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继善催促无用,也只能闭嘴,在旁陪站。
东天渐明时街角一声鞭响,一众侍人净军如同得了什么号令,齐齐跑来拢在一tຊ处,便见仪仗森然,自成气象。
车壁从里头叩一声,阮继余立刻凑近,侧耳听一时便伏身膝行入辇,不多时退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朱漆匣子,走回来双手奉给丁灵。
丁灵不动。
“我们大人给姑娘的。”
丁灵仍然不动。
阮继余俯身,默默把匣子放在门外青石上,一躬到地,便向阮继善道,“走吧。”
阮继善想说话,被阮继余瞪一眼,默默闭嘴。二人一前一后归入队列。又一声鞭响,仪仗缓缓移动,慢慢消失在街角。
丁灵看着足边木匣,很想给它一脚,总算忍住了。久久拾在手中,是一个出奇精巧的木匣子,朱漆镂空雕花,小小一枚银锁,没有扣紧。丁灵打开,是一支黄金嵌宝凤凰簪,凤凰尾翼羽扇一般铺展开,每一尾都镶嵌点翠,金翠交映,照得人眼花缭乱。
丁灵随手把簪子掷回去,盒盖“啪”一声掩上,想扔,终于没敢,便拿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回阮无病屋子里翻江倒海找半日——居然一个字都没留。
丁灵越发气得头昏。眼下留在别院全无意趣,便也打马回城。彩椒在门上接了,“姑娘可算回来了。”
丁灵往里走,“你妹妹如何?”
“挺好……就是——”
“这事总要有个法子。”丁灵便道,“在前带路,我去看你妹妹。”
彩绣情况不同,安排在极僻静的偏院,只她一人居住。彩椒进门便叫,“姑娘来了。”
门帘从里掀开,女子低头出来,走到丁灵跟前行礼,“给姑娘请安。”女子云鬓鸦发,面貌皎洁,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袄子,反倒衬得清水芙蓉,美貌动人。
腹部微微隆起,已是显怀了。
丁灵连忙拉她起来,“冷,里头说话。”又向彩椒道,“你在外头守着。”
彩椒一滞,想反抗没敢,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拉着自家妹妹进去。
丁灵走进去,往当间椅上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姐姐我留在外头了,你给我句实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彩绣一直垂着头,闻言惊慌失措,“姑娘?”
“不用怕。”丁灵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出你口入我耳,若叫第三个人知道,我必不得好死。”
彩绣扑身要跪,丁灵皱眉,“别乱动,此时动了胎气,必是一尸两命。”
彩绣僵住,只能站着,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要哭我便走了。”丁灵今日情绪极其不佳,说话便不好听,“孩子到这个月份,不生已是很难,这你应该知道。你想生便给我句话,不要让你姐姐操心。若不想生——”她说到这里便停住。
彩绣眼泪到了眶子里,被丁灵生生逼回去,惊恐万分看着她。
“若不想生,你同我回京。”丁灵道,“我听说内宫监有法子,我寻个门路,让内宫监帮你了结。”
彩绣颤声道,“过内宫监……奴婢这一辈子便毁了。”
“你知道他们的法子?”
彩绣默默点头。
果然妓院游医见多识广,居然叫他猜对——丁灵点头,“我懂了,这个孩子你打从开始就是想要的。”
彩绣不吭声,半日点一下头。
“你同姓赵的——”丁灵说一半又住口,“罢了。你还想回宫吗?”
彩绣摇头。
“那你安心住下。”丁灵站起来,“过两日我给你报一个暴病身亡,从此世上便没有彩绣这个人,等孩子生下来,你带着他隐居避世吧。”
“姑娘——”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便见彩绣捧着那只朱漆匣子。彩绣捧着上前,“姑娘落了东西。”
丁灵原本就看那玩艺生气,想着彩绣年纪轻轻便要在古代做未婚单亲妈妈,便道,“给你了,算我给你和孩子的见面礼吧。”便掀帘走了。
彩椒迎上,“姑娘?”
“这个月份的孩子动不得,一动便是一尸两命。”丁灵吓唬她,“你妹妹也回不得宫,明日报个暴病身亡,从此就在南并州过活吧。”
彩椒惊叫,“这如何使得?”
“你再大点声,叫外头人都听见,就当真使不得了。”
彩椒立刻闭上嘴。
“悄声。”丁灵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头无人知。”便拍她肩膀,“垮着脸做甚?你要做姨母啦。”
二人出来,一前一后回前院,彩椒还要挣扎,外头一连片声地叫,“姑娘大喜——姑娘大喜——”
丁灵站住。
唐嬷嬷欢天喜地拍着手走进来,“姑娘回来了?回来得正好,大喜,大喜呀——”
“什么喜?”
“咱们老爷要回朝啦。”
丁南嘉亲爹死得早,她说的老爷是丁南嘉祖父,告了老的丁太傅。丁灵问,“回朝做什么?阿爷不是告老?”
“谁说不是呢?”唐嬷嬷笑道,“圣人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命我们老爷不许躲懒,仍然回朝呢。”
这属于是退休被返聘了。“什么官职?”
“没说,必定是不差的。”唐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少爷也有好信儿。”
丁南嘉有个哥哥,出身将门不爱读书,整日舞刀弄棒,有些武艺在身上。原打算谋个军职,早年丁太傅不如意,便也只在龙禁卫任个闲散差使。
“什么?”
“前日龙禁卫换防——命咱们家少爷御前行走。”
御前行走,升发指日可待。
“还有——”唐嬷嬷凑到极近处道,“说不得姑娘也有大喜事——”
第32章 女君
丁灵听了半日, 多少猜到眼前目不暇接诸多事务缘由,忍不住冷笑,“怎么了,我也要入龙禁卫?”
唐嬷嬷被她怼得一滞, “姑娘怎么胡乱说话?姑娘家入什么龙禁卫?是大喜事, 不过还没成。”凑到丁灵耳畔道,“宫里有消息说, 说我们老爷受委屈, 明明有大功劳,这么些年不得封赏。圣人推恩后人——我们大爷没的早,便让姑娘和少爷承恩。少爷既是男丁, 功名自己挣。至于姑娘——传言说要封女君子。”
圣皇立朝有女将军,名红玉,琅山一战杀敌数千, 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册封时遍查典籍从来没有女子爵位。圣皇大笔一挥,开天辟地立一个“女君子”的封爵。
要得这封号, 要么自己有功勋, 要么承祖上有恩荫。这事看着简单, 其实难得很——立朝三百年, 有文碟的女君子十个手指头都凑不齐。
丁灵冷笑,“我不要。”
“如何不要?”唐嬷嬷道,“女君子有封地, 如今虽说税赋归朝,仍然能按例留存使用, 便是每月都能有银子进项,这还罢了——左右咱们府上不缺进项。要紧是能自立府门, 女人做了女君,简直随心所欲,比留在中京快活百倍。”
丁灵便问,“封君的话,是哪里的意思,是不是司礼监?”
唐嬷嬷如被雷劈,连连摆手,“咱们府上如何走得通司礼监的门路。是中台阁赵相的意思,赵相说,我们老爷功在栎阳,其女当封栎阳女君。”
朝中三阁,中台阁是第一机要地方,如今的中台阁首辅赵砚出身河间赵氏,娶妻琅琊王氏,是天下清流的领袖。确实与司礼监不是一路人。
难道当真与阮无病无关?丁灵大出意外,“当真?”
“这事还能有假吗?”唐嬷嬷道,“如今外头都在传,说咱们府上不知哪里合了赵相心意,竟然得赵相如此看重。还有人猜测,说姑娘是不是要与河间赵氏联姻——”
丁灵脸一黑。
唐嬷嬷道,“都是传言,姑娘不必当真。而且二位爷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姑娘还未必呢。”
“又为什么?”
“老爷回朝是圣人口谕,并没有商议职务。少爷原就是龙禁卫,调往御前虽说不易,说到头也是龙禁卫正常换防。封君却是要批红用印的,司礼监谁说得准?万一老祖宗不乐意——”
丁灵原本笃定一切都是阮无病在后推手,听到这里竟动摇了,“赵相同司礼监关系如何?”
“那简直——势同水火。”唐嬷嬷道,“中京城里赶大车的都知道。”说着倒忧愁起来,“如此说来,难了——封君原就是极艰难的事,司礼监不乐意,难上加难。”
丁灵认真犹疑起来。突然许多事,要说同阮无病无关,完全不合理,如果同他有关,他是司礼监的人,举荐人为什么是中台阁赵砚?
她这一日被阮无病甩了,又被连珠炮砸许多消息,疲累不堪,“谁稀罕,爱封不封。”便谁也不理,走回去睡觉。
足足躺平二日才恢复一点精神。丁灵琢磨彩绣的事耽误不得,便命tຊ传许春和,“我从中京出来时,宫里赏了一位织绣师傅相陪,原说等我回京她便回宫。不知怎的竟得了肺疾,百般医治无法,昨日已是没了。你去州府知会一声,出个文书,我命人禀报宫里。”
许春和踌躇,“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在病着时便禀了宫里,最好趁病着时送回去。耽搁在咱们府上,如今人还死在外头,宫里必定不高兴,万一降罪——”
“还不是下人不晓事。”丁灵装作恼怒,“可恨我二人困在雷公镇,若早知道,定然给他送回去,怎能落得如此被动?”
许春和恍然,“雷公镇那是天灾,无可奈何的事,姑娘放心,卑职这便去办。”
彩椒在外听得清白,等许春和离开进来倒茶,忧愁道,“宫里不明不白死人,若较真起来,难免吃挂落,眼下正是商议封君时候,若耽误姑娘如何是好?”
“耽误便耽误,我难道没了它不能活?”
彩椒道,“女君有封地,能立府。”叹一口气,“姑娘可知道这是多大恩典?彩绣要是能自己立个门户,我又何至于如此操心?”
丁灵想一想,“彩绣若无处去,便留下,多的不能,她们母子二人我还养得起。”
彩椒要哭不哭,翻身跪倒,扑在地上给丁灵磕头,“姑娘就是我们姐妹的再生父母。”
许春和不足一个时辰便拿了死亡文碟回来。丁灵便命传文书,亲自盯着给宫里写信,用火漆封好送回中京。自己仍在南并州逍遥。
又半月过去,中京回信,竟是老夫人亲笔。廖廖数语,全是坏消息——因为太后宫人在外身死,内宫监极端震怒,命丁府管事入宫回话。
丁灵看完,“内宫监的意思,是不是就是那个高少监的意思?就是他在给那姓赵的撑腰?”
彩椒早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就是他。”又道,“必是姓赵的使坏,否则彩绣区区一个宫人,何至于闹成这样?”
丁灵拿着书信念,“着当值管事速速入宫回话。管事,谁是管事?这是让我去给他回话呢?”
彩椒连连摆手,“姑娘万万不可,姑娘去了,便是咱们府上跟内宫监对上——不如随意命个管事去,高少监便责罚也有限,至多一个看顾不周的话头,说到头与咱们府上无涉。”
“谁去?”丁灵冷笑,“这厮摆明了寻事,哪个管事去了能从内宫监囫囵回来?”
彩椒面上发白,半日咬牙道,“我去。”又道,“彩绣惹下的祸事,我既是她姐姐,我不去谁去?”
这丫头平日看着胆小如鼠,声音大点都能吓得发抖,事到临头为了自己妹妹,竟然半点不怂,丁灵微觉意外,又难免感动,便道,“你去算什么?不过是羊入虎口,万一再叫姓赵的看上,又给我添乱。”
彩椒慌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丁灵道,“我去会会这位高少监。”站起来,“连你也不必回中京,留下照顾你妹妹。”
拿定主意便收拾回京。丁灵来时赏山玩水,足足走了半月之久,如今回去,箭在弦上,五日便到。
进门拜见老夫人,叫“阿奶”。老夫人拉入怀里,反复摩挲,“听说那边闹瘟疫,我是一夜一夜睡不着,还以为把我们姑娘磋磨憔悴了,竟越发出落得水灵——西冷江果然养人。”
丁灵同老夫人亲热半日,“阿爷几时回京?”
“过完年。”丁老夫人便剥榛子,“早年征战,没一年给祖宗烧香,今年都到这时候了,必然是等烧了香再回——圣人也体谅。”
丁灵点头,“说的是,急什么?”又道,“依我,阿爷不必回来,回来给皇家卖命有什么意思?”
丁老夫人把剥了皮的榛子仁塞入她口中,“这话家里说说罢了,不许出去说。”又道,“话是这样,但老爷不回来,你们兄妹二人不好着落——尤其是你。”
丁灵想反驳,咬着榛子说不出话。
“北城是个爷们,功名自己挣,便挣不来,我们府上的爷们保一世富贵也是寻常事,你就不一样。”丁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姑娘家总是要出门的,出了门便是别人家的人,我和你阿爷在时一切都好,我二人没了,你便没人撑腰。”
她说的北城是丁南嘉的哥哥——丁北城。丁灵咽下口里榛子,“阿爷便想给我谋个女君子的封号?”
“不应当?”丁老夫人道,“当日栎阳平乱,老爷身中八箭,没死已是祖宗庇佑。因为其中多少沾了皇家丑事,圣人一个字不肯提,这么些年过去,还我们又如何?”
丁灵不答。
“咱们府上不缺封号。只是你如今声名不佳,便说亲也难说好的。这事若能成,便能自己立府——嫁人也使得,立府招赘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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