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出神道,“竟已是四月。”便吩咐,“伺候洗浴,备大衣裳。”
阮继善看得出阮殷心中高兴,便也雀跃起来,急急忙忙准备汤池浴水,伺候洗浴。因为行程隐蔽没有穿官服,换过一身天青绣金的云肩通袖圆领吉服,束了发。
阮殷坐着,看着镜中衣冠楚楚的自己,忽然生出不安,“阮无骞那个女人一切都好?”
“挺好。”阮继善点头,“前日容玖去看,胎儿一切都好着,如今每日送安胎药,等再熬一段,满三个月胎儿稳固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想不到那个术士当真有本事。”阮殷放下心,“阮无骞既然好着,寻我应不是坏事。”
阮继善见他难得生出喜色,一句“容玖说胎儿绝不是阮无骞的”硬生生咽回去——管他是谁的儿,老祖宗高兴就行。便赔笑,“爷爷毕竟还虚着,坐一时便回吧。”
阮殷点头,“那边也留不了多久。”
千岁府安排了隐蔽的车驾。阮殷被两个人搀扶走出去,久违的日头一照,恍如隔世——如今师太的心愿已了,仇恨应能消解,朝中的事交与李庆莲,他应能脱身。丁灵待他好,他豁出去恳求她,说不定即便议婚也能常来看他。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阮殷按下心头雀跃,乘车往悬山寺去。他毕竟虚弱,乘车晕眩欲呕,车马便不敢太快,到达山脚已是天色尽黑,换乘肩舆才到清净庵门口。
比丘尼在外等候,“可是阮施主?”
阮殷从来都是走后门悄悄地来,再走后门悄悄地走,第一次有人相迎,微觉诧异,“是。”
“师太在千石崖摆酒,今日赏月饮酒,请施主来了往千石崖去。”
看来心情确实很好。阮殷一半酸楚一半欢喜,便往千石崖过去。他数月深居,连走动都少,哪里经得起一日奔波?到此时已是站都站不稳,喘息都很艰难。
阮继善看得忧心,“路难走,奴才背爷爷吧?”
阮殷摇头。阮继善无法,只能用力架着他,艰难行进到千石崖,果然崖上设了桌案酒果,静安师太面向崖边坐着遥望水上升明月,回头看见他,“老祖宗来我这还tຊ带着伴当?”
阮殷推开阮继善,“你下去等。”便自己站直。
“爷爷这样……奴才还是留下伺候吧?”
“不用。”阮殷道,“去下头等。”
阮继善无法,默默退到千石崖下千石阶尽头等候,足足过半个时辰工夫都不闻呼唤,阮继善等得心浮气躁,正纠结要不要回去,千石阶上一个人急急忙忙跑上来。
“姑娘怎么来了?”
丁灵跑得气喘吁吁,看见阮继善心下一喜,不见阮殷又心下一沉,“阮殷呢?”
阮继善往上一指,“上面。”
丁灵问,“他一个病人半夜来悬山寺做什么?”
“静安师太传信,请爷爷今日过来说话……就来了。”
“说话?她有什么话可说?”丁灵听得发急,掀开阮继善往上走,却被他一手拖住,丁灵回头怒斥,“你做什么?”
阮继善贴在她耳边小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师太不是旁人,她其实是——”声音更低一些,“是爷爷生母,母子说话——”
“不是生母我还不来呢。”丁灵一手甩开,点着他道,“你且记着,以后不许阮殷独自见这个静安,阮殷要问——你就说我不答应。”
“姑娘为何——”
话音未落,崖上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丁灵大惊,同阮继善对视一眼,疾步往上跑,转过巨岩便见静安师太一只手攥住阮殷身前衣襟,将他险险推在崖边。
丁灵看得心魂俱裂,足下一软几乎跌倒。
阮殷其实是面对丁灵,他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是木木地睁着眼,在千石崖浩浩荡荡的长风中不可思议地望住静安师太,“你要杀我?”
静安师太大叫一声,推着阮殷又走一步,往生潭冰冷的罡风翻卷上来,两个人衣襟猎猎起舞,将二人身体裹缠,黑夜中如同烈焰焚身。静安尖声大笑,“我不该杀你这畜生?”
“你今日……杀我?”
静安越发冷笑,“怎么,你还想多活一日?”
这老太婆眼看已经陷入癫狂,丁灵恐怕怕刺激她,一个字也不敢说,悄悄看阮继善。阮继善点头,借着黑暗遮蔽慢慢掩袭过去。
阮殷被静安扼在崖边竟然连半点恐慌也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身周已经多出两个人,只是无所适从地追问,“阿娘今日生我……便要在今日杀我么?”
自从母子决裂,静安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阮殷口中听见“阿娘”这两个字。这个人牙牙学语,抱着自己双腿呼唤阿娘的模样瞬间死灰复燃,历历在目。静安盯着他,生了疟疾一样,指尖发颤。
阮殷还在木木地质问,“阿娘可知今日是我生辰?”
叫阿娘又如何,就是这个人叫她家破人亡,如今又逼死她唯一的儿子——静安一瞬间心硬如铁,“我既生了你,便能杀你,阮殷,你该还我。”
阮殷盯住她,睁得生疼的一双眼慢慢闭上。
丁灵只觉一颗心要裂作两半,厉声道,“静安——你敢动他,我必杀你!”
静安回头冷笑,“姑娘说笑了,我敢杀这位老祖宗,难道还打算活命——”话音未落身体一跃前扑。
丁灵只觉眼前一花,崖边两个人相拥坠落。
“阮殷——”
第66章 往生潭
丁灵冲到崖边, 转头向跑过来的阮继善留一句“你速设法下去接应”,飞速除去外裳,分辨角度扑身入水。总算运气不错,入水时崖底罡风神奇地有一个间断, 没把她卷在岩壁上撞个头破血流。
丁灵平安入水, 稍一触水便觉刺骨冰寒。已是四月,潭水还这么冷, 这往生潭不知道有多深, 难怪崖下长年罡风——冷热气流交汇处,没有风才不正常。那位天一法师也是艺高人胆大,万一当年入水被风扑得歪斜撞崖, 不要说取经书,自己不摔个粉身碎骨就算运气不错。
丁灵自幼海边长大,仗着水性极佳, 在水下四处搜寻阮殷踪迹,浮出水面换过一回气,再次下潜终于在临近潭壁的一侧看见男人的身影——神明庇佑, 落崖处再偏移一尺, 世上再没有阮殷这个人。
丁灵飞速潜近。男人已经失去意识, 四肢微伸, 悬悬浮在水中,因为入水冲力和织绣繁复的吉服拖累,没有上浮。丁灵扑到近前握住男人手臂, 三两下扯落衣带,将极其沉重的外裳除去, 男人在水中仰着头,一无所觉任地由她摆布。丁灵托在男人腋下, 双足踩水,带着他回归水面。
二人破水而出,失去水波浮力的支撑,男人脖颈软垂,头颅沉倒,淋漓的水从面上滚下,秀致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拉出一个修长的弧度,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丁灵掐住他下颔,急叫,“阮殷!”
没有回应。
丁灵不敢耽误,携着他往岸边去。阮殷入水虽然危险,此处离岸却极近,丁灵一手攀住岩石,用力将他推到岸上,自己一跃而上。
男人没有意识,身体湿沉,如破布口袋一样姿势奇怪地堆在岸边青岩上。丁灵让男人翻转过来平卧,跪在地上做人工呼吸。不论她怎样努力,男人胸腔始终没有心跳,口中也没有温度。丁灵根本不管,完全不停,不知多久,就在丁灵几乎绝望的时候,男人身体轻微震动,微弱咳呛,口中漫出一股清水。
丁灵忙让他侧卧过去,男人身体恢复了微弱的生机,意识却仍然不在,闭着眼睛,身体本能地不受控制地耸动,喉间作响,不住地往外呕吐清水——
活着。
此时明月已到中天,如霜雪洁白的月光铺在男人雪白的面容和身体上,丁灵看着他——月光下的阮殷不似人类,如同历劫的神明独自承受人间的苦难。
丁灵一口气泄了,双手支撑跌坐在地,此时才觉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她深知还不到放心的时候,强撑着爬过去叫他,“阮殷。”
男人早已经呕不出什么,只是不住地神经质地作呕,听见呼唤掀起一点眼皮,恍惚认清眼前人,便张着口,发出一点微弱的咽音。
丁灵附耳过去仔细辩认,应道,“你不会死。”她双手捧住男人瘦削冰冷的脸颊,拇指仔细捋去淋漓冰冷的潭水,“有我在。”她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亲吻男人湿沉的眼睫,“有我在,谁也不能杀你。”
男人连呼吸都是抖的,半日才能挤出完整的两个字,“救我。”
丁灵跪坐在男人身前,用力摩挲男人嶙峋的肩臂,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阮殷在身体疯狂的震颤中睁着眼,月光在丁灵身后勾出一个朦胧的光晕,像九天降临的慈悲的神祇。他看着她,恍惚地想——原来自己也是有人要的。
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救我……
你救我吧。
……
丁灵四顾一回——阮继善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下来。丁灵不敢耽搁,在崖底走一圈,飞速收拢一堆枯枝干草,火折子点燃,生出一个火堆——万幸来悬山寺前,因为前回下雪摸黑走夜路的痛苦教训特意带了油纸包裹的火折子。
男人身侧已经汪出一大滩清水。他勾着头,抱着臂,僵死的寒蝉一样缩在地上,没有意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剧烈震颤——再这样下去即便没有死于坠落,也要死于失温。
丁灵拖着他到火堆旁,扯开男人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去解滴着水的衣衫。男人身体僵直,丁灵行动艰难,只能拍他面颊唤他醒来,“阮殷,醒过来。”
男人初时恍惚,终于惊醒却只能挤出一个单个的音节,“丁……”
“你快要冻死了。”丁灵道,“衣裳脱下来,烤干再穿。”
男人简直难以置信,“什……什……”
“脱衣裳。”
男人终于懂了,在身体剧烈的震颤中死死抱住自己,“不。”
“崖底荒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看见。”丁灵道,“不要固执,再冻下去会死。”
男人更加用力,“……不。”
“阮殷!”
“不。”男人缩得更紧,冻得僵硬的喉舌说不出复杂的言语,声音固执中透着绝望,“不。”
丁灵放弃同他商量,总算他醒转过来身体松软许多,便制住男人手臂,用力剥下来。男人拼死挣扎,他早虚弱至极,挣动两下气力耗尽,筋疲力竭地瘫倒,任由丁灵除去他最后一层防护,让他像剥了壳的虾一样,无能为力地向世界袒露自己软弱苍白又丑陋的身体。
视野中一轮大得可怕的圆月,惨白,冰冷,冷酷地俯视着他。阮殷tຊ同它对视,慢慢地,任由自己陷落在只有亮得惊人的白色月光的世界里。
……
等他再一次拥有意识,发现自己倚在丁灵怀里,周身被篝火温暖的光笼罩,口中有温热的清水哺入——刻骨裂肤的冰寒消散,他终于能够说出话,“丁灵。”
“你醒了?”丁灵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凹陷的石块,勉强煮出一些热水,正在喂他。
阮殷抬手,枯瘦一条手臂,青筋盘旋,没有衣物。昏睡前消失的意识争先恐后涌入,阮殷问,“你看见了?”
丁灵尚不及说话,男人挣扎起来,丁灵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滚在地上。男人双手掩面,用尽全力地缩起身体,仿佛想要尽量少地让自己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阮殷。”
“你别看我……”男人尖利地叫,“走……别看我……”
再这样下去要逼疯他。丁灵走去岩边,只有最里头一层亵衣轻薄,勉强算干了,便提过来,展开来搭在男人身上,将他遮蔽。
男人有所觉,叫声停下。篝火烧得很烈,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篝火温暖的烘烤中。
丁灵挨他坐下,伸手抚摸男人犹在滴着水的发,“没有人,没有人看见……只有月亮看见了。”
“你看见了。”
丁灵不想说谎,极轻地“嗯”一声,“我看见了……你的身体很好看。”
男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崩溃地大叫,“你撒谎,你又撒谎,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丁灵被他骂得头秃,“我什么时候骗你——”
“每天!”男人尖叫着打断,“你每天都在骗我,你没有一句真话,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丁灵自知这一段时日确实说过不少假话,犹其关于宋闻棠,只能辩解,“今天我没有骗过你。”
男人停下来,半日道,“你还在撒谎。”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豁出去道,“我的身体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竟然说好看?”他说着,诡异地笑起来,“你不嫌恶心?”
丁灵皱眉,伸手掐住男人下颔,将他从龟缩的黑暗中拉出来。男人骤然见光,自暴自弃的言语不由主停下,红得滴血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惊恐地望着她。
丁灵同他对视,慢慢埋首下去,贴住男人发颤的唇——男人已经恢复体温,双唇从冰冷到火烫,带着生命独有的热烈和烧灼。
丁灵柔和地亲吻他,用自己的唇摩挲他,感觉男人从僵硬到从抗拒到接受,仿佛走过一万年那么漫长的心路。男人渐渐松驰,身体从蜷缩到平卧,四肢摊开,献祭一样在丁灵眼前铺陈开来。丁灵一只手摩挲着男人脖颈,慢慢同他分开。男人大睁着一双眼,视线如同生了根,长在了她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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