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听说将军在商市捉了一个小贩时就想开口,如今略一踯躅,终于心一横,屈膝跪在了地上。
谢韫半天没听到回音,转身蹙眉去看,便看到谢成跪着的模样。
他神色沉了沉:“谢成。”
谢成抬头,抱拳认真道:“将军,真的要继续查吗?”
他知道应该无条件服从命令,但他不能不顾谢韫的安危,还有他们离宫时陛下的叮嘱。但千言万语难尽,只能化作这样一句潦草的确认。
“我有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将军······”
谢成目光微动,“我们不知蜀州的敌人藏在何处,若有万一,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如今救灾事宜已近尾声,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回都,你要我扔下仅一步之遥的线索离开吗?”
“这······”
谢成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问你,这一路上我们的戒备如何?”谢韫继续道。
“十分完备,从未放下警惕。”
“既如此,为何不敢一试?”
谢韫追击,“谢成,战场之上,最忌草木皆兵。”
谢成低下头,显然正做着极大的心理斗争。他知道这个线索对德宁劣币一案十分关键,如今查明近在眼前,若轻易松手,似乎并不是个明智的事······
第41章 初探
谢韫坐下, “这条线索至关重要,陛下心急如焚,日日不得安眠,怎会不想快些查清?”
“若今日放手, 经年过后, 我们该去何处寻找白宗庆的踪迹?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会一直在原地停留。”
这一番话直直戳进了谢成的心窝子里。
陛下勒令他们在蜀州不许沾这件事, 无非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哪里会是对真相不急切呢?就像将军说的,这个渐台寻查许久都毫无头绪的人, 好不容易在商市有了下落, 如今只需顺藤摸瓜, 若这次不做, 待几年之后, 他们真的还能再次找到白宗庆吗?
况且, 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也许这次放过, 下次见到的就是他的尸体了。
天下没有那样好的事, 机遇只有一次。他们不知道没有这条线索会失去什么, 若是找不到, 或许就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找不出劣币一事的幕后之人,陛下嘴上不说, 心里又该是如何的失望呢?
至于安危什么的······
他明白,将军从来都把陛下的事放在第一位。而他与渐台上下,皆以将军马首是瞻。
沉心思索后的谢成下定了决心, 他起身抱拳,坚定道:“属下这就去唤吕述!”
见他想通, 谢韫神色松动,补充道:“慢着,先把肖远叫来。”
作为红缨军统领、朱缨派遣随行的最大“眼线”,他得亲自把人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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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圣上驾临,素日昏暗不见光的景阳宫难得点起了几盏烛火,暖黄色的光将大殿照亮不少,看上去多了几分人气。
“陛下今日,怎有空来了本宫这里?”
李贵太妃坐在侧位,操着低哑的嗓音,向主位之人询问。她垂下眼似谦恭状,遮住了其中含着的阴郁。
听说朱绪近日尤其爱去崇政宫,这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把她招了来?
宫女敬上的茶被朱缨搁在桌上未动,她只看了一眼,而后笑着接话道:“朕多年未见李娘娘,听闻您玉体欠安已久,今日恰好想起,便想着来探望一番。”
她视线转移到身侧之人身上,深居简出的李贵太妃上妆梳髻,看着却没什么精神,细腻的脂粉铺在脸上好似戴上了一张假面,遮掩不住遍生的细纹和满面的憔悴。
她暗自心惊,算下来李氏不过三十几岁,竟已是如此老态,可见多年来生活并不舒心。
“多谢陛下挂念。”
淡淡望了一眼送来的各种珍稀补品,李氏道谢:“都是老毛病了。”
说起来,朱缨小时候没有见过她几次。但母后离开后,这位贵妃也曾风光得宠过几年,不过她到江北没多久,就听说其圣宠大不如前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缨对父皇想宠幸谁不感兴趣,不过,这位贵妃娘娘孤居深宫十数年,也是个可怜人,好在膝下有子,也算聊作慰藉。
若是生在一个简单的官宦之家,身后没有那样庞大的家族,或许日子还能好过一点。
半真半假客套了几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
殿内安静许久,朱缨主动开口:“朕有一事不明,还望娘娘解惑。”
“陛下请讲。”
“朕听其他几位太妃说,明安太后生前礼待后宫,对各宫娘娘都极好。”
“明安太后”,是朱缨登基后追封给其母的谥号。
她目光直视李氏,问道:“那李娘娘呢,也是如此认为吗?”
李氏袖中手指收紧。她从未如此称呼过宁氏,但这个称号无疑已经深深刺刻在了她心里,让她每每于深夜寂静时痛苦嫉妒到发狂。
先为皇后,后为太后,身前身后俱是尊贵无比,正如朱绪说的,她这一生都要被宁氏踩在脚下。
“太后娘娘待后妃极好,确是如此······”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是啊,宁氏贤德大度,宽容又和善,后宫交口称赞,无人不心悦诚服。若不是她及时知道了那件事,恐怕会真的眼盲心瞎,傻傻地与她做了好姊妹。
李氏心中自嘲,同时不免有些慌神。朱缨突然提起宁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看来李娘娘心中亦如是。”
朱缨微眯了眼,声音微微增大:“无奈母后一生仁德,到头来却被奸人所害,到如今亦无从查知真相。”
“为人所害?”
李氏诧异:“那时太后身体本就虚弱,一直拿药吊着,却还是没能撑过去,怎会是有人蓄意谋害?应是陛下多虑了。”
“但愿如此。”
朱缨观察她的神色,又添了一把火:“娘娘可还记得绿瑚?”
“绿瑚?”
李氏按捺住狂跳的心,如常道:“陛下恕罪,此人本宫认识吗?好似想不起来了。”
“她是从前侍奉在太后身边的宫女,如今已重新回到宫中当差。”
朱缨道,“整日疯疯癫癫的瞧着不大对,有次嘴里却喊出了李娘娘,仿佛认识似的。”
“陛下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怀疑是本宫害了太后娘娘?”
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李氏露出不悦的神情:“当年太后病体难愈,本宫有协理六宫之权,常与后宫中人走动。坤宁宫中的宫女印象深些也并不稀奇。”
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朱缨眼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淡淡赔罪道:“是朕唐突了,娘娘莫怪。”
到底没有确切的证据,也许真是她想多了。现在她正在前朝料理李士荣,对后宫这位李家人还是莫要逼太紧。
毕竟李家是棵大树,想要撼动并非易事。
见试探不出东西,她不欲再留,起身告辞。
向外走了两步,她脚步一停,好似又想起什么,回首看向身后行礼的李氏,轻声道:
“娘娘会让绿瑚好好活着的,对吗?”
不去看她失去血色的面容,朱缨藏住眼中的晦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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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黑沉,团团乌云将月光遮掩。一辆马车从人影嘈杂处显现,缓缓驶向都城边缘,最终停在一片静谧的湖水前。
四下寂静无人,等候已久的李士荣向马车走来,随后贴近侧面木窗,低声道:“可算来了。”
“发生了何事?”
马车上的人没有现身,只是隔着窗间布帘说话,听其声线沉稳,是个男人。
“工部的账目没能抹平,被她抓住了。”
“无能。”
马车中传来一句低斥,男人问道:“你打算如何解决?”
“听她的意思,是想要与李氏合作。”
李士荣眼中划过一丝不甘,“工部的事一笔勾销,但要往礼工二部安插她的人。我们苦苦握在手中的地盘,终是要被染指了。”
“不然呢,难不成舍掉整个工部吗?”男人轻嗤一声。
晚风随意将锦绸布帘吹起一个角,露出里面人绣有繁复暗纹的袖口。
“她用绪儿要挟于我!”
李士荣压抑着恨色,咬牙道,“哪怕换成是你,又如何能够丝毫不乱?”
若不是担心绪儿在宫中安危难测,他又怎会方寸大乱,失去与女帝谈判的理智?
马车中静默了一瞬,而后轻叹一声,淡声道:“我会让人暗中看着,她的人就算进来,也别想着搅弄风云。”
李士荣脸色这才好些。
“······慢着。”
忽地,马车中的男人出声:“你方才说,她查清了工部的账目?”
“怎么?”
“她可有对你细说?”
见李士荣没有接话,男人声音中的淡漠消退,显然是在强忍怒意,“你就没有想过,她可能是在诈你?”
或许她根本没有查出问题呢?工部李家麾下的人办事得力,账目既已抹平,按理是不会轻易查出端倪的。
李士荣狠狠一顿。
细细回想当时两人的对话,记忆里,分明是女帝才提到工部账目,他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布置好的圈套!自己答应了与她交易,相当于主动暴露了账目有问题,这下她不用亲自查,手里也有了把柄。
他关心则乱,也没有料到朱缨会如此狡诈。什么天子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分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心中猜测落了地,他暴怒,恨声道:“她竟如此阴险!”
“罢了。”
须臾,马车中的声音已恢复淡然,“这次就当是长个教训。”
李士荣攥着的拳松开,话语中多了些疲惫和无可奈何,“当初我们就该扶持绪儿夺了那位置。这丫头片子狡猾得很,手段远比朱景高明······”
“事到如今多说已无益,只要别忘了我们的仇。”男人轻声。
“我当然不会忘。”
说起这茬,李士荣眼中交织着恨意,“整个李家,都不会忘。”
“在外记得遮掩,莫要露了破绽。”
男人满意了,提醒道,“凡事留一手,才不会被人一网打尽。”
隔着帘子,李士荣应了一声,而后声音低晦,试探道:“她还能得意多久?”
“别急。”
马车中好似笑了一声,愉悦道:“那边就要动手了。”
轰隆一声惊雷响起,随之而来的大雨落下,豆大的雨点拍打在湖面上,溅起层层水花。一道闪电在天边划亮,照得整个世界明如白昼。
就让这雨下得再大些吧。
第42章 死证
今夜注定不太平。魏都浇透了一场大雨, 千里之外锦城北缘的横云山庄同样不能安寝。
鱼贯而入的官兵手中举着火把,火光在夜里分外明亮,与冰冷的甲胄刀剑相映照,几乎晃了人的眼。
“大人饶命!”
山庄里的下人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俱是吓得不轻, 一动不敢动地跪在地上, 心中都在打鼓, 担心是庄中人犯了什么大事。
一行人从正门大步走进,为首的谢韫腰间佩剑、着窄袖便装。
他环视一圈,最后拿出令牌, 将目光停在一个看起来最为得脸的管事身上。
“白宗庆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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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帅, 人找到了!”
方才试图隐瞒的管事正在地上瑟瑟发抖, 谢韫扫了一眼, 对外道:“带进来。”
说罢, 一个衣冠散乱的中年男人被士兵押进山庄正堂, 然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属下抓到他时,他正爬上围墙, 试图翻墙逃走。”士兵将人放下, 禀报道。
谢韫唔了一声, 目光移向地上的人:“白老板, 久闻大名。”
白宗庆摔倒后顾不上疼痛,赶忙用手撑起身体, 慌乱看向正位上说话的男人:“你们是何人?”
“朝廷查案之人。”
谢韫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白老板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德宁钱庄的事吧?”
“朝廷······”
听到“德宁钱庄”几字后的白宗庆心下大乱, 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惊声道:“你就是谢韫?!”
近日被派遣来到蜀州的高官仅有魏都的谢都督一人, 再看面前人面容俊朗、气度不凡,与民间传闻中的别无二致。如此······
“白老板是聪明人。”
被轻易猜出身份的谢韫并不意外,他让闲杂人等退下,一边道:“既如此,还望白老板能将当年实情悉数告知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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