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没有说话,只从鼻间溢出一声轻笑,令拂来的湿暖水汽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眼中登时变亮,飞快转过身,明显带着喜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想雀跃,却在看到他的那瞬间不自主委屈起来,两种情绪相互抵消,最后变成小小一声嘟囔。
“只是处理事务晚了些,从前也是有的。”
谢韫从悬架上拿过宽大的棉巾披在她肩头,问:“为什么这么想?”
“还不是因为……”
朱缨哽住,千言万语最后融合成一句:“对不起。”
她神情懊恼又无措,解释时语速也不自觉加快:“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说出那种话,可直到说出口才发现不妥,明明我心中所想不是那样……”
忌惮、多疑、不耐、敏感易怒。
难道任何人做皇帝,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养成这样的性格吗?
她不想变成那样的人,不想因为这把龙椅变得迷惘又极端,像父皇一样失去原来的自己。
粼粼水色映进谢韫眼眸,满是和煦与温软。
他俯身下去,一手扣住她后脑,轻柔又坚定地吻上她微微干裂的唇。
朱缨的话没能说完。她身子一僵,很快伸出手臂揽住他脖颈,用心上人的亲吻作安抚,竭力平复自己波动的情绪。
唇齿缱绻彼此交缠,两心亦难舍难分,如同柔软的溪水润物无声,填进每一寸山川缝隙。
“别怕。”他抚摸她湿润的长发,“近日事多,你感到疲累是正常的。”
一吻终了,微急的喘息反而让朱缨冷静了些。
她埋在他怀里,摇头小声说:“不是的,不是因为疲累。”
自己的异样自己清楚,从登基到现在,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即使她有意识地极力避免,最终还是逃不过君主四处猜忌的命运,危险又无情。
“身为皇帝,变得雷厉敏锐一点是好事,不要多想。你平日言语强硬,朝臣对你的敬畏也能无形中更多几分。”
谢韫说:“至于我,你更不用太顾忌。那些话无异于过眼烟云,你无意说了,我随意听过,这便过去了,我们都不必放在心上。”
朱缨垂着眼:“可当时殿中还有照水照雪和其他宫人,她们会觉得我言语不耐,是你失了圣心……”
听她竟是因此不能释怀,谢韫笑:“那敢问圣上,臣现在失去圣心了吗?”
她立马回:“当然没有。”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谢韫看着她,认真道:“阿缨,你为君,我为臣。别说一句重话,就算你想借我在朝中立威、利用我进行一些计谋,这些都没什么。”
早在很久之前,他第一次为她戴上那顶象征天下之主的冕旒凤冠时,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
他轻轻一捏她指节,仿佛信徒祈求爱意,说出的每个字都珍而重之:“只要你不会厌倦,不会腻烦,我可以……”
“你可以替我拿一下里衣。水凉了,好冷,我要出去。”
朱缨不许他说那些不祥的话,自然而然地打断,用一个再轻松不过的话题替代。
谢韫看透了她的用意,顺从地不再说下去,无奈道:“好。”
净室地上湿滑,在他的协助下,朱缨擦干净身上水渍,换上干净的里衣,用棉巾擦拭头发时,她从浴池的水面里望见自己的面容。
那样熟悉,却又无来由的陌生。
不知不觉,她眼眶变得有些湿润,忽而回头望向谢韫:“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变了,变得你一点儿都不认识了呢?”
“那就重新认识。”
他轻拍着她后背,努力用温和的声音给予她最大的安全感:“人总是会变的,这不可怕。你不会觉得我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吧?”
朱缨吸了吸鼻子,用力摇头。
她相信他,也一定会尽力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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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诏狱里,求饶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样压抑骇人的环境里,女子却充耳不闻,麻木了一样僵坐在小小牢房里,脸上那道疤痕格外显眼。
她背对着牢门,枯瘦的双手被囚服盖住,细看竟在微微颤抖,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一角绣花手帕,看上去已经十分陈旧了。
皇帝告诉她自己的家眷已被灭口,她原本还不信,今日却从偷偷混进来的小黄门手里拿到了这方绣帕。
那上面的花纹式样她曾见过,是姐姐的手艺。
姐姐为人胆小谨慎,无事绝不会将自己的东西假手于人。
他们竟真的杀了自己的亲人……怎么会,怎么会……
那个叫韦顺的人不是说过,会保住他们的命的吗?
“吃饭了。”
狱卒打开牢门,把饭食放在了矮桌上。绿瑚通红着眼眶,听见动静主动转过身。
看她这副模样,狱卒微惊。
不论是北司使还是乾仪使,甚至韦佥事都对这间牢房的女囚犯讳莫如深,从来不提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名,却不约而同地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他们这些手下都是有眼色的,自然能看出其人尤为重要,纷纷拿出相比以往数倍的精神头看管。
不过这女子疯癫许久,整日痴痴呆呆的,从来招供不出任何东西,今日眼中竟有了神采,难不成是恢复了?
狱卒拿不准主意,于是不敢耽搁,锁上门匆忙去找苏若胭禀报了。
当年她受利益驱使,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为他们做事,不成想是与虎谋皮。躲躲藏藏半生不说,而今终于连累了家族,这是她的报应。
绿瑚神色哀戚,捂住脸悔恨地痛哭出声。
想起朱缨那日的话,昔日旧主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
皇后娘娘出身武将,在宫中却养成了温婉柔和的性子,从来不会苛待宫人,以仁德治后宫,在朝堂政事上也颇有见地,可谓是挑不出错处的一代贤后。
而她呢?她身为坤宁宫的婢女,却愧对娘娘善待,帮那歹人作恶……
如果她不曾做过那件事,娘娘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虚弱,也不会芳年早薨?
大悲之余,绿瑚心中尚存一丝理智,终于下定决心撕下衣裳一角,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皇后娘娘,我对不起你,请允许我的赎罪。
她忍着痛意一遍遍撕开凝固的血口,在素白的麻布上留下猩红的痕迹,一字一句,是众人期盼了太久的招供书。
正在她全心贯注书写血书时,牢房门锁却不知何时一松。
当那道阴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她浑身血液一冷。
“绿瑚姑姑,在写什么呢?”
第95章 驯马
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驯服了心心念念的宝马, 周岚月心满意足,一路拉着马嚼子朝马场外走,身上那股得意劲儿几乎要溢出来。
“我厉不厉害?”
“厉害。”
宁深早就被她摧残习惯,看上去甚为麻木, 说什么话都脸不红心不跳。
被夸了的周某更是飘飘欲仙, 登时觉得在马背上颠簸这一整天很值得, 腰酸也轻快了不少。
她一边牵着马儿向外走, 一边闲不下来地拉着他手臂晃来晃去。
“你说我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阿雪?小白?”
“叫这些名字的马太多了。你那么喜欢,总要用心取一个特别的。”
用心取?
“那我想想。”
她计上心来,松开宁深转而贴近马儿, 双手环住马鬃亲昵地蹭了蹭, “子沉, 你说说你, 要是早些乖乖被我驯服, 不就不用在场上跑那么久了吗?现在还不是一样要听我的话?是不是, 子沉?”
宁深盯着她后脑勺,忍了半晌没能忍住, 不禁低下头轻笑一声, 心中满是无奈。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 还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 片刻才明白是唤马儿。
这个家伙满肚子坏水,整日哪来那么多奇怪的鬼点子?
拿他的字给马取名, 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损又好笑。
而且听她话中之意,似乎还在一语双关?表面是在说马, 实际上也是说给他听。
“为什么叫这个?”他饶有兴趣,想听听周岚月会如何狡辩。
她面露坦然, 一本正经地说着情话:“你不是让我用心取吗?我一用心就想起你,就没心思想别的事了。”
“……”
总是这样不顾场合。
身后还有小厮随从跟着,宁深没法接话,眼神却明显更加柔软了。
不过也没什么。
他目光移向她身后的骏马,“叫追月,怎么样?”
“为什么?”周岚月一歪头,兴奋问道。
“你看。”宁深示意她看马脖子处。
先前没注意,这时候仔细一瞧,竟发现油光水滑的鬃毛侧面有一道小小的月牙形伤疤。
雪蹄马性情暴烈,可能是与同伴打架、抑或饲马人训练时留下的。
周岚月:“原来是因为这伤疤啊。”还以为是因为她呢。
她一副失望的表情,以宁深对她的了解,自然懂得她会暗暗想些什么。
他唇角微弯,主动道:“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你的马。若是不喜欢,你就重新取。”
“没有,喜欢。”
她其实很满意,但还忍不住嘟囔:“叫子沉也能听出是我的。”
魏都就这么大,现在谁不知道他是她的人?
宁深语塞,无奈道:“不要你乾仪使的威严了,周大人?”
周岚月想象了一下自己骑马出去时满口“子沉”“子沉”地叫,好像是有一点不合适,要是让乾仪卫司那群兔崽子听见了,她得被起哄声淹死。
“那还是要的。”
她嘿嘿一笑,欣然接受了“追月”这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看似平常,但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不同的意味的。
追月追月,谁追的月啊?子沉呗。
“好冷,我们快走吧。”她重新拉上他,向马车方向走去。
宁深诧异,“不骑你的马?”
她对这匹马宝贝得紧,现今好不容易驯服,竟能耐住性子不多骑几圈,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周岚月不满他的不解风情,“你傻呀。要是去骑马,我们两个不就要分开走了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她说出来,真是。
宁深微微一怔,很快柔声回:“是我没想到这茬。马车就在前面,走吧。”
严相的得意门生一向才学过人,到了这时脑子却没转过弯,不想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不过现在得知了她的理由,心里是比谁都高兴的。
周岚月哼一声,仍不改好心情,继续和他向前走。
走到半道时,一个小黄门过来找宁深通报,说兵部有公务处理,侍郎大人请他早些过去商议。
宁深听了,第一反应就是看身边的周岚月,果然见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说好今日陪你的,现在又不成了。”
他有些愧疚,当即赔罪,又道:“你先坐马车回去,这里离兵部不远,我走过去就好。等到事情处理完,我再去找你。”
身担朝堂要职,休沐日有紧急事务处理是常事,更何况像宁深这样既在内阁又掌管一部的官员。
周岚月同在朝廷为官自然能理解,也不是斤斤计较要与公事争高低的人。
“你坐吧,我还是骑马好了。”她不在意地摇摇头,吩咐人把自己的马牵回来。
他有“腿疾”,哪有让病患走路的道理?可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我去陛下那边看看。”
想起已经有几天没见朱缨,周岚月也不打算回府了,索性改道去承明殿溜达一圈。
“好吧。”她这样说,宁深只能道。
怕她心里不舒坦,他又许诺:“等结束了,我就过来找你。”
“好好好,知道了,你快去吧。”周岚月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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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司来的太监已经退下一段时间,朱缨依然沉默地抿着唇,盯着手边那一摞账册沉思。
她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令人发毛,周岚月看不下去,宽慰道:“也许那日只是绿瑚突然发疯,那个姜桃那么罕见,连宁深这种自小在魏都长大的人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个小宫女呢?”
朱缨无处反驳,理智也清楚她的话在理,可却总是放不下心。
自己的直觉一向格外准,难道这次失灵了吗?
绿瑚进殿时还是双目空洞呆滞,见到姜桃却突然变得激动,不认识那是何物而只是当作了情绪的发泄口,甚至大力到挣脱乾仪卫,将花瓶扫落。
真有这么巧合?
她没有头绪,烦躁地推开面前的奏疏,复又翻开案册。
内务司办事麻利,已经将当年坤宁宫的一干用度记录悉数查清,并抄送呈了上来。
她已一一看过,只有岁兰、桃花这类常见的花卉频繁记录在案,其中并没有出现过姜桃的踪迹。在过去数年突厥通商流入魏都的货品里,姜桃同样查无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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