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乃一品平章,却始终未将我瞧在眼上,我一生官场不得志,与他脱不开干系。”
“你又在这胡呲,你官场不得志是因柳家无根基,于我父亲何干?”
杜丽娘难忍柳梦梅为莫须有之事指摘已故父亲,忍不住跳出反驳。
“怎得无关?”
他当日同杜丽娘不媒而娶,虽于礼不合但也是杜宝的女婿,可杜宝嫌他出身贫寒,从来恶言恶语相对。
“以我才学本不该碌碌无为,如今却苟活一生,有志难舒,难道不是你父亲压着我,让我不能青云得志?”
“你虽可做锦绣文章,但哪里来的治世之才?你一生好色轻薄,身心风流,哪里放心思于前途之上了?”
柳梦梅运道好,当年赶考未能进入考场,却因机缘巧合白生生捡了个状元之名,至此他便真觉得自己有不世才能,通晓经济之道了。
杜丽娘斜眼看着一身落魄的柳梦梅,不屑嗤笑:“一匹缂丝你左一句掏空家底,右一句我不知精打细算,便是为你购入奴仆几人亦被说嘴到如今,却是不提这些年你捧那些个优伶所用的花费。”
年节年礼几个铜子儿?他当年为那戏子花旦从戏班赎身又花了多少?
当年她初识柳梦梅,只觉此人呆愣可爱,性情耿直。可如今想想二人几次相遇,他皆举止浪荡,色令智昏。
再度思及旧事,杜丽娘眸中唯剩嫌恶,再不复当年甜蜜。
她二人初相见,在南安府后花园。
她游园疲累,身子困乏随处寻个地方浅眠,梦中偶遇一俊秀书生不免心神游动。初相见,柳梦梅闲言两句便邀她云雨共度,她那时年少无知,便随了他心愿。
那时年幼,她满心自怜,叹自己三春好处无人见。这方突遇见个陌生男子便春心萌动,后又相思成疾,为个不知姓名的梦中男子相思而亡。
第二次见,是她痴情暮色,一梦而亡后。
魂游之际,她见梅花庵东房晚间出现异响,便上前查看,只见柳梦梅在屋中把玩她先前亲手所画的春容。
她将自己容貌画于纸上,却阴差阳错被柳梦梅拾了去。
上前查看时,就见柳梦梅执着画卷,美人、姐姐,美人、姐姐唤个不停。不仅如此,他对着那幅春容图早晚玩之、拜之、叫之……
当日见这痴痴呆呆模样,她只觉对方可爱异常,不免春心大动。
她道他认出那画中人是曾与他梦中相约的自己,可后来才知晓柳梦梅根本未曾认出画中人是哪个。
梦中见一女子,他便与人共赴云雨,路边捡了幅女子行乐图,便逗弄得他春心蹉跎、迷留没乱。
这哪里是什么痴情人儿,分明就是一色字当头的色中厉鬼!
杜丽娘看向已面颊生斑,满面沟壑的男子,再嗅到鼻端那若有似无的不知是霉臭亦或体臭,不由眼角微耷。
年幼识人不清,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抛家弃爹娘,到老方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再想起那日她见他摆弄自己的春容图,心下感动上前答话,柳梦梅的言辞也极不妥当。
可怜她年幼无知,心眼不明,未曾看出当中陷阱。
“幽媾那日,我便该看清你贪恋淫欲的丑陋面目。可怜我白生了一对儿招子,空做摆搭。”
那日她见自己的春容被他所拾且细细把玩不由感动得泪如雨下,忙上前搭话。
夜深人静,香魂一缕上前叩门,柳梦梅启门而出说得第一句话竟是好一个美娇娃。
她当时满心都是风神俊雅的秀才,方急急入门,又与他春风一夜……
“说甚么我贪恋淫欲?”
柳梦梅横眉倒竖:“那日夜里你去房中寻我,直直求我‘莫负奴心’又道‘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
“此话是不是你亲口所说?”
“我二人相识都是你勾引在先,求欢在后,怎的如今我成了那贪恋淫欲之人?”
“我一清白书生,先于梦中收你蛊惑,后又骗我幽媾,我不曾道一句晦气,你反嫌我色急?”
“你……你……”
杜丽娘捂着心口,猛地跌回榻上。
年少相知,本不该是这般情形,她二人情深也曾感天动地,怎的到如今变成这幅模样?究竟是何时何地、哪一桩哪一件,哪一言哪一语让她夫妻走至这境地?
颓然过后,杜丽娘反生更大怨气。
“既你提了当日,怎又不说你曾指天发誓生同衾死同穴,若心口不一,寿随香灭?”
“盟誓已定,你若非贪图好色之人,以你吝啬之性怎会花了大银钱为戏子赎身?”
她为他死而复生,他转眼抛重金供养戏子优伶?
“虽我为戏子赎身,但那是救人之难,并非心存淫念,反倒是你多年来揪着这点子小事不放,闹起个没完。”
“这竟又是我错了?”
杜丽娘抬起手臂,指着柳梦梅仰天大笑。
“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苍老声音透着悲凉,柳家二子上前搀扶却被杜丽娘一把推开。
第7章 拉扯
“你莫参与,今儿我非要跟他辩个明白。”
“我为你买奴买仆操持家中,你说我不懂克勤克俭,你大手一挥丢出家中十数年嚼用为一戏子赎身,反成了救苦救难。”
“你且说说,可笑不可笑?”
“有甚可笑?”
“世人将我二人经历编撰成案头本,让我二人故事广为流传。她于戏中扮演杜丽娘,入戏颇深伤了神魂,整日痴痴浑浑。”
“我心生怜惜,不忍心她如此蹉跎青春方为她赎身,助她脱离困难,这有何不对?”
“使区区银两可救一鲜活性命,何乐不为?”
“区区银两?”
“救人性命?”
杜丽娘嗤笑一声:“我送母亲一匹他人转赠的缂丝,你牢记心中数十载。你使巨资为优伶赎身,就叫区区银两不值一提。”
“这天下能救的、可救的不知凡几。”
“那饿死街头的孤寡你不曾救,医馆中病痛缠身无钱医治的你不曾救,同你一样出身贫寒,衣食拮据的寒门书生你不曾救,怎就单单去救那身段窈窕,容貌妍丽的戏子优伶去了?”
柳梦梅面色青白:“妇人心奸。”
“年轻时你尚算贤德,临老却愈发会胡搅蛮缠,拈酸吃醋。”
“我倒要说你恼羞成怒。”
便是柳梦梅抵死不认她也知他就是起了色心。若他追捧一二优伶歌姬她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那赎身女子让她瞧着烦闷不已。
她死而复生之事的确广为流传,有人将她与柳梦梅的故事编撰成册,搬上戏台。他为之赎身的戏子正是扮演她的旦角。
“多年来你一直以那旦角入戏过深为由,身前身后陪伴。你二人同出同进,她又以丽娘自称,你日日护在她身边,活似你二人才是那故事中杜丽娘、柳梦梅。”
她呢?
她那时容颜已淡,那旦角却正值青春年华,她日日都会听柳梦梅诉说二人初见时她容貌有多令人惊艳。他借她人之貌之躯说爱她之言,还让她承这一片深情,当真荒唐。
荒唐至极。
“你口口声声独爱杜丽娘,你所钟爱的是戏台之上千千万万披着名为‘杜丽娘’皮囊的花旦,还是那些个为你而痴、青春少艾的女子?”
“你重色,又何必打那痴情名号,口口声声说只爱‘杜丽娘’一个?”
她啊,也是见他万般呵护那些日日上演游园惊梦,牡丹亭下唱着姹紫嫣红、断井颓垣的花旦,透过戏台之上臆想当年她折于他风华魅力流露出自傲神色时,方看透这人。
“你哪里是钟爱什么‘杜丽娘’你分明只是沉浸于青春女子因话本子所投射出的虚妄幻想。”
“青春韶光,谁人不爱?”
“痴情少女谁人不喜?”
“你官途不顺,有志难舒,少不得要在这些懵懂女子身上寻一个被需求。”
“可怜你于家于国无望,可怜你一生荒唐,可怜你只能透过戏子对戏曲中那个痴情天真的柳梦梅产生的错误幻想,寻寥寥慰藉。”
多年困于宅院,她一生只知夫婿儿女,虽当年有传奇经历,但她从不敢轻易想起。
许是她今儿累了,这么多年已疲惫于为他也为自己遮掩。
遮遮掩掩了一辈子,生怕日子里有一丝丝不圆满被他人瞧了去,笑话了去。
可这日头是自己过的,她不舒坦,又如何管他人是笑是哭,是贬低亦或瞧不起?
碌碌一生须臾过,前路困顿犹处荆棘阵,可怜她从未生出过披荆斩棘之心,反不断游说自己不疼不冷,世人皆如此,她亦该如此。
她不该如此,世人也不该如此。
杜丽娘站起身,端坐在屋中神色肃穆。
旧日吃苦她只知混了血咽下,那只是因为她被困得久了,怕自己没了面对情爱、婚姻里早已被腐蚀得溃烂、爬满驱虫的真实。
可喜的是她还有机会,有机会刮骨疗伤,将那脓血寒毒一点一点拔除。
“柳梦梅,贪婪好色吝啬无能之名,你便认了吧。”
第8章 质问
杜丽娘说完,癫笑起来。
她自幼知书识礼,何曾有过这种癫狂之态?如今却在本该安享荣华之年逐渐疯癫,谁又能说一句同他柳梦梅无关呢?
他口中那些个真情痴情,都是她自我臆想出的美妙幻境。说柳梦梅情深,不若说是她于心中勾勒出的柳梦梅足够情深。
他呀,根本对她无心无情。
夫妻数十载,哪怕早已知晓事实,如今想起心头还是会阵阵抽痛。
她眸中无泪,早已哭不出了。
携手夫妻相对无言她并不伤怀,她痛得是年少时真心实意相爱相守,到最后却落得不比陌路人的下场。
杜丽娘言辞激烈,柳梦梅也未比她好到哪里去,听闻对方控诉自己无能好色,柳梦梅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立时挣扎起来。
“好色之名我实不敢当。”
他身躯踉跄:“你口口声声说我见色起意,薄情寡性,却好似你如何深情一般。”
“莫不是世人都传你乃至情之人,你自个儿便信了吧?”
“可笑可笑,可笑你被世人歌颂出的情痴之名冲昏了头脑。”
柳梦梅抬起手,指着杜丽娘:“你私自游春本是逾矩,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与陌生男子苟合,更是不贞。说一句父母国人皆可贱之也不为过。”
一句父母国人皆可贱之,让杜丽娘惨白了一张脸。
这句话,是当年在金銮殿上父亲指责她的话,当年父亲的指责让她痛不欲生,许久不曾走出阴霾,是柳梦梅日日陪在她身边,温言软语一点点为她抚平伤痛。
他啊,当年曾亲眼看着她为此夜不能寐,大病一场。也是他为她熬药疗伤,夜半谈心。
他是这世界上最知晓这句话能伤她多深的人。
杜丽娘抚着白发,神色怔怔。
柳梦梅却还没有说完:“世间人人都说你是至情之人,可我倒要问问你这‘情’之一字从何而来?”
她一个深闺小姐,初见他便宽衣解带,尚不知他姓名便为他相思而亡,就这般还敢说一句至情?
“你见我究竟是情是欲?亦或是你那点子令人不齿的深闺自怜之心?”
“莫不是你要告诉我,只当年我说了句小生爱杀你了,你便对我情根深种了?”
柳梦梅满面讥讽。
这些年来,杜丽娘言语之中很有几分下嫁他的不甘,偶尔更会透露出淡淡嫌弃。若非世人都知晓他二人鹣鲽情深,他为维系自己声名,怕是早已不耐二人关系。
她多有怨言,怎不知他亦困在这场被称作才子佳人、千古绝唱的牢笼中?
他下值慢了片刻,都有同僚来打趣他为何不早早回府陪伴娇妻。他去到对门铺子打半壶黄酒,掌柜的都要问问他家中那个死而复生,痴情至情的妻子。
她是世间有情人典范,可世人提起他,最动听之言也不过一句憨傻天真。
可有哪个男人愿意担一个憨傻天真之名?
当年他确是为戏子赎身,但那又是为何?
不过是他去戏楼听戏,那花旦听闻柳梦梅到此便想要见上一见,可无论班主还是同去听戏的过客,走过路过都要叮嘱他一句早日归家,莫让丽娘等得焦急。
他着实厌烦。
厌烦不已!
柳梦梅焦躁地甩了甩手臂,好似如此能挥开心中烦闷一般。
“你不过是春情难遣,日日幽闺里自怜,并非对我有情,也并非什么痴情之物。你不过是太看重自己罢了。”
柳梦梅哼笑:“你日日孤芳自赏,可怜自己一副惊世美貌无人得见。牡丹亭下与其说是与我梦中云雨定情,不若说是你在自我怜惜。”
“世人都说你至情可爱,可你能否说说你初见我之时,这突然而来的、可为我相思而死的情来自哪里。”
“你说我好色轻薄,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她口口声声说他贪婪好色,她呢?她不也是瞧他丰神俊朗,便慕色生情?
“且再说那春容一事。”
“我当初的确为画中女子勾走了神魂,可见我摆弄春容图,便按捺不住主动于黑夜中自荐枕席的人,难道不是你?”
“难道不是你主动上前,难道不是你对我说,共得枕席,平生足矣?”
“怎得如今共枕席数十载,你又不甘、不愿、不满了?”
“你让我承认自己贪恋淫欲,色胆迷天,却将自己认定为痴情至圣,天下有情女子第一人,你何来的脸面?”
“你将当年牡丹亭下的献身,做托付终身看待,却不知不过是你将它美化了千遍百遍。说什么托付终身,实只是你拿我做个消遣罢了。”
“你顾影自怜,怜惜得入了戏,便真觉着世间人都要将你捧之,赞之,藏在心头永远爱之惜之了?”
她往日容貌清丽,说倾城也不为过,可初见时再惊艳的容貌,瞧得久了也同院子里头做扫洒的婆子没甚区别。更遑论美人迟暮,细纹遍布,他早瞧着心不顺了。
将多年不满倾吐,柳梦梅心头说不出的畅快。
这些年,因着人世间对她所谓至情的追捧,他不敢说,不敢问,生怕传了出去二人声名尽毁,儿女受累。
可今日他却是再也憋不住了。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控诉他好色无能?
“你自己是个什么人,当真不晓得吗?”
“说什么痴心,说什么至情?我只问你,若那日入你梦中的并非我柳梦梅,而是另一俊秀男子,你献身不献?”
“你怕也是会献的。”
“不过都是慕色而痴,又并非我柳梦梅一人不可,如今你又拿什么深情款款的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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