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事,开门见宋闻棠坐在院中红枫树下,矮几上放着个餐盘。丁灵以为他在吃饭,招呼一声“闻棠”便往外走。
“丁灵。”
丁灵已经走到门边,回头,“怎么了?”
“你要出去?”
“嗯。”
“你去哪?”
“去寻……寻人。”
宋闻棠面上笑意凝固,又飞速复苏,“吃过饭再去。”
丁灵目光移到案上餐盘上,“你在等我吗?”倒生出些羞愧来,“那……吃过饭再去。”便走回去。
宋闻棠欢喜道,“你坐着,等我给你热过。”飞速跑走。
丁灵一句“不用了”到嘴边又咽回去,只能坐着等。差不多要天荒地老时候,宋闻棠终于走回来,餐盘里的东西竟换了花样,变作一只坐着火的瓷钵子。
丁灵无语,“你这是另外做了一份吗?”
“你昨夜吃了酒,酒后吃这个。”宋闻棠揭开盖子,扑面夺人的tຊ香味。
“皮蛋瘦肉粥?”
“嗯。”宋闻棠盛一碗给她,“跟我阿奶学的,你尝尝?”
丁灵心中有事,原本不想耽搁,但眼前盛情难却,只能安心吃饭。便接在手中,给他也盛一碗,“一同吃。”
吃过饭宋闻棠看丁灵又要走,“我听净军说,雷公镇后日便能出入了,咱们回南并州?还是去中京?”
“这个以后再说。”丁灵道,“我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到督军下处不见一个眼熟的人,便向值守净军道,“劳动通传,我想求见阮督军。”
“督军不见客。”
丁灵一滞,“那你请余都统出来。”
“余都统也不见客。”
丁灵不高兴道,“你都没有通传过,怎么就知道他们不见客?”
净军正想发作,转眼看见她襟口露着一物,立时换上一张脸,“您是——”
丁灵顺着他目光低头,此时才发现颈上多出一段红绳,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编成,日光下流光溢彩,绳尾悬着一块通体晶莹的红玉,雕作副张牙舞爪的鬼面,却不知道是个什么鬼。
那净军仍在赔笑,“敢问姑娘贵姓?”
“帮我通传。”
“是。”那净军往门房里迎,“姑娘坐一时。”
“不用。”丁灵不耐烦道,“你去通传。”
那净军应了,匆匆跑走。不一时另一名净军走来,看见丁灵便作揖,“丁小姐。”竟然认识她。
“在下阮继善,是继余的兄弟。”那净军笑道,“非是下属不给姑娘通传,只是督军和继余都不在。”
“去哪了?”
“继余陪容神医入祠堂了。我们督军——”阮继善片刻迟疑,坦然道,“已经走了。”
“走了?”
“是。”阮继善道,“此事本不可同人说,但姑娘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
“去哪里?”
阮继善又迟疑,“去南赵。我们大人身负重责,在雷公镇月余,已经耽误了许多,确是不能再多耽搁。”
“雷公镇不是还没解禁么?”
“督军带出去的都是镇中疫病康复的兄弟们,继余哥因为不曾染病,都只能留下,这种事督军不会儿戏——姑娘宽心。”
丁灵怔住。
阮继善见她满面失望,“姑娘有事,交待我也是一样,但凡我所能,姑娘尽可随意吩咐。”
“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时辰前。”阮继善道,“此时应已出西冷江了。”
要是不等着吃早饭,说不定能遇上——丁灵大觉懊悔。但眼前木已成舟,只能作罢。便道,“我回去了。”
“丁小姐。”
丁灵循声回头。
阮继善立在门口,“卑职这一段时日都在南并州,姑娘但有吩咐,只管寻我。”
“我有什么吩咐——”丁灵无语,“行吧,多谢。”一边走一边扒拉襟前悬着的鬼头,像个什么图腾,却看不出是个什么寓意。
丁灵回住处时,宋闻棠正坐在阶下等。丁灵走近,“你不冷吗?”
宋闻棠站起来,“可寻着人?”
“没有。”丁灵摇头,“说是已经走了。”
宋闻棠“哦”一声,“不打紧,你有什么事,寻我也是一样。”
丁灵无精打采往里走,宋闻棠拖住,“阿四家的铺子重开了,一同去?”
“什么铺子?”
“白肉——”宋闻棠眨一眨眼,“你忘了?”
丁灵兴趣缺缺,“不去。”又道,“前回就为吃这东西困在这里,再去吃一回,谁知道又有什么事,不去不去,绝计不去。”
便连门也不出。宅在屋子里三日,第四日天还没亮外头欢声雷动,鞭炮声震天响。丁灵睡眼惺忪从里探头,便见宋闻棠立在院中,望着漫天焰火出神。
“闻棠?”
宋闻棠回头,“我们能回家啦。”
雷公镇经过月余封禁,终于打开。丁灵来时只带了一坛梨花酒,回去时被镇中乡亲塞了许多肉食菜蔬,推拒不得,只能收下。
吴老太送丁灵到镇口,拉着手道别,“姑娘常回来走走。”
“我就在南并州。”丁灵道,“出来跑一回马便到,阿太不要伤心,咱们常见的。”
吴老太从怀里摸出只荷包,低头给丁灵悬在腰间,理平顺了,依依不舍道,“我知道姑娘不缺这些,但这个是我这两日熬夜做的,姑娘带着常记得雷公镇,常回来。”
丁灵握在手中,荷包虽小,用料极佳,绣着婴戏图,人物栩栩如生,好不精巧。丁灵虽然一直归心似箭,眼前倒生出不舍来,把腕上的金钏褪一只,“阿太拿着,若有事只管往南并州丁宅,命人带话。”
二人作别。一行人出红枫林,阮继善牵马等在那里。丁灵微觉诧异,“有事?”
阮继善牵着缰绳,拍一拍马头,“这个给姑娘。”
丁灵看一眼,“这不是督军坐骑?”忙摆手,“我自家有马,不能要。”
“姑娘收下吧。”阮继善笑道,“我家大人坐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缺这一个。”
丁灵还要推辞。阮继善便看一眼宋闻棠,“姑娘这里不是多出一个人么?少一匹马,姑娘收下正好。”便把缰绳塞给丁灵。
黑马极神骏,走过来蹭一蹭丁灵。丁灵只能接过,远远叫阮继善,“它叫什么?”
阮继善已经走远,循声转身,“我家大人说,既然给了姑娘,请姑娘命名。”便深深做一个揖,走了。
丁灵轻轻抚摸马头,久久叹一口气,“回去吧。”便一跃上马。宋闻棠便骑丁灵的马,一群人呼啸而去。
到南并州丁府,刚在二门处翻身下马,大丫鬟彩椒带着一群人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
一群人站着说话。丁灵把缰绳交给小厮,“我的马你好生伺候。”便往里走。
彩椒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丁灵到无人处问她,“你一日跟着我,欲言又止的,是不是你妹妹怎么了?”
彩椒一惊,嗫嚅道,“彩绣……想来同姑娘请安。”
丁灵想着彩绣在宫中受人欺凌,经历很是让人同情,自从带着她到南并州,非但从不使唤她,还特意辟出一进独立院落安置。丁灵在南并州时,彩绣便一直躲着不肯见人,如今丁灵在外一月回家,她突然要来见面——
丁灵心下一沉,“请过大夫吗?”
彩椒失声叫,“姑娘?”
丁灵便知自己猜对,“什么时候的事?”
“只怕早就已经有苗头。”彩椒耷拉着脑袋道,“死丫头闷着不肯说,前回我去——瞧出底里。如今肚子已经大了,再拖些时日,瞒不过一个人。”
这姑娘被人玷辱,如今还有了身孕。
第19章 贵客
丁灵问,“你妹妹怎么打算?”
“她能怎么打算?”彩椒恨道,“既不肯从了姓赵的,只能设法弄掉——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孩子认真生下来,怕不被人拉去沉塘?”
这事算时日已过了五个月,以如今的医疗条件,一个不小心便是一尸两命。丁灵道,“去请大夫,过来看过再说。”
“是。”彩椒道,“还有一件要同姑娘说,中京老夫人命人传信,说南并州不太平,打发唐嬷嬷过来接姑娘回京,这一二日就到了。”
丁灵瞬间一个头两个大,“我不回中京。南并州怎么不好了?我不是挺好的?”赌气回房。
雷公镇毕竟地方小,条件有限,丁灵回来好生洗一回,换过衣裳,再出来已是晚饭时分。彩椒在外等着,用大巾子裹着擦拭湿发,“姑娘带回来的哥儿——”
“宋闻棠?”丁灵点头,“怎么了?”
“一直在外头等着。”彩椒道,“让他住下也不肯,让吃东西也不肯,让换衣裳也不肯——就等着要见姑娘。”
丁灵皱眉,“你让他进来。”
“姑娘——”
“让他进来便是。”
彩椒只能出去吩咐丫鬟,又一时走回来。丁灵问,“大夫来过吗?怎么说?”
“能怎么——”彩椒磕磕绊绊道,“隔着帐子把脉,大夫说恭喜,母子皆安……”
丁灵无语,“你就不能正经告诉大夫你想做什么吗?”
“这事儿要怎么说——”彩椒快要哭起来,“正经人家谁要落胎?”
丁灵一滞。
“而且这里是咱们家庄子上,姑娘住着,如此恶名——我妹妹死不足惜,姑娘名声要紧。”
宋闻棠从阶下走来,两个人忙忙闭嘴。宋闻棠果然还是雷公镇穿的灰布袄子,寒风里走过来伶仃的模样,立在廊下给她行礼,“小姐。”
“还不进来?外头冷。”丁灵说着,便看彩椒。彩椒放下梳子去打帘子。
宋闻棠进门,瞬间被屋子里金碧辉煌晃得眼花,便手足无措起来。
丁灵便叫,“彩椒。”
彩椒走去拿个椅子过来,布置在火盆边。正要走回去取梳子,被丁灵制止,“不用梳了,去倒茶,拿点心,让厨房做吃的来。”
彩椒无声地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门边的穷酸书生,难以置信地看丁灵。丁灵催促,“还不去?”
彩椒出去,丁灵向宋闻棠招手,“赶了一日路,怎么tຊ不吃饭?”
宋闻棠走过来慢慢坐下。
“你不用不自在。”丁灵道,“这里是南并州庄子,没有长辈,咱们仍然跟在雷公镇时一样。”
宋闻棠不吭声。
彩椒进来布置茶点,见那穷酸书生挨着自家小姐坐,面上便挂出相来。丁灵一眼看见,撵她,“你去看着厨房。”
“安排了。”
“你去盯着。”
彩椒只能灰头土脸走了。
丁灵给宋闻棠倒茶,“栗子酥很好,尝尝。”又问,“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跟着你。”
丁灵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屋里就养几个丫头,每一个都要我阿奶亲自过目,突然多你一个哥儿,还是特别俊的哥儿,你猜我阿奶答不答应?”
宋闻棠面上一红,“我不要工钱。”
“要工钱都入不了门,不要工钱我阿奶更不叫你进。”丁灵忍不住笑,问他,“我一直没问,你过雷公镇是做什么?”
宋闻棠道,“我阿娘没了,交待我去南并州寻我二叔,等到南并州才知道二叔早没了,二婶一家迁去中京,我便往中京去,过雷公镇染上疫病,被黑心人劫了盘缠,店家看我没有银钱,又怕我死在店里晦气,便被子一裹扔出来。”
丁灵琢磨半日,“你去中京寻你二婶,是打算做什么营生吗?”
“不是。”宋闻棠摇头,“我已有功名,去中京投奔二叔等着后年岁试。”
原来是个读书郎。丁灵哼一声,“你有功名还说什么为奴的话,逗我玩吗?”又道,“你二婶也未必在中京,寻不着更加麻烦,我与你盘缠,你去中京,寻着更好,寻不着觅个宅子住下,左右岁试就是后年的事。”
宋闻棠摇头,“我不能再欠你。在哪里读书都一样,我看你宅子里做活的人也多,我在外院做活就使得。”
正说着,彩椒带人送晚饭来,因为天冷,做的暖锅,菜蔬肉食并做一锅,鲜鸡汤打底,闻闻味都叫人食指大动。丁灵看彩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叫她,“你过来一处吃。”
彩椒布置碗碟,“我是哪一个名牌上的人,怎么能同姑娘坐一处?”
这话显着说给宋闻棠听,谁知宋闻棠心事重重,压根没听见,仍然坐着。丁灵扑哧一笑,“你既不吃,在后头站着,不许你再说一个字。”
便同宋闻棠二人对坐吃饭,商量日后安排。
丁灵百般劝宋闻棠,一个字不肯听,便只能依他,命管事在外院给他安排屋子,白日做些刷马洒扫活计,夜间读书。宋闻棠在雷公镇被人洗劫一空,笔墨书册又是丁灵贴钱买。买这些他倒不推拒,只道,“日后百倍报答。”
丁灵来这地方就没缺过钱,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惜舒心日子没过一日,中京侯府唐嬷嬷便到了。老太太进门便给丁灵行礼,三句话没说上抱着哭,“姑娘受苦了。”
丁灵莫名其妙听着老太太哭了半日。唐嬷嬷道,“乡野地方如何待得?姑娘速速与我回京。”
“我在这挺好——”
“好什么?”唐嬷嬷一语打断,“姑娘金尊玉贵,在这乡野地方已是委屈,竟然在破村子里拘了一个月,饭不得吃,衣不得穿,竟然还有瘟疫?”
“嬷嬷——”
“那看守的也不晓事,把我们府上的姑娘同那些泥脚子拘在一处,回去我便要禀了太夫人,入宫同太后禀告——”
“什么看守?人家是钦差。”
唐嬷嬷一滞。
丁灵板起脸道,“雷公镇的主事是西冷江奉旨钦差,嬷嬷再乱说话,妄议大员的罪名,只怕你担不起。”
老太太降低了音量接着骂,“阮无骞那厮,雷公镇处置疫病及时,得了圣人大夸奖,谁敢说他?可怜我们姑娘白白受罪。”吩咐下人,“收拾包袱,咱们回京。”
丁灵拿她无法,只能使个“拖”字诀,推说身子不适,要将养一段再走——无论如何,至少要把彩绣的事弄妥当才能回去。
彩绣的事如今不能说成果巨大吧,也只能说完全没有半点进展——彩椒虽然出身底层,但自幼长在侯府锦衣玉食,暗地里的事一件也顶不起,而落胎这种事,不走些非常道路绝无可能。
丁灵琢磨半日,等入夜唐嬷嬷安置以后,换身男装,悄悄往马厩牵马,刚摸着门闩,身后一个人道,“丁灵?”
丁灵悚然回头,便见宋闻棠披着件夹袄,立在马厩前看着自己。便放下心,“你回去睡觉,我有事要出去。”
宋闻棠上下打量她半日,“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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