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归思念,她总归是要嫁人的。”
伊格笑了一声,话中有深意:“督帅也许不了解,在我们突厥,女子出嫁前从父从兄,可没有什么继承家业的规矩,只有男子,才是有资格搏击争抢的苍鹰。”
话罢,周岚月没忍住嗤了一声:“那看来突厥还是要多多学习了。”
伊格不解:“这位大人是何意?”
周岚月懒得解释,扯起嘴角不说话。
乾仪卫司上下一心,苏若胭默契地开始前后夹击,语中欢快却甚为气人:“王子殿下连这都听不懂吗?如果突厥能对男女一视同仁,女子就也能做‘苍鹰’啦,毕竟,女子才不比男人弱呢。”
“倘若女子弱,那大魏受女子统治,怎么还能让‘苍鹰’的国家俯首称臣呢?”
这番话说得巧妙,看似是在议论男女之分别,实则暗讽突厥战败,巴巴地遣使来议和。
话音落下,大魏这边不论男女都笑了,朱缨也没忍住,微微弯了唇角。
“好了。”总归要顾及突厥的颜面,她出声制止,抬声道:“天色已然不早,朕有些乏了。诸位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这样说,纵使伊格心有不甘,此时也只能应下:“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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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魏的地盘,当着女子的面说女子不是,真是奇了。”周岚月跟着朱缨回宫,抱臂道。
刚才没散的时候她就在纳闷,之前看这位王子还觉得尚且过得去,今日亲自上场为大魏驯贡马,本以为孺子可教,后面却主动来了这样一出。
那样心急地想定下伊南公主的亲事,可见是真的容不下这个妹妹,亏还是一母同胞呢。
朱缨随意一笑,“所以啊,有的人会说中原话,却未必能学会中原的礼仪。”
喜鹊是吉祥之鸟,伊格只知这茬,但还是差点火候。
且不说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喜鹊,既然寓意吉利,起码应该是放进笼子进献,哪有直接射杀的道理?
突厥人野蛮尚武,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思维代入魏国,以为这样能引她大悦,殊不知极为失礼。
前几日突厥使团觐见时,她都远远坐在御座上,远不如这次离得近,让她第一次看清了伊格眼中藏着的东西——利益、权势、欲望,唯独没有真情。
突厥新王室初立不久,没想到内部已有矛盾,发生兄妹阋墙之事。
伊格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野心,朱缨不傻,自然能够领会,也能看出他们兄妹之间的暗潮汹涌。
今日之所以伊南公主缺席,恐怕根本没什么身子不适,只是他刻意瞒着,希望隔绝竞争者独自表现罢了。
他急于对自己示好,无非是想要得到大魏的支持,好在日后谋夺汗位时拥有更多筹码。
可惜了。
只说到现在的印象,朱缨对那位公主殿下更感兴趣,至少她不曾使过阴私手段,试图用婚事解决对手。
不过,不管他们之间竞争多激烈,那也是突厥内部的事。
伊格将这种事搬到明面,试图拉拢异国势力来争夺权位,在她看来是件绝对的蠢事。
突厥极北严寒,朱缨对那里不感兴趣。她现在没有对外扩张侵吞的念头,只有先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防止内部起乱,才是明智的选择。
“突厥这次派使团来是为议和,既然如此,后面一段时日就请他们留在四方馆,朕会派大臣前去先行与他们商议。”
她吩咐道:“朕还有政事要处理,若有人想要进宫觐见,就先拒了吧。”
“是。”照水应下。
“满朝为突厥的事奔忙,陛下分身乏术许久,现在终于能歇息一番。”
周岚月余光看见照水,不忘贼兮兮调侃:“照水大人日夜挂心政事,想必与秦御医很久没见过面了吧?这下可有人高兴了。”
此话戳中照水心事,不由有些羞窘地垂下眸子。
朱缨无奈,出声替她解围:“青迟近来忙什么呢,可曾与你说过?”
“多半就是捣鼓些药材,替后宫几位太妃调理身子。”
照水答,想起上次见面时秦未柳说过的话,又补充道:“陛下说过让他多多留意坤宁宫的旧事,他记在心上,已经在查阅医书寻找线索了。”
“劳他挂心了。”朱缨眸色一暖,原来他已经在替自己留心母后的事了。
世间杀人的法子就那么几种,不过刀剑食医而已。母后之死蹊跷,当时身上又无外伤,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下毒。
可她曾查过母后喝过的药方,得到的结果是一切正常,并无不妥。
遍查不获,她直觉有问题,又说不出来由。
会不会有什么细节被他们忽略了?
所幸有秦未柳这个“神医”在,她心中放不下,便托付他查寻医方古籍,想着万一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呢。
朱缨知道希望渺茫,但总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
周岚月最爱逞口舌之快,终于过够了瘾,倒是没忘记跟来的正事。
殿内没有外人,她便说了:“这几日若胭一直盯着绿瑚,她看上去不大好,依旧疯癫却饮食极少,像是没什么生机了。”
朱缨微顿,眼中没了玩笑的意思:“派御医前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自抓住绿瑚已经过了这么久,却至今没有让她吐出东西来。
他们都知道绿瑚一定有问题,偏偏人又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北司以酷刑闻名,却也怕严加逼供让人丢了命,本以为在诏狱撂上几个月吓唬吓唬,她便什么都装不下去了,没想到数月过去一丝马脚都没露,莫不是真疯了?
这才是众人不愿看到的结果。
一个疯子招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就算她真的说出真相,也没有了做人证的资格。
“若自己不想活了,就是别人再尽心,无非也只能拖延几日而已。”周岚月苦恼。
这番道理朱缨怎么会不晓得。她沉默良久,继而叹息一声:“后日朕得空,让若胭亲自提送绿瑚过来,朕要见她。”
疯癫之症医官诊不出来,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人的言行反应。
绿瑚自认生还无望,一心求死,但朱缨不信她真的无牵无挂。
只要能拿捏住软肋,凡事就有希望。
战线已经拉得太长,不能再拖了。
周岚月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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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秦未柳确实在翻看医书,只不过不在自己住处,也不在御医司。
为着他找书方便,朱缨一早知会了御书馆,是以他现在入馆畅通无阻,只要是馆中的书都能随意查看。
要知道,御书馆乃是皇宫书阁,能在其中收着的书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民间有价无市的经书文卷比比皆是,自然不乏珍贵难寻的传世医书。
秦未柳出身医药世家,自小见过不少罕见的病史医书,但江北毕竟不及皇宫,那些他梦寐以求一睹的大家孤本,几乎都在这里找到了踪迹。
怪不得他们家找了多年都没有消息,原来都进了皇宫。
第91章 卧底
他自然喜不自胜, 除却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御书馆泡着。
心上人无暇顾他,他便不顾了形象,捧着本医书能从清晨盯到半夜, 直到负责驻守的侍卫在门外提醒, 才能后知后觉想起时辰。
左手边放着宁皇后昔日的药方, 右手侧是一摞古书。
秦未柳提笔伏案写着, 时不时皱起眉挠挠脑袋,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复拿起左边那张又薄又旧的纸,面露苦恼。
药方里有苏怯木, 确实是去火理气的好东西。
诚然这味药材相克的东西有不少, 但这么多天来, 他已经理清楚了当年坤宁宫的所有用度明细, 一一排查后, 并没有发现与之大克的食材香料和药物, 自然也不会合在一起,产生致死的毒素。
真是奇怪。
秦未柳从医数年, 从来被誉为天才, 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的事。
宁皇后一去, 当年的御医司恐怕也是连日查阅医书, 像他一样迷茫,最终却毫无进展, 将这一谜团留到了现在。
他倍感煎熬,头发被薅了又薅,几乎变成了鸡窝, 还有几缕垂下,放荡不羁地扫到他脸上, 扎得他耳朵痒。
笑话,秦九神医会失败?!
秦未柳被这一念头深深振奋,露出的那点狼狈一扫而空,又变得斗志满满,重新拿了本医书开始研究。
他就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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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光温软,暖融融照下来,冬日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小厮在外请示,得到允许后推门进来,服侍主子用膳更衣。
这样的事日日都在重复,陈霖眼覆白绸,只沉默着机械地配合。
往常这个时辰院子里都很安静,今日却不知为何隐有嘈杂议论之声,显得分外热闹,像是来了客人一般。
他不明缘由,问:“外面出了何事?”
小厮正弯腰布菜,见一向寡言的世子竟主动说话,笑着回答:“是孟元帅差人给小姐送了两匹小马驹来,很是漂亮,下人们都跑去前院看了。”
陈霖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确认道:“是西北军的孟翊将军?”
“正是。”
皎皎什么时候和孟翊这样交好了?
这些年大魏与突厥常有摩擦,而朝廷始终没有动用东北军力,全靠孟翊率领西北大营扛着,可见其实力强悍。
西北军营的位置与东北贴近,多年来却往来生疏,若能使关系密切些,日后也可互相帮衬一二。
陈霖暗暗想着,心里有了主意:“你去梨玉斋传话给小姐,让她闲暇时过来一趟。”
陈皎皎本就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人在房中打发时间罢了,听说消息后很快便来了。
见兄长不语,她压下紧张,细声问:“兄长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又宽又厚实的白绸遮住小半张面庞,陈霖低下头,语气略有黯然:“皎皎从前不会这样与我说话,是还在因为那件事生兄长的气吗。”
她眼睫一颤,很快摇头辩解,生怕他多想:“没有的,哥哥。”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只有皎皎自己知道,那日的事确实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时她送出的药方帮助锦城平息了瘟疫,宫中降下的赏赐格外丰厚。正是高兴时,兄长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斥她不懂分寸,不顾家族安危。
那次不欢而散后,她郁郁寡欢了许久,与兄长交谈时有了无形的隔阂,过来探望的次数也少了大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日,刚在房中收到小厮的传话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就好,上次哥哥一时情急说了重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陈霖一叹:“族人远在天边,我总想尽力帮衬,哪怕做不了什么,总也不能肆意妄为,一不小心就给家族招来祸患。无奈关心则乱,过日子处处畏首畏尾,到头来不过是徒增忧思罢了。”
听他这样一说,陈皎皎顿时理解,心里哪还有什么委屈?剩下的全是自责和心疼。
她微微红了眼睛,蹲下伏在兄长膝头:“哥哥,我都明白。是皎皎不好,莽撞不曾考虑家族的处境。”
“好了,你原本也是好心,莫要再自责了。”
陈霖温声转移话题:“听说西北马性情最是温顺,你方才应该去看过了,是不是很亲人?”
没想到兄长都知道了。
陈皎皎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答:“确实格外温顺,比皎皎先前见过的马都听话。”
陈霖淡笑:“皎皎是何时与孟将军相熟的,我竟从不知情。”
有次皎皎的马车在街头失控被孟翊所救,这事他是知道的。
本以为只是一次偶然,不想两人之后还有相见的机会,今日还送了马,像是关系不错。
“兄长误会了,只是在宫中与孟将军见过几面而已,并不算熟稔。”她面露忐忑。
上次的事尤历历在目,她身为质子该顾念家族声誉,不应与一个将军多有往来。
兄长这样问,是不是又要恼她了?
“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陈霖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安抚道:“孟将军为国戍边,乃是栋梁。我知你独自孤单,若能多交几个朋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能放心些。”
皎皎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关心,心头霎时间被温暖填满,重重地点头:“哥哥,我知道。”
兄长有眼疾,身子又不好,独自闷在房中度过一日又一日,最放心不下的却还是她这个妹妹害怕孤单。
皎皎移动视线,那墙上和物架上摆放着的刀剑银镖,是兄长对少年时的追忆,也是他永远无法完成的梦。
她眼中含泪,如同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手,“兄长,我们总有一天能回家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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