
一架长弩无声无息躺在他一尺之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陈则义悄然挪动手臂,费尽全力,手指终于够到了弩身。
他拖着弓弩划过沙地,将弦上锋利的箭镞对准女子的后心。
“不好!”
“保护陛下!”
对面的将士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纷纷冲向前想要为皇帝挡下,可是来不及了——
陈则义面目阴鸷又狰狞,使出最后一口气狠狠扣下发箭机关,利箭瞬间脱离弓弦,直冲朱缨飞了出去!
随后他头一歪,彻底断了呼吸,唯有那双眼仍不甘地盯着她的方向。
朱缨没想到他还能出手,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立刻转过了身,迎着箭头竭力想要提起重剑,被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弄得闷哼一声。
就在众人心惊肉跳的时刻,意外的事发生了——
电光石火间,一支极细的物什倏然飞进视野,从高处越过陈则义头顶,以闪光雷电般的速度,重重与那疾冲的箭支相撞。尖锐的一端刺入箭身,竟生生将其在空中割成了两半!
弹指间,利箭已经失去了先前凌厉猖狂的气势,与截停它的不明物什齐齐摔在了地上。
陛下没了危险,将士朝地上定睛一看,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支发簪。
花纹看不清晰,但是很简单的款式,像是男子配发冠用的。
这是……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向发簪飞出的方向看去,纷纷抬起头才恍然察觉,前方早就传来了踏踏的马蹄声。
“老天……”
“谢帅居然没死!他们没死!”
耳鸣声仍在持续,朱缨什么都没听清,只能勉强听见自己拉风箱般沉重的呼吸和仍在咚咚的心跳,眼前光斑明暗,感觉好像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已经睡着了。
“阿缨,阿缨!”
朱缨笑了一下。
只有在幻境或梦境里,才能看到这样鲜活的谢韫,重新站在她面前啊。
第140章 情归
千里外的皇宫, 乌云黑压压绵延不散,昭示着气氛的沉重。
“元帅,元帅,不好了!”
皇宫, 负伤的士兵登上城楼, 慌乱禀报:“庆芝将军率轻骑突袭了南宫门, 与乾仪卫一起攻进来了!”
彭涿面色骤变。庆芝是东大营的副将, 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下惊疑,下令道:“立刻调遣驻守在其他宫门的人手前去迎敌!”
只这一时半刻的功夫,以苏若胭为首的乾仪卫已经越过大半个皇宫, 直向他们所在的城楼方向而来。
鱼贯而入的瑞云朱雀服动作迅捷, 在刀刃寒光反射下格外耀目。能在乾仪卫司当差的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 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从来难有敌手, 纵使是西大营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乾仪卫即将攻上来, 胶着之际, 一负责搜宫的士兵面带喜色而来,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玉质锦盒:“殿下, 找到玉玺了!”
朱绪浑身一震, 一个箭步上前接过, 心跳剧烈得就要跳出胸口, 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
这就是玉玺……
有了它在,任那些人如何作乱, 都无法撼动他的位置了。
朱绪兴奋地眼眶一热,忽略了不绝于耳的刀剑相击声,炙热的目光扫过一遍, 眼前已经浮现起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画面。
皇姐,等你回来, 想不想也尝一尝被囚禁一隅,终岁不见天日的滋味?
杀翻层层台阶上最后一个拦路兵,苏若胭一脚踏上城楼,手执乾仪刃厉喝:“放了长公主和周使!”
朱绪捧着手中玉盒,猖狂大笑:“本王不放,你能奈何?”
苏若胭面露杀意向他冲去,守在他身边的彭涿自然不答应,两人迅速厮杀在一起,一时难分敌手。
不知何时,一阵整齐沉重的马蹄声渐起,自城楼正对的长街尽头传来。城楼下众臣听见动静,纷纷回头张望,也在城楼上引起了一番骚乱。
一支军队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彭涿好不容易逼退苏若胭,百忙之中向外一望,当即惊声:“耿定山?!”
众人明显慌神。方才与乾仪卫共同攻打南宫门的也是东大营的人,是谁有如此能耐,竟然发动了他们?
要知道,京畿大营的兵符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在皇宫。皇帝不在,耿定山敢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出兵,公然与他们作对,必然是有人给了他们底气。
宁家。
朱绪眼光阴沉,盯着主帅旁侧从容驱马疾驰之人,指甲抠进城墙坚固的石砖缝隙。
什么腿疾,什么不良于行,都是他装的!
与其他人的反应相反,委屈在此许久的两位人质相望一眼,皆难掩欣喜,尤以周岚月为甚,望了望下面的宁深,又瞄了一眼伺机而动的苏若胭。
真厉害,不愧是她的人!
虽然身体还在敌人手里,但周岚月的心已经雀跃到了九霄云外,魂早就自由解放了。
不过,宁深是怎么说动东大营无诏发兵的?
朱绣也有同样的疑问,好在长公主殿下一贯勤勉强干,一颗七窍玲珑心里装着的除了政务奏疏,还有一角容纳着魏都上下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所以,她很快从脑中搜索出个中关窍,小声告诉周岚月:“耿定山入东大营之前,曾在宁家军中效命。”
周岚月恍然大悟。
兵潮布满城墙下,未及进攻已经散放出巨大的威压。
乾仪卫已在眼前,东大营正在脚下,西大营的众士兵本就是听帅令行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立场,见此情状俱是畏缩动摇,挟持朱绣和周岚月的人虽然没有放手,力道也微微松动了。
东大营与乾仪卫前后夹击,他们岂是对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其坐以待毙等耿定山打进来,不如破釜沉舟,先与乾仪卫殊死一搏,尚且有几分突围的可能。
彭涿当机立断,拉起朱绪手臂:“臣护送殿下先行离宫!”
谁料朱绪一把甩开他手,喝道:“离开皇宫,出去东躲西藏逃命吗!彭涿,舅父生前是如何嘱咐你的?”
宁深就在城楼下,冲着上方扬声:“东大营将士已至,若静王殿下释放人质,及时收手,自可免去一场干戈。”
让他投降?做梦!
朱绪冷冷笑了,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传国玉玺已在我手,尔等意欲如何?还不束手就擒!”
阴云之下,那方玉盒莹莹透着光,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反叛之人欣喜若狂,剩下的则心乱如麻。
周岚月紧紧盯着玉盒,试图隔着厚厚的盒壁看清楚里面放着的玉玺,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
朱绪手里这方是真是假?万一就是这么倒霉,恰好被那群不知死活的叛军搜出真的了呢?
她暗暗给苏若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脚下悄然向她的方向靠近。
宁深见状亦是心下惊异,但很快定下心神,不动声色道:“殿下这方玉玺是从何处得来?臣等不明真假,恕难从命。”
朱绪大笑:“传国玉玺至高无上,何人胆敢造假?宁大人实在太高看我了。”
“彭涿。”他收起笑,沉声发令:“紧守下方宫门,玉玺在此,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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