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自己是看不过这两兄妹表现别扭,才对宁深说了几句聊作开解,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竟还被他记到了朱缨面前。相当于两人亲情破冰的同时,还顺道在圣上面前替她美言了几句。
第38章 陈情
她笑了, 轻描淡写道:
“其实也没说什么。当局者迷,陛下与宁国公是嫡亲的表兄妹,血浓于水,分明关心彼此却表现疏淡。臣身在局外看得清楚, 才多说了几句, 好让误会早些破解、少些兜兜转转罢了。”
“朕许久不曾关注, 你与他的关系倒是好了许多。”
朱缨轻笑, 僵坐许久的身子放松了些,随后半是认真,对她温声道:“多谢。”
这份情, 她承了。
周岚月收起平时的随性, 抬眸对上朱缨的眼睛, 神色微愣。但这份错愕很快就淡淡散开, 转而在眉间化作一点笑意。
面前人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若换作是旁人, 此时恐怕早就惶恐下跪、大呼“折煞”了。可作为多年的知心好友,周岚月了解, 这一句谢并不是以陛下的身份所言, 而是单单作为朱缨。
不是将军, 更不是什么皇帝。
周岚月不会、也不愿去与她较真分辨什么身份和礼数。那重重玉阶之上的位置已经够冷了, 若连她也退后一步,那朱缨身边还剩下几人, 能让她在孤寂时说说心里话呢?
于是她放松了本欲撩袍下跪的姿态,只拱起手一揖,柔声道:
“臣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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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 陈府上下十分静谧,平时廊下点着常亮的灯笼也灭了不少, 只留下了寥寥几盏。进到内院,只有梨玉斋中烛火摇动,想是屋中主子还未就寝。
“姑娘一向怕黑,不若还是多点几盏灯吧?”昔儿侍立一旁,面露关切。
“不必了。”
陈皎皎眉心微蹙,细声道:“只要屋里有光就好。现在府中只我一人,何必徒增花销。”
从前府中夜晚也明亮,是因为兄长双目有疾,她担心出事,方便常常前去看顾。现在兄长不在,也就没了点灯的必要。
“天气热,让府里的人早些去歇息吧。”她道。
昔儿自小跟在她身边,最是明白主子心中所想,看出陈皎皎心中郁郁,出言安慰道:“姑娘莫要忧心了,世子定会安然无事的。”
陈皎皎垂眼掩下眸中失落,口中低喃,又像是在祈祷:“一定会的。”
自那日陈霖离开前往温泉山庄养病,她便再也没能看他一眼。
负责医治他的那位名医说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可去打扰,须发花白的医士照看陈霖已十年有余,她自然不会不信。本想就算不能亲自侍药,只一同去温泉山庄看着也好,可兄长却又极力阻拦不要她去。
她知道兄长的脾气,只能不再坚持。
如今距他离开已过去许久,不知情况可有好些吗?
陈皎皎孤身日日守着府邸,心中牵挂兄长安危,却又不敢前去打扰。她又慌又怕,给北地的父王和母妃写了家书,也迟迟不见回信。
昔儿见她仍是愁眉不展,便想着换个话题,笑着道:“姑娘这些日子都闷在府里,想是让陛下也担心。”
“莫要胡说。”
陈皎皎轻轻斥了一句,心思却不禁跟着去了别处,短暂冲淡了愁思。
自从兄长病倒,陛下再也没有召她入过宫,补品赏赐却如流水般送了来,问候也不曾少。想必是怕她为兄长之事忙碌,也就不便再来召见。
陈皎皎眉头舒展了些。再过两日,她便主动递了牌子入宫面圣,好些日子不见阿缨姐姐了,她也十分想念。
督帅在蜀州还未归,深宫空寂,姐姐独自一人,她也该去陪伴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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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李尚书在外求见。”
这李氏,果然消息灵通得很。
朱缨扫了一眼众人,道:“让他进来。”
殿内寂静无声,几乎针落可闻,殿下地砖纤尘不染,身穿各色官袍的臣子垂首不敢直视圣颜,黑压压跪了一地。
李士荣由人引着进入,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沉。
行至跪着的众臣最前处站定,他不动声色,向高处座上行礼。
上方人唇一勾,将之跪礼免去,道:“李卿来得正是时候,朕才下令召见礼部众卿,你便来了。”
“回陛下,臣统领礼部,自然没有让下属独自面圣、自己却躲在其后的道理,这不合礼数。”
女帝字字不善,李士荣自然不会听不出,可他只装作不明。
立于朱缨身侧的照水微微抬了眼。李氏猖狂,与上对话分毫不让,竟还敢暗里回刺,听其话语,倒是责怪陛下越过尚书宣召礼部属官,乃是不合礼数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礼数规矩,也要朕点头才算合得。”
朱缨也不恼,只一笑而过,说得云淡风轻,接着步入正题:
“既然李卿是礼部之首,不如说说此事该如何向朕交代。”
她语气轻松,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常事。大殿气氛却陡然紧张了些,令玉阶下跪伏的众人身子俱一僵。
终于到了重头戏,李士荣利落撩袍屈膝,谢罪道:“礼部失职酿成大错,臣万死难逃其咎!请陛下治臣重罪!”
关于朱缨说的“此事”,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经接到消息。这并不是件小事,若论严重些甚至会背上叛国不忠的罪名。
昨日朱缨心血来潮,一起身便去了崇贤馆,想着去瞧瞧,也好看一看大魏日后的栋梁之才。届时馆中先生正在授学,她也就没有打扰,转而先去了正堂隔壁的藏书阁一观。好巧不巧里面放着几本新奇的书,朱缨也没有见过,兴致一起便随手拿了两本回宫。
这一来便出了事。皇帝身边见多识广之辈众多,朱缨将此书拿给太傅袁持忠一看,却见这位苍颜白发的老臣当即变了脸色,颤颤巍巍跪地不敢出言。
她坚持问下去,终于才从袁太傅口中得知,此书乃是前朝一位皇子所写,其中记载的众多未有听闻的文化,皆是出自前朝皇室。
大魏开国皇帝开明,听闻当年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一农户之家,竟是隐姓埋名数年的前朝皇室中人。地方太守自作聪明,将人尽数格杀后上奏折意图邀功,而祖皇帝勃然大怒,当即摘了他的乌纱帽,斥其先斩后奏、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对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书本文集,祖皇帝登基后并未大肆毁坏,而是顺其自然发展存亡。百姓感念新帝恩德大度,倒使民心聚如堡垒,新朝江山向稳。
时间已是久远,前朝皇室覆灭后的十几年里,那些旧的事物渐渐没了踪影。本以为已经销声匿迹,如今却突然出现在了大魏学堂的书桌上。
朱缨深知教育之重。前朝之物可以留在民间,独不能任其流转至学堂,在无形中影响学生,危及大魏的将来。
崇贤馆经皇帝特许建于宫中,乃是大魏最为显赫的求学之地,其中接纳的学子经过层层择选,个个为人中龙凤。按照惯例,馆中经常会从民间挑选一些新颖的志异书集以起到放松娱乐之效,但若是书本出自前朝,这份心意就完全变了味。
崇贤馆由礼部掌管,现在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罪责难逃。
然而此事未经他人手,乃是朱缨亲自发现,既然还未有声张,如何处理就全凭她一人心意。若她不欲追究,便可以轻轻揭过,保下皇家颜面,大可以之后再暗中整顿崇贤馆内部,将藏在暗处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干净;可若她意欲重罚,那这一小小的书本,足以令整个礼部以叛国的罪名下狱。
且看这架势,朱缨显然不想轻拿轻放。但她行事不明,又像是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饶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李士荣,此时也不免心中打鼓。
他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无声。朱缨也没开口,而是面色淡淡,伸手去拨弄置于宽大桌案上的紫檀笔架。
“李卿虽为尚书,然身在内阁,礼部之事无法一一看过,交给下面来做也是正常。”
许久,她才说话,嘴角还牵出一抹笑,“朕知你爱惜下属,但实在不必揽责。手下之人办事不利,受些惩罚也是应当的。”
“陛下,臣冤枉!”
“微臣冤枉!”
朱缨脸上的笑意还未落,跪于殿下的大臣便都慌了神,求饶告冤声一时起伏不绝。
他们当然害怕,神仙打架,遭殃的往往是小鬼。李氏煊赫,天子不会与之硬碰硬,听其话中之意,多半是要保下李士荣,再让其推出一个替死鬼顶罪。
李士荣听完也不好过,他眉心重重一跳。好一个皇帝,竟是要逼他亲手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
明眼人都能看出天子与世家势同水火,他李氏与之面和心不和,已是上下公认的事实。今日朱缨却不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借此机会开罪,反而通情达理,主动助他脱身。
但这样的状况,才是李士荣最不想看到的。他到底低估了这个上位不久的丫头片子。
崇贤馆中出现前朝书籍之事万分蹊跷,以他手下人的能力,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难说今日之事是否为皇帝一手操作,贼喊捉贼,想要以此为契机,拿礼部开刀。
毕竟,女帝上位以来动作颇多,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和雄心。
现在情势危急,他没有时间细细调查,只能收回思绪,竭力去应对当前。
第39章 交易
他执掌礼部多年, 势力多半从这里积累,再由此延伸去各个地方,渐渐织成了一个紧密的网,说白了, 礼部就是李氏壮大的底气和资本。在这里, 几乎所有紧要的官职都由他的人把控, 供职于此的众人都是受他信任的心腹。
而现在, 朱缨却要以退为进,借一个重可人头落地的罪名,逼迫他舍弃手下, 自断一臂, 让随李氏姓的礼部从内向外捅破一个漏风的洞。
若朱缨今日没有如此高调行事, 他大可暗中打点好一切, 为此事寻找一个绝佳的替罪羊, 将损失降到最低。可如今礼部官员跪满了大殿, 若他顺从朱缨,公然拉手下顶罪, 待到事情传出, 李家追随者势必会寒了心。
到了那时, 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的立场, 李氏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将功亏一篑,皇帝就成了最大的受益之人。
是以, 他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见他久久沉默,朱缨也收起笑意,懒懒地收回手, 扬声道:“来人——”
“陛下多虑了!”
李士荣终于抬头,高声道, “回陛下,礼部上下乃是一体,臣身为尚书办事不利,愿与众人同罪!”
杯中热气蒸腾,氤氲了朱缨锋利的眉眼。望着下方整齐俯首的众人,她一扯嘴角。
和她想的一样。
“你们都先退下,朕与李卿有话要说。”
事情还未了便赶人,退出殿外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只能依言退下。
“起来吧。”
殿门关上,朱缨免去李士荣的跪,却也没抬头,慢条斯理道了一句,“朕有意保下爱卿,奈何爱卿不肯领情。”
“陛下说笑了。”
看他油盐不进,朱缨也不恼。
“朕听闻,工部的账已查完了?”
她神色中是漫不经心,好像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再无其他目的,只是听在李士荣耳里,这句话无疑一道惊雷。
兵部的事过了没多久,朱缨突然下令,让人着手查工部的账。工部尚书慌了神,马不停蹄派人前去李府报信,他第一时间授意人前去打点,力图瞒天过海,不让皇帝的人查出端倪。如今已过去数月,他本以为这场博弈已经结束,谁知会在这时候被翻出来提起。
工部的油水太多,终究没能保住。朱缨用了一个冒险的法子,在同一时机对工部和礼部双管齐下,逼他缴械放手。
看着高台之上年华尚好的女子,他目光凝住,语气轻而淡,却让人听之生寒:“礼部之事尚未解决,陛下便要动工部,不怕操之过急,最终伤己吗?”
“朕身为天子,所做之事皆为天下。纵是伤己,也有后人为吾鸣冤。”
好似听不出李士荣话中威胁,朱缨笑意如常,道:“朕并无他意,爱卿,莫要如此着急。”
“可愿与朕做个交易?”
看着殿下之人,她继续道:“礼部和工部有爱卿管着,朕自然放心,可是若管过了头就不妥了。李卿,你得让朕夜里能安睡才是。”
这番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几乎将矛盾摆到了台面上。李士荣不言,等着她的下文。
“朕不欲大动干戈,李卿,你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朱缨道:“两部琐事繁多,爱卿的人再有能耐,也不免有疏忽的时候。朕派遣几人前去为你分忧,这样一来对谁都好。”
“爱卿意下如何?”她身体微微前倾,接着放慢语速,似是诱引般说:“朕一言九鼎,你若肯松口,工部账案之事一笔勾销,绝不再提起。”
女帝身段放得极低,加之许下的东西十分诱人,让李士荣也动摇起来。
他沉下心来权衡着,朱缨这一番话,将自己想要的和他想要的都堂而皇之摆在了桌上,可谓是异常坦诚。
若他答应与之交易,势必要牺牲几个自己布置在两部的棋子,却不至于丧失威信,让李氏内部瓦解。而如此一来,工部账目错漏一事就会如尘灰般飞扬散去,这把悬在他头顶的刀轻轻落下,他也能继续保住对工部的把控,不致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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