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离去,高大的宫门缓缓闭合,再度被守卫紧紧关上。
须臾,主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落进去,照亮了少年晦暗的脸庞。
朱绪将食盒提进屋中,把饭菜一一拿出来。
像每日一样,里面放着两荤两素,甚至还有一道点心。虽不那么精致,但胜在足够新鲜,还是热气腾腾的。
朱绪执起筷子,沉默地吃着。
李氏覆灭后,他被皇帝禁足于宫中,虽然比起之前略有消瘦,但远不至像众人想象的那般狼狈。
裕静宫每月的份例一切如旧,从无克扣减少。
看得出来,朱缨真的只是想把他困在这里,而没有虐待的打算,更没有对他起杀心。
少年一身素衣,麻木地把一根菜叶放进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唇边忽而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皇姐,何必对我网开一面。
不怕有一天会后悔吗?
朱绪很快落了筷,从饭桌前起身回到书房,但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桌案上铺开的魏都全图。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之后拿起笔,圈住了几个地方。
皇宫,长公主府,宁府。
西大营。
第123章 军心
随着夕阳的晖光渐渐西斜, 一望无际的平原逐渐被流矢和兵马填满。
黑压压的盔甲头盔自两方而来,如浪潮般涌至中间地带,最后碰撞在一起,发出兵刃相接的沉重响声。
万马齐嘶, 冲杀声震耳欲聋, 残阳伴着晚霞, 天地也为之变色。
鲜艳耀目的旌旗直指苍穹, 挥舞于三军之间。为首的红衣女子执枪纵马入阵,铁蹄所到之处不见敌手,杀出一条通途。
大魏皇帝御驾亲征, 即便她曾经为将, 但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坐镇帅帐, 指挥作战。
谁也没有想到, 朱缨竟会亲自策马来到前线, 像从前一样弯弓握剑, 与敌拼杀。
天子勇毅无前,自可激励麾下将士拼杀热血。一时间, 陈军节节败退。
一声破开铁衣血肉的闷响, 敌军将领重重的坠马倒地, 喷出一口鲜血。
不等他仓皇爬起, 朱缨手中长枪再度一挥,锋利的枪尖直指那人面门:“朕都来了, 怎么,还不去叫你们主帅出来一见?”
“是,是!”
顾不上伤口和一身泥土, 将领慌忙起身,回营传信去了。
朱缨依然坐在马上, 一转马头缓步回到己方阵前,敌兵看着她走远,皆举刀蠢蠢欲动,却又只敢蠢蠢欲动,无一人敢真的出击。
那是承袭天命的人,反叛前,他们也曾是她的子民。
魏军将士自觉为朱缨让出一条道路,朱缨径直往回走,直至走到那直直矗立着的红色战旗前。
她手下用力将那杆旗帜拔起,目光越过己方投向远处的敌人——
或者说,被蒙蔽了的大魏百姓。
“大魏不曾亏待过北地,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人。诸位将士何故助纣为虐,甚至将刀刃对准双县无辜百姓?”
朱缨声音嘹亮,清晰传到对面:“若有迷途知返之人放下武器投降,随朕一同歼灭反贼,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赤红旌旗上鲜明的“魏”字样尤其显眼,加之皇帝亲自下场劝说,对面敌军听罢果然面露动摇。
但也仅仅只动摇了一瞬。
既然已成反贼,便没有必要再恪守什么“君臣礼数”。有人毫不畏惧对上朱缨的目光,大声骂道:
“狗皇帝,休想离间我方军心!若没有朝廷步步相逼赶尽杀绝,王爷怎会被逼无奈起兵反抗?我们也不必背上一个反贼的骂名!”
步步相逼,赶尽杀绝?
朱缨没有因谩骂而恼怒,关注点全放在了后面,紧皱着眉怀疑道:“什么?”
“怎么,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你还不敢承认吗?”
另一兵卒接过话茬,又扫视一圈大魏官军:“朝廷年年克扣北地三州费用,我们家家户户都要饿肚子,若非王爷坚持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带着我们加种粮食,发展商贸,我们早就饿死了!”
这一番话点燃了身后所有人的怨气和怒火,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魏都偏心厚待南部,凡事都紧着他们,何曾管过我们的死活?”
“两江富庶繁华之极,我们青州却苦寒断粮,这叫不曾亏待?!”
众人声中恨恨,如要把所有真相全都公诸于众,告诉对面的将士“你们效忠的主子才是真正卑劣不堪的人。”
一直跟在朱缨身边的红缨军看不下去,忙辩解:“朝廷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是陈则义把你们蒙蔽了!”
“放他娘的狗屁!王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岂容你羞辱?!”
“瞎说!”
“是你们瞎说!”
于是魏军这边的情绪也被带歪,急于护主开始与他们理论,两边各执一词越说越激动,最后不管不顾地满口脏字斥骂,就差没有推搡打起来了。
战场之上气氛肃杀,一不留神便要见血丢命,这种打到一半吵起来的状况,还真是荒谬。
满眼乱局,朱缨胸前起伏,忍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情绪,狠狠把战旗重新插回冻雪泥土中。
地方各州每年都会向朝廷呈上述职文书,只看报回的情况,北地三州明明一切安好,偶尔派去巡察的朝廷官员也没有发现异常。现在北地将士却说他们连年忍饥挨饿,全靠东北王府救济。
其实他们那番话,但凡是个懂得一些政事的人都能听出问题。据大魏规制,地方财政粮务自主性颇强,当地生产的粮食和财富皆自给自足,只将富余部分运交魏都。如蜀州去岁艰难逢灾,年关时就没有上交余财余粮,反而受到了朝廷下拨的钱粮支持。
规矩在这里摆着,岂有“朝廷克扣费用”这一说?
除非有人在中间作梗,蓄意挑起百姓对朝廷的不满。
“稻香草长,可保三州晏然。”
亲眼看过的文字犹历历在目。北地向来以米粮富裕为名,每年上交给朝廷的量都是最多的,还经常主动上书出钱出粮要赈济其他困难州县。
以其实力,养活三州百姓安居乐业本该绰绰有余。
天高皇帝远,真皇帝不在,陈则义便成了北地的土皇帝。多年以来克扣钱粮中饱私囊,一面故意谎报州情苛待当地百姓,将所有功德都安在自己身上,一面将黑锅推给朝廷背,污蔑她偏心南地薄待北地,目的是为了激化地域矛盾,好让当地军民与朝廷更加离心,从而忠诚拥戴于他。
有多拥戴?
前有渐台,后有朝廷探子,潜入北地来去一番硬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甚至正常到令他们没有一点怀疑,这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夺回城池土地只须凭借武力,想要收回失去的民心却不是件易事。
朱缨握紧长枪,这一战必须赢,还要防止死灰复燃,将陈则义做过的事大白于世。
两方将士闹得不可开交,一片喧闹鼓噪中,几十发带火的流箭忽而从远处从天而降,不知用了何等强劲的火药,刺进荒草雪泞中犹未熄灭,反将那点冰雪水渍迅速烤干。
几点单簇的火花齐心协力连成一大片烈火,在荒芜的雪地上燃起灼人的高温。
一线火海不由分说地越扩越大,恰好将纠缠在一起的两方将士隔开,强行叫停了这场闹剧。
对面兵卒纷纷让开位置,身着主帅样式铠甲的中年男人同样骑马,从队阵深处信步现身。
络腮胡,鹰隼眼,正是昔日的东北王,陈则义。
在他身侧落后一步的位置还有一人,素袍儒冠。
他真的逃到了北地,勾结上了陈则义。
早在二人出现在视线里时,魏军就已经簇拥着朱缨,将她严严实实护在队阵中心。
陈则义行至最前,一身姿态分外放松,仿佛这次见到朱缨只是待客:“陛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兵戈未动,朱缨压下怒意,目光始终远远锁在两人身上。
她做不到像陈则义那样闲适得如同无事发生,只是沉着脸色,冷声与其周旋:“事已至此,陈卿,就不必如此虚情假意了。”
“陛下这样说,可就伤害老臣之心了。不过,之所以能有今日境地,不全是魏都一手造成的吗?”
陈则义哂笑,话中含刀:“若非陛下纵容朝廷厚此薄彼,使我北地黎民百姓无衣穿无饭食,臣又岂会出此下策一搏?”
他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朱缨明知故问:“既然北地生活如此艰难,为何陈卿却一再隐瞒,不肯在呈报朝廷的文书上留下如实一句?”
她眸光锐利扫向陈则义身侧,扬声道:“许卿身在内阁首辅之位多年,每年各州上报的州情都有过目,一向得朕器重。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要背叛朝廷勾结谋逆,当真是令朕心寒。”
朱缨措辞巧妙,三言两语就将人立于不仁不义之地,若再让她多说几句,离间挑拨也是轻轻松松。
许瞻不语,陈则义主动开口:“陛下金口玉言,说什么就是什么,臣等自不敢反驳一句。”
不能再与她在此浪费口舌了。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积起的民心军心,不能被她影响半分。
陈则义扫过眼前声势浩大的军阵:“让臣猜猜,陛下的大军怕是没有那么多御寒物资可用吧?北地孤寒多山,想来这些天甚是难熬。臣想了个法子。”
他自知朱缨不会答应,只是挑衅:“不如陛下挥师后撤退守墨河,将辽城以南六座城池让与臣,臣愿以可供万数将士御寒的行军被褥作为交换。如此可行?”
朱缨如听痴人说梦,嗤笑:“别做梦了。”
家国当前,寸土不让。
“如此,我与陛下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陈则义惋惜一叹,不带停留掉转马头返回。
簇拥着他的兵士得到军令,再度整肃成阵,向着魏军发动进攻。
“杀——”
敌人袭来攻势猛烈,魏军也不甘示弱迎战。
两方兵潮复又翻涌交汇在一起,碰撞溅起猩红滚烫的浪花,战马淹没其中,发出悲烈的嘶鸣。
混乱中,陈则义和许瞻已然远去,徒留无益,朱缨被部将护送着离开战场。
她只有始终坐镇后方,才能保持军心向稳。朱缨懂得道理,虽不畏冲杀,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并非只是主帅,更是一国皇帝。
取胜固然重要,她也要努力保全自己,这是对大魏江山基业负责。
第124章 情衷
主帅露面亲至战场, 见到皇帝也分毫不怯,由此陈军士气高昂,竟一扫先前颓势,攻势凌厉甚为勇猛, 隐有反败为胜之势。
相比之下, 大魏官军这边则开始后撤, 形势不再如前乐观了。
一干将领留在帅帐远观战情, 眼见陈军步步紧逼,甚至动用了炸药,魏军毫无赢面, 再这样拖下去只会伤亡惨重。
朱缨选择及时止损, 当机立断道:“即刻撤兵!”
“是!”
兵卒前脚领命刚走, 未及帅令传至前线, 后脚形势已然悄声发生变化。
“等等——”
“那是什么?!”众将亦是意想不到。
只见雪原尽头、战场边缘缓缓出现一队人马, 马蹄踏过扬起漫天烟尘, 威势浩大。远远望去人人穿盔配甲,为首者一身银白战帔甚为晃眼。
敌军包抄?可看架势不像, 所穿盔甲与陈军也大不相同。
座下部将顾不上规矩, 带着满腹疑问:“我军并未分头行动, 所有兵马都在这里, 那些是什么人?”
众人摸不清情势,纷纷出帐眺望。
这支来路不明的队伍自南边来, 出现在他们的大军背后,尚不知是敌是友。
朱缨担心来者不善,眉越拧越紧, 锐利的眸子紧盯前方,吩咐道:“做好防范, 如有异常,孟翊你即刻率兵增援。”
孟翊领命,时刻做好准备带兵出击。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大声脱口而出:“是谢帅!谢帅来了!”
此话一出,又有又惊又喜的声音错落响起。
“旗上的字……真的是谢帅!”
“谢帅带着江北军来增援了!”
昔日江北大营主帅的威名太盛,即便谢韫早已离开军营,又从大都督变成了江陵王,世人还是习惯于称他一声“谢帅”。
七嘴八舌的欣喜议论声不绝于耳,朱缨眸中剧颤,眼球如同被黏住了一般紧紧锁在那支队伍身上。
直到他们越来越近,她真切地看到远远高举的军旗上那清晰的字样——“谢”。
有多久没见过这面战旗了?
朱缨几乎是当场愣在了原地,连眨眼和呼吸都变得迟钝起来,偏偏一身血液欢快地流动,让她自心尖升起一阵令自己难以忽略的激动和喜悦。
那是他们共同的旧部袍泽,是与他们最默契的。
他……收到了她的信。
正在众人满心满眼都在赶来的江北精锐身上时,前线忽然传回消息:“撤兵了!敌军撤兵了!”
陈军将要得胜,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撤兵?
起初众人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有老将大笑:“陈则义那狗贼看见我们有援军,狗胆子都被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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