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还记得当日自己听见这话时神魂欲裂、有苦难言的心情。
正是因为她走过,尝试过这条路,方知这不过是一条看似浪漫缥缈,实则荆棘遍布永远无法回头的绝路。
她想问女儿可知晓那人性情?那人出身?可知晓来日二人生活在一处,需以血肉磨合,方能勉强以血铸就一条尚算舒坦的路?
可她不曾说,她知道说了也无用。
正是因为她亲身处过相同困境,才知晓女儿的决绝。
且二人已私定终身,她又能如何阻拦?
若阻拦得过了,会不会让那男子与柳梦梅一般,终身记恨她的父亲,不与父亲相认?她也怕那男子对女儿并不坚定,稍加阻拦便弃她的心尖肉而去。
那些想要劝诫的话在唇舌间、喉咙里化作片片霜刃,混着血肉一点点被重新吞咽下去。
她应了长女的请求亲手为女儿披上霞帔,送她出嫁。
可后来,她也亲眼看着娇花儿一般的闺女,眸中如星光般璀璨的闪亮笑意,破碎成点点光芒,继而逐渐黯灭。
柳梦梅虽是寒儒,可到底是圣上钦赐的翰林院学士。虽柳家不抵杜府富贵,但终归还有奴仆可用,有田地俸禄可使。
那小吏?
杜丽娘摇头。
柳梦梅不喜那小吏勾引二人长女,待成婚后便寻一借口给了些银子将人送了出去。他道天地广阔,男儿应建功立业护家卫国养妻养女。
那小吏亦不愿屈居丈人之下,仰丈人鼻息。婚后一年,他便带着娇生惯养的女儿远赴他乡,多年来她再见女儿的机会寥寥无几。
自长女嫁予那小吏,她便对其余两个女儿管教得愈发严苛。
她怕她们重蹈覆辙。
二女儿及笄时,她的婚事乃她一手操持,人选亦是她相看了数个人家方挑选出来。
“母亲偏心,大姐姐自己选了夫婿您欣然应允,沦至女儿的时候,您便千般万般阻拦,以至于女儿如今过这样潦倒的生活!”
柳家二女疯了一般拉扯着自己的发,扯断的青丝虽轻飘飘的,却是重重落在了杜丽娘的心尖上。
她心苦,却更心疼眼前已长为妇人的二女儿。
她自己为人妇多年,最是知道琐碎日头里的点滴是如何将一个少女逼疯至眼前模样。那些永无境止的鸡毛狗碎,日复一日,饶是千锤百炼的一颗铜铁心,也会被包裹着时间的锋锐敲砸出伤痕。
“儿啊。”
杜丽娘颤巍巍起身,抬手招了招尚未平缓的女儿。
中年妇人转头,见白发苍苍的母亲含泪望着自己,不由心生悔意。可多年烦闷生活已将她磋磨得没了细声细语讲话的力气。
“儿啊,来。”
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杜丽娘示意女儿如幼时一般在自己身前歇息。
女儿还小的时候,她总会陪着三人一起午歇,那时候三个女儿会围在她身旁,讲针线,诉烦恼,偶尔她也会提及来日婚嫁之事。
那时候三个孩子会羞涩地将头埋进她怀中,母女嬉笑着憧憬满是花香、光晕的未来时光。
母亲面上浮现出慈爱笑容让中年妇人很是不适。她眉心紧蹙,本想用日渐粗哑的声音再说出几句伤人的话,却未想还没开口,泪就忽然落了下来。
站在地上许久,她方缓缓走到杜丽娘身边。
“孩儿不孝。”
杜丽娘将人揽进怀中,语带哽咽:“娘知晓这并非你本意,我儿只是……”
“倦了。”
她的女儿,被琐碎生活磨光了耐性,并非她不想温声软语承欢膝下。
她的儿只是倦了。
在那不算漫长的时光里,她们一次次感受无力,自我挣扎,如溺于海上无人能救。
初时,她们也曾想过自救,想过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可日头久了,她们挣扎得没了力气,就只能随波逐流,将自己献祭给命运,任命运带向她们去该去的地方。
杜丽娘一下下梳理着女儿干枯的长发,心中悔恨不已。许久后,她喃喃道:“是娘亲对不住你。”
怀中妇人先是隐忍,随后爆发出震耳哭声。待哭过许久后,柳家二女方喑哑着声音不甘道:“孩儿恨您。”
第12章 为母
“娘知道。”
指尖穿过女儿的长发,杜丽娘以手一点点顺着她的发尾,将枯燥打结之处缓缓顺开。
女儿未出嫁时,她很喜欢为三人扎髻。那时候三个闺女的发都乌黑油亮,十分顺滑。
年节之前,杜丽娘还会在货郎那挑选一些色泽鲜艳的绢花,早起时为女儿们一一插在鬓边。
可如今女儿的长发再不复柔顺。
指尖微微停顿,杜丽娘只觉十指被刺得生疼,疼到了心里去。
“娘知道。”
她的女儿恨她,恨当年她不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以至于如今过这样的时日。
“若当初女儿也如大姐姐那般自行选夫,定不会如今日这般。”
杜丽娘淡淡一笑,未曾说话。
世间万物没个绝对,若当初她的女儿自行选择,或许会比如今好上许多,也或许未必。可只因这条路是他人选的,待发现是一条歧途时便格外无法接受,格外令人不甘。
自己选的,哪怕走不到终点,这份不甘也不会如此折磨人心。
杜丽娘有些悔了,她有些后悔当日不曾给女儿选择的机会,从而让女儿一生背负苦闷、背负不甘,也让自己逃不出心中那份罪责。
“你今儿来,可是子良又闹出何事了?”
提起夫婿,柳家二女沉默下去。
杜丽娘也不追问,只暗中感叹命运弄人。
当年她为女儿相看人家时,只觉江子良为人正直,行走坐卧皆十分端正。且江家富庶,女儿嫁过去后也可保证衣食无忧。
唯江子良母亲略强势了些,将孩子管教得十分严厉。
可她那时想,有这样一个人镇在家中也好,若不是江夫人性情刚强,江子良也不会被管教得如此出色。
事情也果真如她想象一般,二女儿嫁到江家后确实过了段安稳日子。
没几年江母去世,无人镇着江子良,他就像是被圈养久了的野兽,待颈间枷锁褪去,他便变本加厉暴露本性。
江子良很快与城中纨绔厮混一起,斗酒赌博,逛勾栏院,纳妓子为妾。她曾请柳梦梅出面压制,却收效甚微。
那段时日女儿日日回娘家哭诉,她听着疼在心里,却不知能为她使上什么力气。
再后来,江子良纳得那门妾室卷了家中财物房契与府里小厮私奔,江家一落千丈再不曾翻身。
杜丽娘长叹一声,从枕下暗格拿出两锭银子放入二女儿手中。
“家中什么境况你知晓,这些你拿着补贴家用。”
她伸出两指在女儿穿得棉裙上拈了拈,低声道:“要入冬了,给自己和孩子做几件棉衣。”
柳家二女握着两个银锭子,死死抿着唇,不让眼中泪落下。
她也厌烦自己回娘家打秋风的模样。
哥哥嫂嫂见她从无好面色,往年嫂嫂心疼她,会为她准备酒肉衣衫让她带回,可这些年她再回家,嫂嫂多半避而不见。
她的兄长还不若嫂嫂,便是问一句二妹妹,眼中也满是鄙夷厌烦。
偶尔母亲口中的叹息,父亲敲打她不争气,都让她难以承受。
江家初败落时,她羞于回来,可后来……
后来那些个轻视的目光见得多了,她便不会再面红羞涩,反难以控制地心生埋怨。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当年父母未曾强行迫自己嫁给江子良,她许是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这般想得多了,心便硬了,再无畏父母兄嫂的叹息。
银锭子因染了体温变得滚烫,柳家二女手腕一沉,险些拿不住。
这温度,好似将她多年来困窘生活铸造出的坚硬外壳一点点融化,让她已许久不曾热过的面颊,再次滚烫起来。
“母亲日子亦不好过。”
柳家二女将手腕一抖,将一个银锭子重新丢回榻上。
父亲一直嫌母亲出身富贵之家,平日掌家出手很是阔绰,哪怕年节送父亲上峰的物件,也会被他说上几嘴。时日久了,父亲便渐渐不再给母亲银钱。
这些银子,应当都是哥哥嫂嫂孝敬母亲的。
虽说为人子应赡养父母,但这世间并非抬头便是青天,终有一瓦屋檐遮在面前,而母亲……
正在他人屋檐下。
柳家二女紧紧握住手中的银锭,抬起头冲着杜丽娘浅浅一笑。
“这二十两银子够好一段嚼用了,母亲莫忧心。”
中年妇人小心摩挲着手中银子,语气中带着点点欢欣:“我出嫁时候母亲给做了棉衣,这些年也够穿呢,就是家里三个孩子无法凑合了。”
“这几年孩子们抽条得厉害,往日衣衫早穿不住了。”
想起最小的女儿,柳家二女忍不住抹了抹泪。
“珊儿总捡兄姊的旧衣,今儿有她外祖母给的银子,孩儿也可为珊儿做件新衣裳。她……七八岁了,还不曾穿过新的。”
“去岁冬日雪大,压垮了半边屋顶,这一年用得都是稻草遮盖,屋子总透着霉,阴森森的,且春日上头不知从何处来了条长虫,险些咬了珊儿。”
“如今有了这银子,孩儿也可将屋子修补修补。”
“珊儿兄姊也快要谈婚事了,需得做几套新衣,女孩子家没有水粉,上好的胭脂总要有一份。”
她家长子没有读书的天分,如今到了年岁,她想着不若找份活计帮衬家里,这托人谋生计总不能空着手,便是酒水烧鸭的,也要打点个一二两银子。
“家中许久未开荤,江子良不管,我做人娘亲的总不能饿了几个孩子。”
“珊儿前些日子说想吃碗肉,我合计也给孩子补补身体。”
她身上还有些旧疾,本该抓些药吃吃,可……
柳家二女顿了顿,更为用力地抓紧了手中银子。
旧疾,便算了吧。
家中胰子、油面、衣衫布匹皆无,往日还可,但给孩子们相看总不能穿脏臭的衣裳。若媒人来家,她还需添些物件,总不好让人觉着这一家的女人,一把日子都过不起。
将掌心的汗意在腿上擦了擦,柳家二女望着杜丽娘眼中湿润。
“都拿着吧。”
杜丽娘扬头,以下巴点了点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
“我年岁大了,带不走,家里不缺衣食,你兄嫂亦不缺……”
“几个孩子中,我唯亏欠你。”
说完,杜丽娘缓缓躺了下去。
她啊,当年强给孩子做了主,如今却无法为她承一颗苦果,使些银钱,已是她所能尽到的最后之责了。
第13章 为妻
少年时总觉光阴难渡,年老却又觉白驹过隙,一生……
忽然而已。
人至中年,她一心为儿为女,恨不能代替儿女走每一条路,做每一个选择,待到如今才发现,这因果竟是自己背负不起的。
杜丽娘微微敛眸,忽然想起当年她相思成疾,母亲险些哭断肠的模样。
柳家二女看着床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喉咙微动。她缓缓伸出手,却在马上要摸到银锭子时又将手收了回去。
她知道府中不缺娘亲吃喝,兄嫂也瞧不上这点银子。可事情就是如此,虽兄嫂瞧不上,但母亲将身边体己银子都给了她,终归会让兄嫂寒心。
兄嫂寒心,还如何能善待母亲?
柳家二女叹息一声,拢了拢散乱的发,又抬手将一旁挂着的薄毯盖在杜丽娘身上。
外头雨势渐小,柳家二女将银子揣进怀中,小心整理了衣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待出了门,她才发现放在门边的油纸伞已被家中老仆换了把崭新的。
她面颊一热,这方执起。虽说来时确实存了这般心思,但眼下如愿她又忍不住倍感悲哀。这点子小小算计……
柳家二女长叹,搓了搓面颊走出柳家,未曾在家中留饭。
眼下雨势虽小了些但到底憋闷,她站在廊下愣愣看着天地之间缭绕水雾,忽感寂寥。
“夫人。”
江子良撑着绸伞三两步走上前,柳家二女视线自他手上绸伞扫过,手掌紧了紧。
“我听珊儿说夫人回了柳家,今日雨大我便忙跑着来接。”
边说,他边收了伞走到自家夫人伞下。
二人撑着伞往家中去,江子良咧嘴一笑:“瞧你这样子是要到银子了?你那个状元爹给了多少?”
柳家二女不言语,江子良也不在意。
“你爹虽是个状元,但着实不得志,为官人家清贫成这般,也是少见。”
他这丈人是个没用的,穷成这样了还梗着脖子叫嚷自己是清官。也不见满朝廷上下有几个如他似的,做官做官,做得自己衣食都成了问题。
这官若让他来做,必华服美食享个不停。
江子良撇着嘴,许久都不见身旁人言语,不由心下厌烦。
可他倒也知道该如何哄得女人开心,想了想便道:“珊儿几个还在家中等你,我瞧几个孩子清瘦得厉害,不若一会儿买些糕点糖果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提起家中孩子,柳家二女神色软了下来。
江子良见状叹息:“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也不是不知你的难处。但家中败落,我一时不好接受,这方荒唐了几载,不过你放心,再不会了。”
这话着实耳熟,柳家二女只眼皮抽动,没什么反应。
“家里孩子大了,我这为人父的实该为孩子们打算。”
“咱如今这年岁,再有个一二年也是要做人祖父祖母的。我知你不信我,可为了孩子我也会改过。”
柳家二女沉默许久,方缓缓问出口一句当真?
她是不信的,可若江子良真肯为家中孩子改过,哪怕只是装模作样至孩子们娶妻外嫁,也总是好的。
见她面有松动,江子良伸出三指对天发誓:“我所言俱乃真心,若有违誓言必遭天谴。”
空中雷声滚滚,柳家二女看着眼前人心中无奈叹息。
江子良则很是殷勤地将她揽进怀中,细细规划未来的日子。待夫妻快走回家中,他方似不经意间提起:“今日归家兄嫂不曾为难你吧?”
“不曾。”
“父亲母亲也不曾为难你?”
“不曾。”
“母亲给你银子了?”
妇人沉吟许久方轻嗯一声。
“给了多少?”
“二十两。”
“啧。”
江子良不屑轻哼。
江家也是富贵过的,往日这十几二十两的银钱还不够他打赏下人的,也就如柳家这等小气吝啬之门,方如此看重这十两二十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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