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阮殷抬手慢吞吞整理凌乱的衣襟,“姑娘出身贵胄,又年轻貌美,何必同我一个老太监搅在一处?”
丁灵气滞,厉声道,“你是不是当真想我掐死你?”
“你不会的。”阮殷勾起嘴角,轻浮地笑,“你不会掐死我。”
丁灵一滞。
“我虽是个老太监,姑娘却没见过我这等货色——姑娘想必还没玩够,还新鲜。”他说话刁钻刻薄,同方才与静安师太说话几乎一模一样,“姑娘只怕还舍不得我这个老太监。”
丁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阮殷,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得不对?”阮殷知道自己越说越不成体统,他知道他在刺伤她,但她的疼痛竟让他生出变态的快感——她曾经为他痛过,便会一直记得他。“果然天生贵胄行事不羁,如今姑娘想必是厌倦了李东陆那种傻子书生,看上我这等连男人都不是的残废?可惜了——我没空同姑娘做情情爱爱的小把戏,姑娘还是另换人吧。”
“阮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阮殷已经不需要组织语言,他的喉舌仿佛自有生命,把长久以来积淀的浓重的阴暗恐惧不顾一切地往外倾倒,“姑娘不如告诉我,你想同我玩耍多久?若是时间不太长,说不得我也能满足姑娘,陪姑娘做一时把戏。等姑娘腻味了,咱们再一拍两散?”
丁灵听着,慢慢从极致的愤怒中冷静下来,慢慢移到男人身前。阮殷还在胡言乱语,见状隐秘地往后退缩。
“你跟我回去。”丁灵道,“你病了。”不是身病,是心病——如果能够诊断,他应当已经有极其严重的心理疾病。
阮殷拼死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咬着牙坚持,“你如果想寻一个玩物,我也可以给姑娘玩耍一时——”
“你不要说话。”丁灵打断,“跟我回去——”
“我不!”
丁灵深吸一口气,“你跟我回去我就走。”又补一句,“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必定不去寻你。”
阮殷终于安静,大睁着眼,木木地望住她。
丁灵盯着他的眼睛重复,“相信我。”她一直盯着他,亲眼看着男人目光从呆滞到散乱,慢慢双目上插,身体像一只破布口袋一样软倒。丁灵双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臂,将他拉扯过来。
男人意识模糊,伏在丁灵肩上,气息乱七八糟,轻一下重一下胡乱地喘。
丁灵揽着他,五指陷入男人微凉的发,叹气,“阮殷,你怎么能让自己病成这样……”
直到今日此时,丁灵不能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喜欢的人是个病人,而自己是他的毒。
第63章 暗流
阮殷缩在被中, 昨夜癫狂中涌动的血色早已退尽,昏睡中的男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神情愁苦, 手足不时神经质地抽搐, 仿佛置身于无边炼狱。
丁灵倚在榻边,拇指慢慢摩挲他焦灼的眉心, 男人被她抚弄时能稍稍舒展, 不过片刻又挣扎起来——自从在千石阶昏晕,阮殷始终没有清醒过,一直沉溺在无边噩梦中。
阮继善走进来, “夏随来了。”
丁灵依依不舍起身,转到帷幕后躲藏。夏随跪在榻前,握着手诊一时, 便向阮继善招手,低声问,“千岁今日可是受了惊吓?”
阮继善一滞, “你只说如何医治。”
“是。”夏随道, “千岁积虑深重, 忧思成疾, 入冬来接连伤病,根基薄弱,今日受惊不过是个引子——多宽慰, 少劳心,要慢慢安养。”
丁灵在后听着心下发沉, 夏随不愧神医,医术了得, 连情商都是一等一的高,说出来的话虽然乍一听还算好tຊ,其实已经很重——这个年代心理疾病只能自己调理,没有药医。
阮继善也听懂,“能不能开药?”
“我与千岁施一针,可暂时维持。”夏随说着取银针,用火仔细炙过,跪在榻前行针。不一时站起来,“下官再拟个安神方子,千岁寝前服下,可保安眠——这便回去配药,命人送来。”向阮继善道,“下官告退。”
丁灵从后头转出来,立在榻边低头——阮殷闭着眼睛平平睡着,眉目舒展,应是好了很多。锦被下的身体单薄可怜,若不是呼吸间微弱起伏,便跟不存在一样。
丁灵低着头凝视他,久久叹一口气,“我回去了,好好照顾他。”
阮继善猛抬头,“你要走?”
丁灵不答。
阮继善强行按捺怒气,“你当真看上那个姓宋的?”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着实气不过,阮殷仍在昏睡他不敢高声,拖住丁灵便往外走,退到隔间才问,“爷爷如何待你,他不肯说,你心里不知?爷爷病成这样,你倒躲了,咱们做人不能这样。”
丁灵一抬手避过,“我与他之前的事,同你不相干。我没有义务同你解释。”说着往里看一眼,“阮殷心里难受,你们不要让他一个人,我怕——”久久才道,“总之你们不要让他一个人。”
阮继善勃然大怒,“你既要走,便打量自己身份,怎么敢直呼爷爷名姓?”
“是,我知道了。”丁灵提不起劲同他争吵,“请善都统务必照顾好千岁,不能让千岁一个人。”
这句话她说了三遍,阮继善从怒火中重拾理智,“你是说爷爷他——”
“我追到往生潭才拉住他。”丁灵道,“他撵我走……总之你自己掂量。”说着转身便走,走两步转回来,“有事可往北御城山精舍寻我。”丁灵想再回去看一眼阮殷,又觉无益,狠一狠心走了。出苦水胡同时天光大亮,数日大雪终于停下来。
这是新年的第二天,她却失去了他。其实她从来不曾拥有过,除了除夕夜漫天烟火下那一个短暂的瞬间——只有在那个瞬间,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唇齿间的温度。
如果能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
年十五灯节一过,新年便在浑浑噩噩中飞速走完。年十六复朝,圣命中京戍卫大统领胡什里任冠军大将军,移防北疆驻守边塞,命丁老太傅归朝,接替胡什里执掌中京戍卫。另外一同下发的旨意关于二月春闱会试,圣命中台阁首赵砚任会试主考,总裁春闱一切事宜。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丁老太傅一家眼见着已是中台阁赵砚一路,中京戍卫如此要紧的地方,依老祖宗的脾气居然不争不抢,轻易让给赵砚。
会试主考的事就更不用说——主考官是举子之师,进士被录,在主官面前是终身要执学生礼的。老祖宗这一退一让,等于拱手把三甲进士三百余人尽数送与赵砚。旨意一出,赵砚欢天喜地带着众考官入贡院,这一进去便等三甲放榜才能出来。
朝中的事已经如此,司礼监变数更大,阮殷久不露面,顶替他维持司礼监事务的居然不是副手李富贵,而是皇帝自幼一处长大的伴当——大太监李庆莲。
中京城流言飞起,都在传老祖宗因病失宠,司礼监变天指日可待。
丁灵听见消息的时候正在画图样子,闻言不出声,收了最后一笔才道,“为何是失宠?就不能是陛下心疼老祖宗接连生病,不叫他担许多差事?”
许春和在旁侍立,“难道还要老祖宗亲自当差?老祖宗门下哪里寻不出一个中京戍卫大统领,和一个春闱总裁?”
丁灵漫不经心道,“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总不能从净军里选人吧。”
“姑娘这说得什么话?”许春和道,“朝里认老祖宗做爹的文武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随意挑一个,难道还敢违了老祖宗心意不成?”
丁灵不吭声,慢慢吹干,卷作一个纸卷收在筒子里,递给许春和,“休管旁人的事,这个你送过去,命他们比着样子尺寸打,打完同我说,我要亲自看过才许装船——还有前回列的书单子,赶紧着采买。”
许春和着实忍不住,“姑娘打许多书橱条案,还买书,难道要开学堂?”
“开学堂做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要用。”丁灵一笑,“去吧,看着他们做仔细。”
许春和辞去时天已黑透,青葱把食盒拿过来,丁灵问,“是什么?”
“茯苓山药羹。”
丁灵点头,“放着。”走去披上斗篷,提着食盒出去。仍旧到苦水胡同李宅,守门内监已是熟识,含笑招呼,“姑娘来了?”
丁灵问,“如今每日都是你守门么?”
“人多怕不隐秘,爷爷是替姑娘着想。”小太监开门,“如今奴才只当着这个差事,很是松快——姑娘里头请。”
丁灵点头,直入内堂。阮继善正在门上翘首等待,“姑娘总算来了。”便接食盒,“今日怎么这么晚?”
“有事。”丁灵一语带过,“他怎样?”
“躺下了。”阮继善道,“醒着。”
丁灵慢慢脱斗篷,“你在外头怎么知道?”
“爷爷睡着是什么光景……奴才能不知道么?”阮继善双手接过斗篷,“姑娘进去便是。”
丁灵进去。阮殷果然已经睡下,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他仍是苍白,气色却好了许多。丁灵走到案边打开食盒,取出白瓷盅盛着的羹,另外把温着羊奶倒出一盏,背对着阮殷把袖中纸包的药末倒进去,晃匀。
收拾妥当走回去。阮殷仍然睡着,仿佛一无所觉。丁灵见怪不怪,抬手放下帷幕,给灯烛加上罩子。寝房立时昏暗,丁灵掩上门出去。
阮继善在外等着,千恩万谢地作揖,“姑娘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善都统日后不打杀我就算报恩了。”丁灵一笑,“今日都做了什么?”
“仍是那样。”阮继善紧张地搓手,“在底下书阁子坐了一整日,只有宫里来人说了三句话——饮食也少。”
丁灵沉默,久久道,“司礼监的事他当真不管了?”
“如今是庆莲在料理,庆莲拿不实的会来请爷爷示下。”
丁灵抿一抿唇,“李庆莲靠得住么?我怎么听说——他是圣人的伴当,同阮殷不大对付?”
“外头的话姑娘别听。”阮继善道,“庆莲那个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爷爷有事。”他仿佛看出丁灵心思,“庆莲是爷爷刻意留在外头的,姓什么都是给外人看的。姑娘且细想——那阮佩高不是也姓阮么?”
丁灵立刻懂了,“春闱又为什么?”
“爷爷不叫庆莲管。”
丁灵便知阮殷心里有数,略略放心。揭起一点帷幕往里偷看,阮殷果然起来,阔大的中单笼着瘦得可怜的身体,伶仃地坐着。男人目光发直,愣愣地盯着丁灵留下的食物。
丁灵恐他察觉,便放下帷幕退回来,“他会吃吗?”
“会。”阮继善道,“姑娘留的,都是吃完的——不然这么些时日怎么能顺顺利利地把药吃下去?”又道,“多亏了姑娘,不然奴才们真的不知怎么办。”
岂止阮继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那日阮殷醒来,整个人便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不言不动不说话,谁也不搭理。阮继善实在无法只能往宫里通报老祖宗身染恶疾恐怕传人,告了假不叫他入宫。
宫里的事易办,阮殷心病却极棘手,自从醒来不吃饭不吃药,整日一个人呆坐。阮继善惊慌失措求到丁灵门上。
丁灵赶来看阮殷也不肯见。丁灵只能隔着门同他说,“你认真吃饭,我便答应你。”
里头悄无声息。
丁灵道,“我答应你——有时间便来看你。”
阮继善实在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魔力,但阮殷确实从那时起好了很多,虽然仍然不爱理人,但勉强能够理事,饭食虽然少,总比不吃强。
丁灵每日晚间过来,因为阮殷不肯吃安神药,夏随把丸药做成粉末,阮继善交给丁灵掺在羊奶里。阮殷每日要靠着药物才能睡一觉。
虽然丁灵来时,阮殷都在装睡,但她带来的东西都会一丝不苟吃完。
阮继善实在搞不懂二位在闹什么,但只要老祖宗高兴,他就高兴——再不敢对丁灵半点不敬。
如此险险维持到今日。
第64章 春闱
赵砚入贡院半月后, 中京众举子入tຊ贡院,三场大考结束便是众考官阅卷。四月加了礼部大印的杏榜一放,宋闻棠列正榜第三。又半月殿试开试,宋闻棠得皇帝青眼, 御笔亲批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授官御前侍讲,兼任中台阁行走。
尘埃落定已是四月中, 中京城杨柳拂面杏花遮天, 最是一年风物最好时。丁灵听见消息时正在验看新打出来的书橱,作为原木小清新风格爱好者,用的是上好的黄杨木。许春和寻的匠人手艺极佳, 书橱立在院中,阳光下木料自带清香,美轮美奂。
许春和道, “这还是没打过漆的,姑娘看着都使得了,卑职让他们打三层清漆才更好。”
丁灵合上图纸, 笑道, “已经比我想的还好啦, 只管打漆吧。”同匠人道过辛苦往外走, 边走边问,“我听说会试时宋闻棠便有争一甲头名的风声,怎的到最后竟是个探花郎?”
“圣人的意思。”许春和道, “圣人说探花郎需得给中京的姑娘们挑个标致的,亲授探花郎——姑娘看他的授官就知道了, 比个状元郎也不差什么。”
丁灵笑起来,“圣人想得周到, 探花郎确是需得挑个尤其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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