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深同样有些不自然,避开目光道:“这些事复杂,她不知道也好。”
母亲自年轻时便操劳,身子骨并不好,若是知道了朱缨秘密离宫去了瘟疫横流的锦城,怕是要担心得不能安寝。
他只说陛下称病是在筹谋做局,并非是真的抱病,多少让她安心些,打消进宫探望的念头。果然,一听说这个消息,她原本整日恹恹也好了许多,精神一振竟还来探望他藏在东院的伤患。
“你安心在这养伤,剩下的都不必管。”
待耳上热意褪去,他对上她目光,“乾仪卫司那边我已知会苏大人,有要事她会处理。”
苏若胭是她在乾仪卫的心腹,也是朱缨的信臣,这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但苏若胭是北司使,要她掌管乾仪卫司所有的事务不合规矩,也难以服众,少不了会被韦顺那些不怀好意之人非议。
乾仪使突然消失,北司使接管乾仪卫司,这在内部必然会卷起风雨,再传到世家耳朵里,前朝想太平都难。
长公主和宁深近日已经足够忙累,她不能再添乱。
“这些都是小伤,不算大事。”周岚月开口:“我已无大碍,明日便离开。”
“你昏迷两日才醒,什么算大伤?朝堂有事我自会替你——”
“打住!”
听出宁深带了恼,她忙抬手打断:“别再劝我了啊!你再关心我,我可要多想了。”
她明显是故意这样说,好堵住他的嘴。
宁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止住,最后愣是在嘴边转了个弯没说出口,过后只能咬牙,勉强平稳道:“周岚月,你最好别再倒下,白白浪费这几日我付的药钱。”
这狠话放得一点也不狠。
周岚月最是能屈能伸,拱手道:“必定不会!”
若换了旁人,此时听到这话便要愧疚道谢,最好明日一大早便将他破费的钱如数还上,如此才叫报答恩情。可周岚月不一样,她脸皮厚,没人能从她身上抠下一文钱。
况且她知道宁深不在乎这点小钱,若是巴巴还了,岂不是还显得二人生分?
成功将自己说服,她笑得越发灿烂,暗想着将来从别的地方将这恩情还上。
她面容憔悴一身素白,偏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深气得牙痒痒,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最后实在待不下去,在周岚月真挚的目送下拂袖而去。
从前说她聒噪又跳脱,好像沉不下气,可如今此人不顾自己身体,一心想着忠君之事,又觉得实在可恨。
第52章 桑乔
错金青鹤香炉中芳烟布绕, 临平宫正殿大案上积着几本奏疏,朱绣柳眉微蹙,位于案后一本一本看过。
“近日未有异样,陛下已经到达锦城, 殿下尽可安心了。”她身边立着照水, 声音沉稳道。
朱缨临走前坚持拒绝了照水和照雪想要跟随的请求, 照雪留在承明殿“侍疾”, 照水到临平宫辅佐朱绣监国。手下两个贴身女官都在宫中如常当差,时不时出面露个脸,也好减轻他人的怀疑。
朱绣合上奏疏, 轻轻一叹气:“她一日不曾平安回宫, 本宫便一日不能安心。”
瘟疫有多凶险自不必言明, 朱缨执意前去锦城, 她阻拦不成, 如今日日在佛堂上着香, 只愿她能安然无事。
不过,这几日宫中也不太平。
“承明殿中的宫人可一一细查过了?万不可再出差池。”她道。
宁深已经来过, 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两人秘密商议过后, 终于做出了决定。将那假茂春的尸体从宫中运出午门示众, 称天子寝殿混入刺客,其人谋害龙体不成, 已被当场格杀,病中的陛下大怒,降下圣旨决意彻查背后歹人, 宁错杀不放过。
那旨意上加盖的朱砂色印玺尤为炫目,足见圣上态度之强硬。
朱缨不在宫中, 这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皇帝遇刺乃是不祥之事,为避免动荡,一般会选择隐而不发,之后再暗中调查凶手。现在将此事放到了明面上,直接说明陛下遭刺但未让歹徒得手,甚至一张圣旨加印,宣称要大力彻查幕后凶手。他们剑走偏锋选了冒险的法子,反倒多了几分可信,让暗处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已经查过,并未发现异动。”照水答:“好在有惊无险。有了这次教训,承明殿上下会更谨慎。”
朱绣点点头,接着道:“周大人受了重伤,想必还要再休养一段时日。乾仪卫司里有世家的人,怕是不好糊弄。”
“北司那位苏大人是否可靠?”
她的职务在内阁,和北司八杆子打不着,与之只打过几次照面,对其品性是全然不知。但掌管诏狱后一直没有出过差漏,想必是个踏实能干的。
“殿下不必担忧。苏大人性情率真,但办事十分沉稳。她一直跟着周大人,若是信不过,也不会让她来掌管诏狱。”照水答。
朱绣这才放心了些,颔首后垂下眼,继续提笔阅奏疏。
因着处理政务之便,她多日来一直住在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公主府。如宫中这样森严都混进了细作,若有心之人刻意行事,想她府上也不安全。
她吩咐身侧侍女看好公主府不可懈怠,思及此,就不由想起了她那封王却还未开府的幼弟,朱绪。
从前朱缨与他走的渐渐近,姐弟间情谊深些也是好事,但就怕这幼弟随了他那母族,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不放心,又下令给景阳宫和裕静宫添了些守卫照看,就称近来宫中不安全,特派人来保护主子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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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阴冷潮湿的地道,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算宽阔的厢房。
年轻男子半赤着上身,肩颈间缠着几层绷带,看上去精神不佳,在听到脚步声后不顾伤口下了床,然后原地跪下。
“父亲。”男子手作揖,忍痛艰声道。
“快起来。”
几步走来的中年男人将其扶起,声带关切道:“此去一番艰险,吾儿辛苦。”
男子站起身,摇头:“这是儿子应做之事。”
“那晚我与谢韫交手后受了伤,忧其下令封城通缉,急于逃脱便连夜离开赶路。好在施粥时派去的人已经得手,父亲放心,别说是他,就算是整个锦城,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你做得很好,这次他难逃一死。”
中年男人满意点头,“女帝孤居深宫卧病不起,命昭平监国。然昭平性情和软,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
听父亲这样说,年轻男子犹豫道:“女帝出身军营,身子向来康健,此次当真是生了病?”
提到这茬,中年男人眼中也划过一抹沉色,低声道:“那丫头片子谨慎得很,身边那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家费了大气力才安插进承明殿的细作,一个消息还未递出便丢了命,竟还被悬尸示众,如此大张旗鼓,不知是不是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在故意警告。皇宫中又增了布防,如此一来,我们再想打探就更难了。”
他目光划过面前人,眯了眼,“狡诈至此,倒是像极了她那母亲。”
一提到宁氏,年轻男子眼底便多了按捺不住的怒色,恨声道:“父亲不必忧心,儿子定不会放过她!”
男人情绪已经敛下,微微笑道:“莫把自己逼紧了,切记徐徐图之。”
“儿子知晓。”
男子认真应下,复又开口,斟酌道:“父亲,其实若没有那假身份,儿便不必受其制约,日后行动也能做得更好。”
“我想着,能否找个机会——”
“不可。”
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一口否决,“当初让你顶上那个身份,疼训裙八扒散另七起吴伞六收集上传不迷路是为了拉拢北地,好让他诚心与我们合作,免其后顾之忧。如今多年的心血将要得到回报,你要让我们功亏一篑吗?”
他神色冷肃:“别忘了,我们还要依靠北地的兵力。”
“是儿子思虑不周。”年轻男子忙低首,“以后定不会再提了。”
“无妨,只是父子间闲话。”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好好养伤。近日派人将山庄门守好,莫要让那病秧子看出端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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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火烧云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炙烤一日的太阳渐渐西斜,马上便要落山。
杨锦澄不知从哪爬上了屋檐,坐在房顶瓦片上,撑着头向外看。
不论是府内还是府外,现在都是一样的冷清,甚至看不到人。爱热闹的杨锦澄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知叹了第几口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绳子专挑细处断,他们锦城今年不知是什么狗屎运气,地动还没过去,便又来了瘟疫,刚缓过气来的城中还没高兴多久,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每日都能望见城郊焚烧尸体的黑烟,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督帅倒下了,那位美人统领日日忙碌见不到人,他父亲头上多了银丝,就连妹妹也累得晕头转向。可他呢?商市又被关闭,他日日坐在屋檐上游手好闲,什么忙也帮不到。
杨锦澄隐隐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个草包。
正长吁短叹着,府邸围墙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倾身去看,发现是个熟悉的面孔。
“桑乔!”
许久不见的好友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他惊喜叫了一声,三两步扒到围墙上,“你回来了!”
叫桑乔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不知刚从哪里来,一双蓝眼睛却晶亮。他高兴地走了两步,腿上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的。
杨锦澄看见,急道:“你腿怎么了?”
桑乔脸上不见沮丧,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长段,不知说了些什么。
杨锦澄这些年在商市鱼龙混杂地混久了,不少语言都会一点。桑乔说的是突厥话,他没有完全听懂,但差不多能领会意思。
“哦,地震时你在牧县,腿被压伤了,但现在已经快要好了是吗?”他向少年确认,得到了一个点头。
一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杨锦澄喜悦道:“我们中原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面会有好事发生的!”
桑乔冲他笑,于是他也笑,继而想起好友是突厥人,急忙问道:“如今锦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听闻这疫病最早在突厥出现过,你是突厥人,可知道救治的法子?”
两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每说一句话还要手舞足蹈半天,才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不过却都不嫌累。沟通了许久,得知此疫暂无解法,他又垮下肩膀,绝望地捂住脸。
难不成他们锦城真的没有救了吗?
杨锦澄手遮着眼睛,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他疑惑睁开眼,见桑乔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这里等着,然后便转身走了。因腿伤步子间跌跌撞撞的,速度却很快,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把手放下的杨锦澄愣住,不知桑乔干什么去了,只好继续爬上屋檐,在此坐着乖乖等。
只是一直到了深夜就寝时分,都没有见人复返,他渐渐动摇起来。
奇怪,难不成他会错了意,其实桑乔不是让他等,而是和他道别?
心里这样想着,他还是决意再等等,并没有离开。
“杨锦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他身子一抖,险些从屋檐上摔下去。
慌忙扶住一边,他艰难回头看去,发现是自家老爹带着怒容赶来,正气势汹汹站在下面,“给老子下来!”
“可是桑乔让我等——”
“桑什么乔!”
杨茂气得七窍生烟,他忙碌一天才回府,正欲回院歇息,就听说不成器的儿子大半夜坐在房顶不睡觉,还跟府外来历不明的人说了好一会话。
当前锦城情势紧迫,若他不慎染上瘟疫,岂不是要让全府一起陷入危难之中!
他手指直直指着杨锦澄,怒道:“立马回房,别再与府外闲杂人接触!若敢再犯,我饶不了你!”
第53章 药方
父亲气恼的声音中气十足, 穿透力极强,杨锦澄挖了挖耳朵,灰溜溜从屋檐下来。
他知道父亲近日劳累,便想着顺着来, 尽量不惹他生气。况且桑乔这个时辰都没来, 应该真的不会来了。
回房匆匆洗漱一通准备就寝, 他掀开床铺, 开着的窗户外传来几声轻轻的鸟叫。
他清醒了许多,坐在榻上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眼。
他保证不让父亲发现。万一真是桑乔呢?
一通小跑赶到先前的围墙处, 杨锦澄踮脚去看, 果然是桑乔从远处气喘吁吁跑来, 与他隔着一道墙, 肩上还背了一筐像草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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